保义军、护国军开始后撤,两川甲士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在后面大肆追杀,前者本就已无战心,此时更可谓是兵败如山倒,被追杀的分外惨烈。只不过,有了前日李从璟对两军的严惩,此番却是没人敢丢盔弃甲了。
    保义军、护国军虽然撤得狼狈,却也并非没有勇士,没了两川的强弩加身,两军各自分出一部将士,由骁勇之将带着断后。保义军那边,领头回身再战的将领不知是谁,护国军这边却是石重贵亲自断后,力战不退。
    两川甲士追杀的虽然狠,却没追出来太远,李从璟已让禁军前去接应,前者毕竟兵力不占优势,此番他们又只败了护国、保义两军,自然不会贸然与禁军主力交战。
    李从璟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正好,远未至午时,今日这一战历时并不久,甚至可以说结束得很快。他见保义、护国两军的些许残兵已经退回,示意孟松柏牵来战马,打马回北山军营,并且下令:三军回营。
    这也就是意味着,今日不会再战了。
    莫离等秦王府幕僚,都安静的相继跟着离开山头,冯道、苏逢吉等文官中,不乏有面面相觑者,他们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今日交战不到一个时辰,眼下天色尚早,这便不再战了?”有文官忍不住问出声。
    “你没瞧见么,蜀兵弩强,大军哪里冲得过去?”他身旁有人回答他。
    “蜀兵弩强确乎事实,然则敌强我便不战?某虽不通晓军事,却也知道,但凡三军征战,以胆气为先,只要我军将士敢战,便是敌军弩强又如何?我大唐勇士,上有君王之恩,下有俸禄之食,为国征战,不避死,不畏敌,前赴后继,千人不能破敌便万人,万人不能破敌便十万人,纵然横尸枕道,决不后退,如此为之,何等敌人不能一击而败之?”先前说话的那文官又道,神色愤愤不平,“大战方始,稍有挫折,便不敢再战,这等战法如何取胜?!”
    “秦王殿下自有打算,你说这么多作甚!”
    “哼,往里日听闻秦王殿下军功赫赫,破大梁,走渤海,败契丹,甚为钦佩,此番入蜀,本想瞻其风采,却不想竟是如此……真是让人失望!”
    “噤声!这等话都敢说,你不想活了?!”
    “我辈读书人,受圣人教诲,精忠报国,岂惜此身!”
    苏逢吉正追赶冯道,听见这两人谈话,停下脚步来,向那大义凛然之人行了一礼,“敢问足下高姓上名。”
    苏逢吉不认得这人,这人却是认得苏逢吉这位风光人物的,眼见“两苏”之一都被自己吸引,不由得挺胸抬头,傲然又故作平淡,道:“不敢当,某户部主事洪继新。”
    苏逢吉哦了一声,抬脚就走。
    苏逢吉这般做派,让洪继新不明所以,他跟上去拦住苏逢吉,问道:“苏君对某方才所言,有何评判?”
    站住脚,望着洪继新期待而又故作淡然的神色,淡淡一笑,“足下想听?”
    “但说无妨。”洪继新表示很大度。
    “狗屎。”苏逢吉淡淡丢下一句,转身而去。
    洪继新:“你……”气得脸红耳赤,想骂什么又没骂出口,待他想好,苏逢吉已经走远。
    旁边有人劝他消消气,说苏逢吉行事向来任性,让他不必在意。
    洪继新怒不可遏,“如此小人,有辱儒生二字,有负圣人教诲!诸位且看好了,方才这番话,某敢在尔等面前言,便也敢在秦王面前言!”
    “君欲作羊鼻公乎?”旁人有人问他。羊鼻公,魏徵。
    “有何不可?”
    李从璟回了军营,正召集参谋处商议接下来的战法,石敬瑭、李从珂相继赶到帅帐,前来请罪。他们如今虽没了官职,毕竟分量还在,战败不能不有所表示,跟着各自临时主将来的。
    “蜀兵弩强,此战失利,非战之罪,各位不必介怀。”李从璟和颜悦色,“诸位力战劳苦,且先下去歇息,稍后本帅会去看望伤员。”
    李从璟看见,李从珂面如死灰,唉声叹气,看来受了很重的打击,而石敬瑭则是双目无神,意态颓然,此战他用力甚大,更受了些伤,但结果却是护国军折损过半,比之先前北山之败更惨,如今有些萎靡不振。
    此时,剑州城中,王晖、李肇碰了面,两人叙说了一番各自战况,好让对方有所了解。
    李肇得意洋洋:“世人都吹捧他李从璟厉害,今儿一战如何,被你我当头棒喝,损兵折将,这下做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战了!”说罢哈哈大笑两声,继续眉飞色舞:“老兄是没瞧见,某一轮强弩齐射,那护国军就倒了一大半,阵中拼杀的石敬瑭,见到那副景象都焉了,若非李从璟收兵及时,某定已砍了他的脑袋!可惜,哈哈,真是可惜!”
    王晖笑道:“有强弩为助,剑州城固若金汤,李从璟纵然千军万马,也休想过得城前那独木桥。他秦王百战不殆的威名,此番怕是要折在这剑州城下了!”
    两人说笑半晌,言辞激昂,将李从璟狠狠嘲笑了一番——借此进一步鼓舞士气,而后王晖又叮嘱李肇不可轻敌,要防备李从璟夜袭云云。
    剑州距离成都五百里上下,当日军情经由快马加鞭,当夜便递到了孟知祥面前。
    看罢战报,孟知祥很是高兴,对左右道:“都言李从璟战无不克攻无不取,遇山凿路,遇河架桥,此番却是被一座小小剑州城拦住,一日只战一个时辰,看来盛名之下,多的是其实难副啊!”
    ……
    夜黑如墨,王晖、李肇打起十二分精神,遣出许多巡防队,在城外来回巡视,又增加了许多明哨暗岗,防备李从璟夜袭,然而此时的李从璟,并没有夜袭剑州城的打算,白日里护国、保义两军吃的亏,他的确要连本带利让两川吐出来,但却并不急于一时。
    北山军营,气死风灯高悬,营中一切如常,李从璟在卫道等人的陪同下,到了辎重营。谢鱼竿、朱厹两人走在前面领路,一个因为身高体瘦而驼着背,一个因为腰胖体圆而腆着大肚腩,两人的影子凑在一起都显得滑稽。
    “大帅,明日便要将这些弩具尽数搬上阵前?”朱厹问这话的时候,使劲儿搓着手,神色亢奋,面颊潮红,显得极想大干一场。
    李从璟不置可否,“此番带了多少?”
    “都带来了!”朱厹声音有些激动,“家伙太大,来的路上,不好搬运,可是累人得很。过剑门的时候不好走,今日日落才尽数运到。”
    “都带来了是多少?你给大帅说清楚!”谢鱼竿拿手肘捅了朱厹一下,比李从璟还要急切的模样。
    朱厹嘿嘿道:“下官今日问过军师了,西川军不是拖出了伏远弩四百余,木单弩三百余,竹竿弩二百余,绞车弩百余吗?咱们的弩具数量也不是太多,大帅你知道,咱们这些东西都经过军备研制处改良过的,威力要好上一些,称呼也有变化,这些年也来不及赶制太多,这回伐蜀能用的,也就那些了……若是过两年攻打吴国,那数量可不止翻一番!”
    见朱厹卖起了关子,李从璟并不生气,既然能带来的都带来了,他心中有数。
    剑州城内外的蜀兵强弩,是从哪里来的?
    虽说这些两川加紧赶制了些,但根子上还是郭崇韬伐蜀留下的。
    的确,郭崇韬上回伐蜀,基本上将国库中的弩具都掏空了,然则距离上回伐蜀,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李从璟脑袋上的白发可不是白长的,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又怎么可能对此不作应对之策?
    军情处、演武院、参谋处加在一起,经过这么多年,若是连蜀兵虚实、惯用战法、倚重利器都不能弄清楚,那李从璟当初设立这三个机构还有什么意义?
    他时常往演武院跑,时常去探望军备研制处,若是到了今日,军备研制处仍旧半分成绩都拿不出来,他李从璟还有什么混头?
    四百余伏远弩、三百余木单弩、两百余竹竿弩、百架绞车弩?东、西川加在一起,这个数量应该可以翻一倍。
    看到面前如山如海的军械,李从璟笑了笑,那又算什么?
    打仗就是拼武器装备,这个概念李从璟可是比谁都懂。
    第567章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六)
    天成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即北路军发起剑州之役的次日,李从璟尽起三军出北山大营,进抵普安县城外列阵。辰时初刻,排阵使朱守殷回禀李从璟,禁军阵列已按其要求布置完毕。
    这一战,李从璟仍旧高居指战棚外,背对阳光面向战场。
    军师祭酒王朴,禀报当日环境情况:“今为晴日,城池在西,我军在东,午前作战,于我有利,午后作战,于彼有利;今日风小,风向自西向东,于彼有利,然则此风仅能影响弓失一二,对弩矢影响不大。依天象看,午后或会有大风,此前各山头草木多被砍伐,当留意后山敌军,防其烧薪鼓尘……”
    王朴说完,第一军师莫离又道:“今日出战者为禁军。昨日护国、保义两军战败,损失惨重,敌军士气高昂,然因我军昨日一战即撤,敌军难免有骄纵之心。我军出战之禁军,磨砺锋芒数载,正待正名一战,士气可用……”
    李从璟坐立马背,道:“士气可用?尚显不足。”
    “然则,大帅有何军令?”莫离问。
    “禁军军曲编练的如何了?”
    “上至都指挥使,下至士卒,皆能诵唱。”
    “传令,诵唱军曲!”
    “喏!”
    在李从璟立足的山头下,有百十名轻骑传令兵,正在等待传送军令,得此帅令后,纷纷上马,奔往各处山头、平地、大道。
    马蹄扬尘,令旗飒飒,传令兵自一个个军阵前飞驰而过,将军令送达各部:“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咚”“咚”的战鼓声,沉缓而有力的响起。
    数百大小军阵,密布于低缓丘陵各处,五万精锐甲士,披挂严整、队列森然,聆听战鼓声,刹那间鸦雀无声。
    西川军军营,李肇望着大举来袭的王师,本已严正以待,各部弩具都已到位,就待接下来的厮杀,然而对方鼓声闷雷般响起,却不见对方军阵有半分行动,这让李肇有些纳闷,他转顾左右,“战鼓声起,而军阵不动,唐军意欲何为?”
    “这……我等不知。”左右回答。
    李肇想不明白,啐了口唾沫,骂道:“狗屎!唱戏呢?!”
    忽的,李肇神色一怔,他听到一阵骤然响起的金属相撞声,海浪一般,循声望去,就见对方军阵中的将士,持盾者,以刀击盾,持枪者,以枪顿地,持刀者,以拳击胸,砰砰作响。这金戈之声由五万人一起发出,震慑人心。
    李肇脸色微变。
    朝阳喷薄而出,霞光洒满大地,甲士们如同沐浴在金光中,五万儿郎齐开口:“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李从璟肃立山头上,脚下三军齐声高呼,军阵中,锦旗飘动,铁甲嗡鸣。一望剑州城,再望剑门关,三望苍茫大地。大好山川,让人豪气顿生,天高云阔,直欲振翅翱翔。
    将士齐声诵唱:“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关西老秦军,十年扫六合。汉武精骑三百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江山多娇,壮怀千古。李从璟闭上眼,又陡然睁开,忆古思今,多少王朝霸业,几多风流人物。这江山千年以降,青山可平,大河改道,冬雪夏雷,沧海桑田,唯有英雄之名不坠,但余丰功伟业可歌。
    鼓声渐重,击甲声愈沉,大地震颤,白云消散,面前这一个个帝国热血儿郎,风华正茂,披重甲,持利器,征战沙场,引吭高歌,意态风发。
    他们再唱:“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叫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右手搭上刀柄,胯下战马刨蹄,似欲奋躯而战,李从璟听到这方河山似都在回应将士们的呐喊。
    想当年,他年方弱冠,携十年寒窗之辛劳,投身从军,所求不过活命而已。到而今,他已近而立之龄,又一个十年过去,这期间他夙兴夜寐,沙场征伐,流血异乡,无数次死里求生,倒也有了功业可诉,可望千古英雄之项背了!
    今日,他手握十万雄师,终于可以令之所向,千军奋躯!
    五万儿郎,五万铁甲,声如滚雷,气势厚重而铿锵,纵声高唱:“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改容!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群情激奋,如猛虎在笼,如蛟龙在海,他们再唱:“护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护君民,击不臣!”
    “轰”“轰”数声,五万将士,重盾击地,铁拳击胸,声振寰宇,直冲九霄,“沙场秋点兵!沙场秋点兵!为国之盾护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李从璟眼神沉敛下来,耳边萦绕着将士们的吼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
    在他身后,一众幕僚眼神坚毅,斗志昂扬,好似若非他们是谋士,便直欲披甲上阵,为大军前驱。冯道、苏逢吉等文官,则是目瞪口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们这些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何曾体会过真正的汉唐雄风?
    李从璟抽刀振臂,“传我军令:开战!”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沉重的号角声响起,漫山遍野,传令兵纵马飞奔,高声大呼:“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河桥彼端,西川军营,李肇愣了半晌,五万猛士齐声高歌,声势自然不同凡响,纵然他为敌将,也被震慑了许久心神,那般雄烈之气,稍微胆气弱些的人,都会承受不住吧?
    李肇左右环顾,见西川军中许多将士都怔怔失神,颇有被震慑心魂之相,就感到有些不妙,他咬牙低头,恨恨道:“声势倒是足得很,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军歌是什么东西,他从未听闻,今日初见,对方的激烈昂扬之气让他十分忌惮,实话说,他的确被震撼了。当世军队,不乏冲阵时有喊口号的,但战前齐喉如此军歌,真是闻所未闻。却偏偏,李肇知道,这法子很管用。
    身为主将,他知道此时他该干什么,遂拔刀大喝:“贼军气势虽强,战力却并不值得忌惮,尔等难道忘了,前日我等是如何以千人,败他万人,昨日又是如何反手间将其杀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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