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相。”三人不知冯道缘何会直接向他三人站立的地方行来,连忙躬身行礼。
    “两位言谈正欢,不要怪老夫打扰才是啊。”冯道眯着眼,挤进来与三人站在一起,却没看闻名洛阳的“两苏”,而是面向一直“默默无闻”的张一楼,“方才老夫瞧见,‘两苏’相谈甚紧,唯独员外郎不发一言,却是为何?”
    冯道放着专供的屋子不去待,而跑到雨棚下来,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众官员表面不动声色,却都睁大了第三只眼瞧着这边。
    张一楼温声道:“两位大人所言之事,下官不甚明了,故而不言。”
    冯道笑呵呵不置可否,转而说道:“员外郎之前所言的户籍管理改良一事,老夫与几位宰相论过了,甚觉得好,待会儿散了朝议,员外郎可有闲暇为老夫详细说说?”
    张一楼肃然,拱手行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旁边,“两苏”皆露震惊之色。
    此事不胫而走,顿时在许多官员心中激起千层浪。
    这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信号——张一楼的机遇来了。
    至于这份机遇到底有多大,眼下的旁人还无从知晓。
    “秦王殿下到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宫门外的官员们立即停止了各自的话题,纷纷站直了身子,准备行礼。
    马车在众官员面前停下,一名甲士快步上前,撑开一柄大伞,帮着撩开车帘,一名身着盘龙异文袍的年轻人,躬身从车厢中走出,往马车前一站,丰神俊朗。
    “见过秦王殿下!”
    无论是屋中的大员,还是雨棚下的小官,俱都躬身行礼。李从珂、石敬瑭身在人群中,别无二致。
    “诸位免礼。”巨大的伞盖将雨帘隔绝在外,秦王伸出一只手来,略作示意。
    正当此时,钟鼓齐鸣。
    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入朝!”宫门前,响起一声洪亮而经久不息的传唤。
    秦王自百官面前不急不缓行过,从末尾到排头,走进宫门。
    百官尾随其后,依官品排好队列,鱼贯而入。
    张一楼看了一眼宫墙上的天空,只见天色方明。
    ……
    百官肃立殿中,李嗣源高坐皇位,至此时,天已大亮。
    视朝期间,李嗣源着的是衮冕——皇冠上有冕板,板宽八寸、长一尺六寸,垂白珠十二,以组为缨;身穿玄衣纁裳,有十二章纹饰:衣上有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蠡等八章,裳有藻、粉米等四章;内穿白纱中单,腰束革带、垂大带、蔽膝;佩鹿卢玉具剑。
    帝王威严,外有衣衬,内由气实,寻常人等,自是不敢直视。
    百官拜过之后,如往日一般,各自奏禀诸事,李嗣源一一给予批示,言谈颇为详尽,并非只说个“可”与“不可”。
    诸事奏完,殿中安静下来,气氛愈发肃穆,直到这时,今日朝会才算是进入正题。
    枢密使、同平章事安重诲,出奏一事,引得不少官员倒吸凉气,他道:“自陛下君临天下以来,四海承平,国势日盛,官知其所为,军知其所战,民知其所耕,此乃陛下圣恩浩荡,泽被天下之故也。唯独两川之地,山匪不绝,道路不靖,屡有事端,民深受其苦,不可不察也。故臣以为,当于两川之地,再立节度使,遣能者以驯之。”
    “遂州,果州,阆州,绵州,皆多事之地,臣奏,以遂州设一节度使,以果州、阆州再设一节度使,另向绵州增派精锐将士,如此,方可护佑一方安宁。”
    分割蜀地以弱其势,增派蜀官以制其帅。这就是安重诲所言的核心意思。
    李嗣源不置可否,在许多官员惊讶的目光中,淡然自若,看向李从璟,道:“秦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知天下兵事,任卿所奏授节度使、调遣兵马之事,秦王以为如何?”
    站在群臣最前,为群臣之首的秦王,出列奏道:“任相所请,乃老成谋国之言,儿臣鄙陋,窃以为可。”
    李嗣源颔首表示了解,又问其他几位宰相的意见。
    诸人意见一致,都认为安重诲之言可行。
    李嗣源三问群臣,群臣无人言不可。
    如此大事,秦王、宰相们一致认为可行,岂是巧合?
    群臣谁不知晓,此事早已有了定论,拿到廷前走程序而已。
    三日后,李嗣源下诏:
    以夏鲁奇为武信军节度使,出镇遂州;以李仁矩为保宁军节度使,出镇果、阆二州;以武虔裕为绵州刺史,并增戍兵。
    诏令下达,两川震动。
    此举,意味着帝国解决两川之事的步伐,已进入真刀实枪的阶段。
    第547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二)
    洛水东流不息,西顾平川,洛阳城现于地平线,巍峨雄伟,如虎豹在卧。
    昊天无云,烈日当头,汗水顺着脸颊淌下,背后的衣衫早已浸透,郭威却没有丝毫停下来休憩的意思,他回望了一眼随在身后的卫士,挥动马鞭,继续向洛阳进发。
    “天成四年五月十七日,夏至。”郭威抬头远望,阳光有些刺眼。
    奉召入京的万州防御使郭威,很清楚朝廷此时要召见他的原因。前些时日,武信军、保义军相继在蜀中设立,加之绵州增兵的动静传出,蜀中已掀起轩然大波。
    所谓两川,俱属剑南道。孟知祥官拜剑南西川节度使,李绍斌官拜剑南东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前者治州益州,也即成都,后者治州梓州,位于培江上游。梓州位于成都东北,两者相距二三百里。
    从地势上看,阆、果二州位于嘉陵江中游,遂州位于涪江中下游;从相对位置上看,阆州在梓州东北,相聚三四百里,果州在梓州东南,相聚三百里左右,遂州位于梓州东南(较之果州更南一些)、成都东南,距离两者都是三四百里。
    从势力范围来看,包括绵州——位在梓州北面、两者相距甚近,各州基本都属东川。武信军的遂州,保义军的阆州、果州,加之绵州,实际上已对梓州形成了包围之势,不仅如此,更是将梓州与东川其他诸州隔绝开来。
    可见,朝廷若是伐蜀,必是先取东川,再进军西川。
    郭威进宫见到李嗣源时,看到秦王也在,不仅秦王在,许久不见的李绍城也在。
    李绍城原先就是百战军副帅,天成元年授静难军节度使,出镇邠州,算起来郭威已是三四年未与之相见了。三四年未见,李绍城脸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伤疤,依旧没什么变化,不过气度却更加沉稳老练,也蓄了点胡渣。
    看到李绍城,郭威对朝廷用兵两川的路线布置,胸中也就大致了然。
    “自古向蜀地用兵,不外乎两条路线,一北一东。”众人面前摊开了一副巨大舆图,众人围在图前俯视,李从璟手持一根长杆,点着舆图上的方位,“北面为陆路,行栈道,东面为水路,行江道。先说北面,若是自汉中入,则经金牛道、米仓道,若是自陇上入,则经阴平道,而无论取道何处,都需得经过一道险隘……”
    李从璟手中的长杆在舆图上点了点,语气重了几分,“剑阁!也即剑门关!”
    他继续道:“昔年诸葛亮相蜀,凿石驾空为飞梁阁道,以通行旅,于此立剑门关,其后诸葛亮领蜀军六出祁山,北伐曹魏,曾在此屯粮、驻军、练兵。后,魏钟会率领10万精兵进取汉中,直逼剑门关欲夺取蜀国,蜀姜维领3万兵马退守剑门关,抵挡钟会10万大军于剑门关外。”
    “自那时起,剑门关便是雄关天堑,无数入蜀的名将大军,无不望而生畏。太白有诗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老杜也曾言: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因了剑门是蜀地北境门户,故而得剑门,犹如得两川。”
    李嗣源双手习惯性拢袖,看着舆图微笑道:“昔年郭公伐蜀,正是过陈仓、经散关,而扣剑门,自此入的蜀。”说到这,抬头远望门外被阳光照得明亮刺眼的宫城,不禁有些感叹,“九月十八日发兵,十月十八日大军过散关,十一月二十七日,蜀地平定。秋风扫落叶,也不会比这更快了,郭公壮举,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人无限敬畏啊!”
    “郭公昔日风采,的确让人心折。”想起郭崇韬,李从璟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至于未到三月而平蜀,他却并不如何推崇,彼时蜀地基本是“望风而降”,王师其实并未打什么大仗,就跟别说恶仗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往昔与今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历史上,钟会攻蜀汉,西魏尉迟迥取梁益州,包括后来北宋平后蜀,蒙古攻南宋,都是由北面进军。
    “较之关中、两川,河陇之地地势明显为高,自关中、两川仰攻河陇难,而自陇西下攻关中和两川却较易,故而中原在向两川用兵时,与其一直在秦岭南北争一日之短长,不如取远势争陇西,取得一种地理上的有利态势。当年蜀汉北伐多出祁山,即是出于这种思路。”
    李从璟又说道,“只不过以今日情景,争陇西却是格外费力了——方才说了北面,再看东面……”李从璟手中长杆在舆图上下移,顶端落在了大江之上,屋外的阳光洒进来,照亮了舆图,也将长杆的影子印在舆图上。
    其实从北面入蜀路线,他还有一个没说,那就是出斜谷,也即子午谷、褒斜谷、傥骆谷。但三条通道都极尽深险,不利于人力物力的大规模通行。曹操在与刘备争汉中不利后多次感叹“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历代兵家轻易不敢出此。
    “自东面入蜀,兵发自夔州,过巫山,经三峡,可直入涪州(重庆)。这一路的险要之地,也是门户所在,在于夔州,此地的瞿塘关(又称江关、捍关),乃是攻破难度丝毫不让于剑门的所在。”李从璟继续道。
    当年刘备出蜀伐吴,在夷陵被陆逊大败后,狼狈退回,便是据捍关而守,以当年吴军水师之强,也是莫能奈何。
    李从璟因笑道:“而如今,夔州在我大唐之手,捍关更是成为内关,由大江入蜀,一马平川,两川几无片险可守,王师自此入蜀,可谓占尽先机!”前时李从璟辛辛苦苦图谋荆南,夺下夔州州为帝国所有的好处,现在便体现了出来。
    说到这,李从璟有意无意看了郭威一眼。
    郭威这两年在万州厉兵秣马,谋的就是如何进军蜀地,故而对进军路线清楚得很,他张口就来:“川东地区虽以夔州为门户,其形势之重却归于涪州。三峡上下,两岸皆崇山峻岭,大江水道在这一带犹如一个细长的瓶颈,东出夷陵,西出涪州。”
    “自三峡入川,到涪州后,可分几个方向通往成都:循涪江北上,可至绵州而出成都之北,合州为其重镇;从涪州溯大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嘉州为其重镇;另由涪州西上,再由沱江北上而趋成都,沪州为其重镇。故而自万州进军,必先加强涪州、泸州、绵州防备,而寻机速克合州、嘉州。”
    至于郭威兵发两川,究竟选择哪条进军路线,一方面看朝廷决策,另一方面也得看届时的实际情况。
    进军路线说罢,李从璟转而说起两川之地的富饶,也即攻取两川对壮大国力的意义,“两川之地,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南贾滇、僰偅,西近邛、笮马旄牛。不仅如此,蜀地宝物遍地,有壁玉、金、银、珠、碧、铜、铁、铅、锡、赭、垩、锦、绣、犛、犀、象、毡、牦、丹黄、空青、桑、漆、麻、苎之饶。况乎四川地多盐井,可获丰饶财利,云安十三盐监,可是闻名天下。”
    “东汉初,中原饥谨,而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履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铁之利,浮水转漕之便。’诸葛亮隆中对策之时,称益州是‘天府之土’、‘民殷国富’。盛唐以来,益州富裕与扬州相埒,赋税为天下最。”
    一言以蔽之,蜀地不仅农业资源丰富,矿产资源、奢侈品资源、商贸资源、盐铁等各类资源也多不胜数。再简言之:天府之国!
    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帝国都是要握在手里的。
    当今之世,中原之地,饱受战乱,民生凋敝,加之已开发太多年,地力贫瘠,潜力寥寥无几,论富饶程度,已渐不及江南、两川。虽说这两年帝国都是丰收之年,而实际上,中原地面上,灾害频发,尤其是蝗灾,一旦发生,动辄千里无粮,而且水患尤为严重,偏偏还不易治理。
    两川则不同,秦时才正经开发,眼下看来仍是潜力巨大,若能得两川之利,帝国无疑强盛了一大步,而且孟知祥、李绍斌两雄并立,据有两川又时日未长,势力并非坚不可破,此时取蜀,实乃天予之。
    这也是为何朝中不乏有人建言先攻淮泗,而李嗣源父子不予考虑,执意先拿下蜀地的缘由。当年秦帝国得巴蜀,国力大增,故能支撑起灭六国之战,今日大唐欲平巴蜀,情况无一不同。
    “朝廷进军两川,除发禁军外,必征藩镇强军相助,北面暂定了保义军、护国军(河中节度使),剩下的便是你的静难军了,说起来你在邠州已准备了三四年,准备的如何了?”李从璟微笑问李绍城,当年之所以建议李嗣源授李绍城为静难军节度使,坐镇西垂重地,为的正是今日。
    李绍城躬身行礼,神色奋然,“伐蜀之日,臣请为北面先锋!”
    李嗣源闻言大笑,很是愉悦,他看向郭威:“当日秦王定荆南,力奏郭卿为万州防御使,整顿军马,为的也是今时,不知郭卿是否也要请为东面先锋?”
    郭威却踌躇起来,“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且说来。”李嗣源道。
    郭威抬起头,神色坚毅,“若得先发制人,臣敢保证,一月定东川!”
    ……
    注1:果州、阆州设保宁军,遂州设武信军等。
    历史上李嗣源就是这么干的,结果却没起到什么作用。其实计策是大体是好计策,但施行过程中出了很多问题,首先是用人不当,武虔裕、李仁矩实在草包,其次,当时孟知祥、董璋正式造反时,李嗣源虽说有些准备,实际应对起来颇为仓促,用兵策略也有问题,当然,更多的是,他手里的确没什么牌。
    注2:加强涪州、泸州、绵州防备,而寻机速克合州、嘉州。
    董璋造反第一件事,把绵州刺史武虔裕抓来幽禁了。涪州、泸州看似是两川势力范围,但实际上,孟知祥起兵后,立即发兵攻打涪州、泸州、夔州、黔州,由此可见,涪、泸两州那时应该是朝廷一方的。
    “辛巳,西面军前奏,今月十三日,阶州刺史王宏贽、泸州刺史冯晖,自利州取山路出剑门关外倒下,杀败董璋守关兵士三千余人,收复剑州。”泸州刺史竟然跑到了剑门关去,也着实稀奇,当另有原因。
    第548章 谷雨识洛阳,笔落动两川(三)
    谷雨当日,朝廷下令设立武信军、保宁军于剑南东川之侧,于两川而言确乎莫大威胁,然而在帝国看来,总体并无太大不妥。无论如何,不管孟知祥、李绍斌如何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双方毕竟未曾撕破脸皮,在大义上,两川仍旧是唐土,孟知祥与李绍斌仍旧是唐臣,对朝廷的政策,两川可以有怨言,可以采取一些行动,但只要不立即举旗造反,武信军、保宁军的设立就无法动摇。
    从军事策略上说,果州、阆州、遂州位于蜀中堪称腹地的所在,一旦战事开启,首先,武信军、保宁军可以就近攻伐东川,若是战事顺利,以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保宁军节度使李仁矩得到的朝廷授意,很容易先发制人;
    其次,若是战事不顺利,武信军、保宁军也能让两川慌乱、疲于应付一阵子,两者如同一柄尖刀,插在两川的心脏上,不仅可以为朝廷从川外进军创造便利,更有激励两川州县倾向朝廷的作用;
    最后,即便武信军、保宁军无法采取有效攻势,但只要能守住地方,也是一项大的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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