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站在城墙上的李从璟撇撇嘴,为自己辩驳:“我哪里无耻了?”
    说着,指着戴思远,道:“给我瞄准他射,射死他,别让他跑了!”
    李从璟的安排没有错,他要杀戴思远的决心也很坚定,虽然戴思远也确实中了箭,但他还是逃脱了。他的亲卫拼死救下了他,为他挡了不少箭,把命留在了瓮城。
    天威天武军到底不是杂牌军队,最初的慌乱之后,立即恢复了秩序,虽然是逃跑的秩序。但逃跑要有秩序,有时候可比进攻有秩序还难。
    瓮城中丢下一地尸首。
    天威天武军慌忙逃出城去,戴思远本身也受伤。如此大好机会,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下令蒙三带百战军一部和河阳军一部追击。
    百战军追出去三十里,斩杀不少,但追出城的人毕竟不太多,戴思远也确实有些本事,跑出去三十里之后,碰到一处广袤平地,竟然稳住阵脚,调度大军摆开了防御阵型,让蒙三再无法前进一步。
    按照李从璟事先布置的见好就收的原则,蒙三回撤。
    蒙三回撤之后,稳住阵脚的戴思远,竟然带着大军又杀了回来。
    李从璟看着戴思远在城外列阵,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厮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瓮城之伏,加上蒙三追击,少说也给戴思远带去了过千伤亡,这厮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回来叫阵。
    戴思远连肩头的箭头都没有拔出来,就在城外指着李从璟破口大骂。
    “李从璟,你这无耻小儿,可敢出来与你戴爷爷一战?”戴思远悲愤异常,状若疯癫,“李从璟,你这阴险小人,莫非只能使些阴谋诡计,不敢与某正面一战?来啊,李从璟,戴某人头在此,你有种就来取!”
    怪不得他如此,戴思远虽然前期受挫,但本以为只要到了孟州,就能积蓄力量再战,如今孟州已落入李从璟之手,戴思远再无地方休养生息、重振旗鼓,此次北伐就算是败了,这让他如何能不怒火攻心?
    左思右想,人算天算,没算到李从璟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拿下孟州,这简直没有道理。
    李从璟本来兵力就在劣势,不到天威天武军一半,奇袭击败天威天武军主力也就罢了,竟然还不留痕迹夺下孟州,简直耸人听闻,简直天理难容。如此用兵,鬼斧神工,难说会震惊天下,而戴思远,一代名将,偏偏就成了李从璟成名的陪衬和垫脚石,这让一直以来都是让别人给自己做垫脚石的戴思远,如何能接受如此大败,如此耻辱?
    戴思远不能不怒,不能不求一战。
    城墙上,李从璟神色淡然,但戴思远的怒骂越来越离谱,越来越难以入耳。李从璟寻思了一下,准备出城了。
    “戴思远已经疯了,军帅何必与这种人计较?犯不着理他,我孟州城防坚固,又有百战军和河阳军六千守军,戴思远断无攻城之理,他无计可施,骂完自会回去。”刺史李有财在一旁宽慰李从璟,“此战军帅已经大胜,他日必定名动天下,戴思远败军之将,万人唾弃,回梁也讨不着好了。”
    李从璟呵呵一笑,有趣的看了李有财一眼,“先生是觉着我打不过他?”
    “军帅这是哪里话,军帅智勇无双,区区一个戴思远,反手可杀之!”李有财一脸正色,慷慨激昂。
    “那先生为何劝我莫要出战?”李从璟又问。
    李有财一怔,“这……”
    李有财心道:戴思远已败,杀不杀他区别多大?若是大军出城迎战,兵力不占优势,胜也是惨胜,何必给大军平添伤亡呢?再者孟州和河阳军新投大唐,不是应该求稳吗?逞一时之勇,实在是没有必要。
    当然,这些话李有财是不会说出口的,说出来就是非议李从璟,他现在还没那个资格。
    但李有财毕竟投了大唐,投了大唐就是投了李从璟,日后还要跟着李从璟混,所以他希望李从璟混得好一些,不要犯错,他也就能跟着混得好一些。李有财将目光投向李从璟身边的人,希望他们能劝劝李从璟。
    但这些人,无论是军中将领,还是军情处统领,俱无劝诫李从璟的意思,反而一脸理所当然,很赞同李从璟的主意。
    李有财心头一凉,暗道本以为李从璟堪称智者,麾下部属也是些有本事的,没想到,在这样的是非面前,竟然是都分不清利害。这些人,对李从璟唯命是从,不加质疑,就算李从璟再厉害,还能不犯错?
    完了。李有财心想,将帅刚愎自用,下属谄媚无主见,这样的队伍,如能能走得长远?
    李有财心有戚戚然,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投靠李从璟的选择是否正确。
    “大军集结,出城迎战。”两个时辰之后,李从璟下令出城。
    眼看着李从璟带领一帮将领下了城墙,李有财心头苦闷,知道大势再无可更改,不由得叹了口气。
    “刺史大人是否觉得,军帅出城迎战没有必要?”桃夭夭淡淡瞥了李有财一眼,樱桃小嘴依旧咬着水杯里的竹管,慢慢喝着清水。
    李有财大喜,心道这总算还有个明白人,但话他却不会坦白说,而是道:“军帅英明,自然知道如何决断。”
    桃夭夭轻笑一声,竟然点头道:“如此想,你就对了。”
    “……”李有财觉得自己真是瞎了,才会觉得眼前有明白人。
    似乎是知道李有财心中的不以为然,桃夭夭主动开口道:“刺史若是觉得军帅此举鲁莽,是逞一时之勇,有害无利,这也不怪刺史。刺史才接触军帅,对军帅不了解也是正常的,若是你跟军帅日子久了,就会知道,军帅从不干没好处的事。在这一点上,他比商人还要算得清楚。”
    李有财愣了愣,问道:“此战,利在何处?”
    桃夭夭抬手指向城外,问李有财:“你看到了什么?”
    李有财顺着桃夭夭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想了半晌没想明白,试探着道:“梁军?”
    桃夭夭露出笑意,“对了。”
    第116章 你怎会懂我
    一支军队在官道上,自北而南急速奔驰,步兵居中,骑兵护卫两翼。
    步军人数约莫五千左右,着锁子甲,一部配横刀,一部配长枪,背负弓箭者的比例达到十之五六。这些军士年龄不一,但俱都在十八到三十五岁之间,所以一张张面孔看起来极有朝气,不仅如此,每个军士眼中都闪烁着火热的光。
    若是有军中宿将在此,一眼便能看出,这些步卒都是新练士卒。因为他们身上只有锐气,而没有杀气。
    大军没有带辎重,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兵,都背负粮带和水囊。
    这一切似乎都在彰显着,这支军队是去进行一场一次性的征战,因为只有一次性的征战,战斗明确,才能知道不用辎重,不需要补给。
    领头的将领策马而行,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面容刚毅,有着典型军人固有的冷酷与沉默,无论是从身材还是从举止来看,这人就是一柄方方正正的长刀。
    “传令:大军就地休息!”领军的中年汉子是彭祖山,他蓦地抬起手,向传令兵下令。
    须臾,五千人的步卒大军放缓奔跑的速度,在官道上停下来,长长的队伍顺着官道甩了一个大弯,站定之后,在将领的喝令下,五千人席地而坐。
    “将令:两刻时间,大军用餐!”传令兵策马来回奔跑,“需如厕者,离官道三十步就地解决!”
    以这样的队形休整,无疑是不合常规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防御性,违背了大军行则为阵、止则为营的准则,但无论是五千步卒,还是两翼骑兵,都没有人对这条将令提出质疑。
    因为有人能预警周围百十里之内的敌军。
    彭祖山就坐在马旁的地上,屁股下就是黄土,没有半分尊贵样子。
    “还有多远路程?”旁边的骑兵将领问,这位将领很年轻,但稚气未退尽的脸上,却已尽是沙场气,一双深邃的眸子,平常人若是与之对视,都会不寒而栗。
    “五十里。”彭祖山道,一手肉干一手清水吃喝。
    年轻将领点头“嗯”了一声,没再多话。
    “郭将军很心急?”彭祖山随口问道。
    “说不上心急,不过就是很担心军帅,毕竟他手里只有三千人。”郭威道,看了身后大军一眼,低声问:“彭将军,五千新卒训练只半月,能胜任此行任务么?”
    彭祖山看了郭威一眼,不乐意道:“本将练兵,三日可战,何况半月?往日随老将军征战时,多得是青壮入伍后只来得及编卒伍,就拉上战场的,照样打胜仗!”
    郭威自然不知道乱世迅速成军的方法,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立即向彭祖山致歉。
    彭祖山摆摆手,并不太介意,“李绍城将军带降卒回怀州,还要坐镇后方,已是无法分兵,本将这五千新卒,能打得打,不能打也得打!”
    郭威点点头,由衷道:“军帅和别驾的一招鬼斧十手,环环相扣,真是使得漂亮,这已经是第几手了?”
    “鬼记得!”
    ……
    戴思远自己骂累之后,便退下去歇息,而让他的亲卫一起去骂,几十人立马孟州城外,指着孟州城头,骂声此起彼伏,倒也堪称一副景象。
    终于,城门洞开。
    百战军河阳军一部开出城门,依次在城外列阵。旗帜舒展,兵甲森森,气氛肃杀。
    大阵列好之后,从中间分开一条道,李从璟策马从通道中缓缓行出,在大阵前勒住战马,遥遥望向对面梁军军阵前的戴思远。
    戴思远早已经按捺不住,看到李从璟现身,立即持节踏马而出,看样子是有话要跟李从璟说,李从璟也不矫情,同样持节策马离开军阵。
    两人各带一名亲卫,离开身后的千人军阵,在阵前广阔的地面上相向而行,最终在相聚十来步的地方各自停下,虎视眈眈盯着对方。
    李从璟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向戴思远抱拳,道:“戴将军持节来与李某会面,莫不是惦记着方才李某邀请戴将军喝的那杯茶?”
    “李从璟,你休得猖狂!”戴思远冷哼一声,怒气虽然仍然极为深重,但骂了两个时辰,他也渐渐冷静下来,“你有种出来与戴某阵战,总算还有些胆子。在此之前,戴某有话问你,你且如实答来!”
    李从璟也不计较戴思远的咄咄逼人,作为胜利者,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大度一些,所以他微笑道:“戴将军有话只管问,李某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从璟脸上属于胜者特有的笑容让戴思远极为不舒服,不过在与李从璟决战之前,戴思远有些问题必须弄清楚,然后才能决定战与不战,他虽然败了,但并非没经历过军败的人,还不至于要死要活,一定要拼掉身后几千人才肯罢休,这时便问道:“你先在阳坝、简山寨布下重重埋伏,牵制我精锐偏师,我且问你,你如何能知道我会派兵突袭这两地?”
    李从璟脸上露出原来是这么件小事的表情,笑着道:“戴将军用兵向来以诡诈闻名,不按常理出牌,时能出人意料,让人防不胜防,这确实是事实。但戴将军岂不知,诡道走得多了,人家都知道了,也就成了常道?”
    戴思远怔了怔,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
    李从璟继续道:“这就像一个人很聪明很狡猾,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聪明、狡猾,那他还是真的聪明吗?显然已经不是了。只有大家都以为不狡猾很朴实的人,才是真正的狡猾。因为说到底,狡猾的目的,是骗人。已经骗不了人的狡猾,还叫狡猾吗?”
    “所以,戴将军,你真该试试走正道的。”李从璟真诚道,“若是你这回堂堂正正进军,一步步稳扎稳打攻下阳坝、简山寨,以你两万人的兵力,其实费不了太大力气,而李某想要偷袭,也是难上加难。可惜,人总是被自己固有的习惯左右,难以打破常规。”
    李从璟话说得真诚,但听在戴思远耳中,就不是那么一番滋味了,他瞪大眼恼羞成怒道:“戴某少年从军,至今已经三十年,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教训老夫,也敢教老夫怎么打仗?!”
    李从璟本不想太嚣张,毕竟他是一个谦逊的人,但他也有自己的脾气,哪个年轻人喜欢被人倚老卖老骂作乳臭未干?所以他悠悠问道:“那么从军已经三十年,杀人无数的戴将军,这一仗你打赢了吗?”
    戴思远顿时噎住,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下心境,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此行来试探李从璟的目的,李从璟却又自顾自道:“打输了还这么牛气,我还以为你赢了呢。”
    戴思远脸黑如碳,他沉声道:“李从璟,短短一个月,你真以为你已经完全掌控了梁军降卒,你真能保证他们不会临阵回归大梁?”
    李从璟撇撇嘴,不屑一顾道:“我给他们分了田,分了房,分了钱,待遇比在大梁那里好得多,他们为何要叛我?你真以为我白痴,会被你一句话唬住?”
    “再者,”李从璟说到这,故意顿了顿,“他们就算要临阵易帜,也只会投向赢家,他们又不傻,凭什么要倒向你这个败军之将?”
    李从璟的话恶毒,但戴思远已经不生气了,他这会儿已是出离了愤怒,只是恶狠狠道:“李从璟,你真以为你已经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赢了戴某?”
    他本以为李从璟会说是,最不济也会辩论,但没想到李从璟一脸好奇的看着他,问道:“戴将军,我为何要赢你?”
    “……”戴思远皱紧眉头,“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啊!”李从璟摊开手,很认真道,“戴将军,看来你虽然从军三十年,但还没弄明白战争的根本是什么。战争,战争,争什么?当然不是争胜负那么简单。我打赢你,能有什么收获,得到一个胜利的虚名,得到皇帝的赏赐?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在这场战争中,我的目的是将孟州纳入囊中,孟州,才是我真正要争到手的东西,得了孟州,我的实力才能增长,才算是给自家添了一个大件儿。”李从璟睥睨着戴思远,“至于赢不赢你,我是真的不感兴趣啊!”
    听了李从璟这话,戴思远胸口一闷,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
    “不想赢的人赢了,不仅赢了,还得到大把好处;想赢的人没赢,不仅没赢,还要获罪。这世道太无常,简直混不下去。”戴思远身边的亲卫默默想道。
    “李从璟!”戴思远指着李从璟,事到如今,他已不想多言,大喝道:“可敢一战?”
    李从璟嘴角扯了扯,“有何不敢?”
    说完这句话,两人同时调转马头,回向自己的军队。
    转身的时候,李从璟没看到戴思远嘴角的笑意。
    戴思远心道:李从璟啊李从璟,与你阵前说话,不过是试探你想不想打这一仗罢了,你还真以为我被你激怒了?被你阴了好几手,老夫岂能不防备。
    不确定你对这一仗是不是有后手,我怎么敢打?看来老夫高看你了,你也不过是个得意就忘形的家伙,老夫故意在你面前示弱,你就真以为老夫一言一行已尽在你掌控之中。到底是年轻人啊,年轻人,太容易骄傲,总会做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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