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举起右手,传令:“备战!”
    “呜呜……”
    他话音落下,传令兵令旗挥动,随即,山一般厚重的号角声,在夕阳下的大地上响起。
    紧随李从璟身后的,是约莫两百马军,在马军身后,是约莫三百步军,马军和步军此时皆列豆腐块一样的方阵。
    方阵之后,才是正在构建的军营。
    几乎是晋军号角声响起的同时,淇门城头,也响起了鼓声与号角声,那个列在淇门大门内的梁军军阵,在为首骑兵的带领下,如同蟒蛇出洞,奔驰而出。
    大地瞬间震动起来。
    城门稍显狭小,梁军开出之后,并未直接向李从璟冲杀过来,而是在空地上列好阵型,这才向晋军展开冲锋。
    这批梁军,约莫三百人左右的样子,领头有百余马军。
    感受到大地因为梁军奔驰而发出的轻微颤动,李从璟心跳不禁加速,眸子里开始奔涌着如火的战意,但他脸上,始终没有半点波澜。
    在他身后,张小午和一众晋军,握紧了手中刀柄,眼神如刀剑,盯着前方。
    淇门城墙上有防御工事,李从璟不会带着晋军,送进那些威力巨大的床弩射程范围内,让其射杀。但李从璟也不会原地固守,因为他身后就是正在搭建的军营,那里面有战士,也有辅兵——民夫。他要保护他们。
    待梁军冲锋到一定距离之后,李从璟举起长槊,向前一指,喝令道:“出击!”
    “咚、咚、咚……”
    鼓声如雷点般想起。
    两百马军,缓缓踏步,而后向前开进。骑士们端平长槊,将尖锐的锋刃,对准了面前奔驰而来的梁军!步军们迈开步子,一步一个脚印,踩着鼓点,铁板一般向前开进。
    当两军的距离达到一个临界点之后,李从璟手一挥,他身旁的旗官接着也手一挥,马军立即提起速来。而马军身后的步军将士,则提起脚步,开始跟着战马的速度,向前狂奔。
    两军都是冲锋阵型,因而没有临阵三矢。步军自然不可能在奔跑的过程中放箭——放箭不比开枪,长弓也不是玩具,开弓需要很大的力气。两军对上,直接就是肉体与肉体的对撞!
    带领梁军冲锋的,正是淇门梁军指挥使王猛,他生得一脸络腮胡,是个极为骁勇的汉子。王猛在他所在的一军编制中,早已打出了名声,是能够打倒都虞候,与都指挥使打成平手的存在。
    这回见晋军来攻淇门,王猛没有丝毫迟疑,就决意带兵趁晋军扎营杀出,来试一试晋军的战力!
    奔驰得近了,已经能看到对方的面孔,王猛眼见对方领兵将领,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心中顿时被热浪席卷——他决定,先砍了这小子,定能让晋军溃败!
    马蹄声和脚步声在耳边此起彼伏,隆隆回响的音量如同叠加的海浪,逐渐累积升高,身在其中的李从璟有种震耳欲聋的感觉。战马的奔驰带着李从璟的身子上下起伏,他浑身的热血随着马蹄抬起落下而逐渐沸腾起来,整个身子仿佛要被点燃。
    他是一个战士,天生适合战场。
    李从璟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军阵上,眼神自然而然触及到王猛的目光,那是一种要吃下他的眼神,这种眼神,李从璟再熟悉不过。之前跟随李存勖作战时,敌方将领看李存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不曾想,现在李从璟自身也碰到了这样的待遇。
    李从璟能够读懂那眼神的含义,那是要取他性命的意思。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说不出是自豪还是自嘲,他暗道:“既然如此,那么来战!”
    攸忽之间,两军军阵相接,李从璟长槊如龙,平直刺出,正对他面前的王猛!
    夕阳下,长槊前端的锋刃,一点金灿的光亮一闪而逝。
    一声脆响,两柄长槊相接,又迅速分开。
    那一瞬间,李从璟的左手忽然松开马缰绳,反手直接将腰间的横刀拔出,刀锋在半空中轮过一个半圆,以闪电之势斩向王猛腰腹!
    王猛的瞳孔瞬间瞪得老大,李从璟这一手确实太出乎意料,这一招不仅凶狠刁钻,对李从璟自己来说,也要冒极大的风险。毕竟这是在军阵中,两将相交,交手不逾一招,已是定律。因为战马奔驰得极快,一招之后,你就要面对眼前接下来的对手!
    情急之下,王猛只来得及收缩身体,李从璟那一刀,就划破了王猛的锁子甲,在其腰腹间斩出一道深沟!
    鲜血一下子洒了出来!
    只一个照面,王猛就遭受重创!
    “竖子!”王猛气得大叫。
    王猛已经没有机会再出手,因为两人已经错马而过,而紧跟李从璟的张小午,长槊已到他面前,他不得不咬牙提起力气,再去应付张小午。
    李从璟并没有得意的时间,风声如刀影,在他耳际掠过,四周两军将士碰面拼杀的声音落在他心底,而面前的梁军一个接一个冲过来。
    李从璟右手单手持槊,手臂一抖,长槊左右一摆,如同长蛇摆头。他这一手看似随意,实则力量极大,赶在两名梁军出手之前,封死他们出手的机会,让他们不得不收回兵器格挡。
    一个梁军军士大概是不相信李从璟这一手会给他带来创伤,并未格挡,而是继续出手,马槊直取李从璟胸膛!但是不等他马槊碰到李从璟的身体,李从璟的长槊已经拍打在他侧身,在这名梁军军士惊诧的眼神中,他的身子直接被拍下马去!
    “死!”李从璟大喝一声,左手长刀随手甩出,直接砸在他面前一名梁军军士脸上,那梁军顿时满脸鲜血栽倒马下!
    重新双手握槊,李从璟气势又攀升了几分,他目中战意如同滔天巨浪,仿佛要卷翻这片战场!战阵拼杀,讲究出手速度与身体小幅度躲避技巧,如何在对手出手前将其斩杀,又如何以身体微小偏转避过对方杀招,极为考究一名武将的厮杀之术。
    李从璟长槊穿透一名梁军咽喉,随即手腕一抖,硬生生绞碎了对方的脖子,随即看也不看对方如同喷泉一般的脖子,长槊再次探出,又从下一名梁军的颈动脉刺过!
    眼见一柄马槊刺来,李从璟身子微偏,避过锋刃,长槊一摆,就砸在一名梁军头盔上,直接将其砸晕、落下马去!回收长槊,挡住横斩过来的一柄马槊,李从璟又将长槊横斩向一名梁军。那梁军收槊去挡,却被李从璟直接拍下马。
    “去死!”一名梁军大吼一声,长槊不刺李从璟,却去刺他的战马马头!
    李从璟眼神一凌,长槊溜出,尾部脱手,而终于在对方锋尖刺到马头之际,将他格杀!再次一把抓住长槊,李从璟长槊在一名梁军马槊上一拍,那名梁军安然无恙,而李从璟长槊借势刺向下一名梁军,立即将那人顶下马!
    “喝!”一名梁军长槊如刀,举起后对着李从璟的头狠狠斩下!若是他这一下斩得实了,李从璟不死也得脑门一黑,那就跟死没有半分区别。
    李从璟面硬如山,眸子沉静得没有半分波动,唯独杀意犹如实质,仿佛要夺眼而出。双手握长槊,自下而上,挥斩而起,在那梁军马槊斩下之前,李从璟手中长槊已是后发先至,只闻“噗嗤”一声,紧跟着一声惨叫,那梁军的胳膊,就被斩下一支,飞上半空!
    两百人的骑兵军阵,并不大,李从璟很快便杀穿其阵。
    但战斗并未就此告一段落。
    骑兵军阵后,是步兵军阵!
    随着眼前视野的豁然开朗,入目的首先是梁军步军军阵中,一根根竖起的长枪!
    第13章 战士之仇
    长枪永远都是步军对付马军最有效的兵器之一,这些步军跟在马军身后,就等着敌方马军透阵之后,给予其沉重打击!
    但战场上的杀人者与被杀者,从来都没有定势。
    李从璟作为主将,冲锋在最前一排,因而也是最先看到这些梁军步军的一批人,但是瞧见这些梁军,李从璟并无半点慌乱,作为军中老卒,这样的阵势布局,在他面前早已不新鲜。
    “出槊!”李从璟大吼一声,手中马槊,紧跟着掷出,一把拔出腰间第二把横刀,“换刀!”
    其实不用他喊,其身边的骑士,也知道此事该当如何——因为李从璟在冲锋前已经声明过了!他这时大喊,只是提醒那些杀红眼,脑筋已经转不过弯的军士。
    槊出如林,丈八长的马槊,落入步军阵中,虽不如手雷,但杀伤力也不容小觑。惨叫声接连响起,持枪步军阵中,立即倒下一个个军士,尤其是前排军士,因为是重点照顾对象,更是死伤惨重。密集的长枪林,立即出现空挡!
    李从璟拔刀跃入阵中,疾驰的战马,速度快得如一阵狂风——仅是马速带起的巨大冲势,就不是步卒单个人力能够撼动的!
    骑兵对战步兵,靠得就是马速带起的威势。
    站马上,李从璟躬身连连挥刀,或者斩在长枪上,将长枪削断,或者挥斩在梁军身上,那便是一道道巨大的伤口。
    其实战马速度只要够快,骑兵在马上根本就不需要挥刀的动作,只需要握紧长刀,凭着马速,刀锋就能撕开一个个敌人的身体!
    奔驰进步军军阵的骑兵,如巨石入河,以无与伦比的威势,碾压向前!
    但长枪善对骑兵,并不是说说而已,不少晋军骑兵都被长枪刺落马下。骑士在步军军阵中落马之后,少有能活着的,基本就是被乱刀剁死的下场。
    骑兵对战步兵有无与伦比的优势,同时长枪对战骑兵又有优势,然而到底鹿死谁手,并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尽的。战争就是如此,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一种能永远碾压对手的兵种或者作战方式,战场上的胜负,微妙之处就在于此。
    步军阵中的李从璟,奋力拼杀。突然,两旁同时有几杆长枪向他刺来,左右皆不可避。李从璟低喝一声,左脚勾住马镫,一手扶住马鞍,身子却倒向战马身子右侧,避过左边长枪,同时右手挥刀而出,将右边的长枪又格挡开。
    重新坐回马背时,李从璟将横刀归鞘,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实则非训练多时不能快速准确将横刀归入鞘中。紧接着,李从璟抄起鞍边的备用马槊,长槊挥击而出,挡开一杆杆长枪的同时,也在梁军身上撕开一道道口子。
    军阵中的李从璟,冲锋在最前,他所经过的地方,一路狂飙的鲜血,飘洒在空中如同飞舞的花瓣。他战马两边的梁军,不时有军士接二连三倒下,如同被割倒的野草。
    他前进的脚步坚定而不可撼动,即便是有长枪擦过他的身体,给他带来伤痛,让他流血,但他的眼神始终紧视前方,手中的长槊挥动得只能看见一道道残影,他战斗的身影挺拔而矫健,谁也不能阻挡他前行。
    敌人可能会让他受伤,会带走他的鲜血,但带不走他杀戮的意志,带不走他战斗的身影。
    他的身体,就像是地狱之门,给经过的地方带来死亡。
    他是李从璟,会有越来越多的敌人记住他的名字。
    杀透梁军步军军阵后,李从璟已是浑身是血,那里面有他自己的,但更多的是梁军的,因为杀的人多,他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肉色,都是血红一片。粘稠的鲜血挂在他眼帘上,有血滴子蓄积,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或者落下,或者粘在他的睫毛上。
    调转马头准备回身时,眼前的战场已是面目全非。
    一次针锋相对,并不至于让战场太过混乱,但骑兵步兵厮杀在一起,却也不会显得多有序。一次冲阵,死伤不会太多,但地上也躺下不少尸体,鲜血和断肢残骸混杂在一起,如一盘血腥的菜。
    杀透晋军步军军阵的梁军,并没有选择去冲击晋军军营,且不说军营前还有防御线,仅是将后背交给对手,让自己深陷腹背受敌之境,就是找死的行为。
    李从璟伸手一把抹掉脸上的鲜血,长槊向前一指,就像他开始冲阵时那样,下令道:“杀!”
    “杀!”他身后的晋军骑兵,无不嘶吼一声,再次纵马奔出。
    这回两军厮杀在一起,战争烈度更高了一些。
    梁军的令旗挥动,梁军回头之后,开始靠拢,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并且撤退——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他们的指挥使也受了伤,自然不应再战。
    李从璟带着晋军步步追杀,让梁军撤退的路付出它应有的代价。
    在梁军聚集的军阵中,李从璟瞧见了梁军指挥使王猛,他一手捂着胸腹,在一众亲卫的护卫下正奔向城中。
    梁军虽退,但军阵并未大乱。因为他们这趟出城袭营,试探性意味较重,出于战术安排,厮杀的时候也不长,损失并不太大。
    除却王猛重伤。
    李从璟忽然停下追杀的脚步,眼见梁军就要进入城墙上床弩的保护范围之内,他取下长弓,从箭囊中掏出一支铁箭。
    原地立身,李从璟后脚后移半步,将铁箭引上长弓,箭头对准梁军军阵中的王猛,随着他深吸一口气的动作,后手缓缓拉开弓弦。
    李从璟眼神沉静,焦距定在王猛身上,弓弦拉到极限之后,他看到王猛回过头来。
    紧捏箭尾的手指,悠忽一松。
    铁箭飞射而出。
    李从璟呼出一口气,眼眸中王猛的脸色已经变为惊慌。
    铁箭入体。
    王猛打马而走。
    李从璟一脸不可置信。
    在他利箭射出的时候,竟然有王猛的亲卫,发现李从璟的动作,扑上来替他挡了这一箭。
    “命真是大。”李从璟暗叹一声,摇头苦笑,却也无可奈何。
    梁军退入床弩射程范围之内,李从璟也就不再追赶,带队回身打扫战场。
    这一场试探性的战斗,给双方都带来了数十人的伤亡,因此地面上也多了百余具尸体,还有不少倒在地上的伤员,如果是晋军,自然被扶起送到营中救治,若是梁军,则会被补上一刀。这就是战胜者打扫战场的权力——救人是很麻烦很费力的,这个时代还没有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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