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院落里新开了两间羊肉馆,互为对手,各有千秋。
    一间羊肉馆是白煮,锅灶上不分白昼黑夜煮着乳白色的羊汤,一块块煮好的羊肉在竹笼罩子里晾着,有食客到来便按斤两称取,切碎了用羊汤一淋,放上翠绿的蒜叶,只需撒上少许盐花,便有一种令人垂涎的味道弥漫开来。
    另一件羊肉馆却是老汤卤烧,带皮的大块羊肉切了,在瓦罐中收汁,浓油赤色,口味极重。
    两家不同风味的羊肉馆里的食客性格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
    冷切羊汤是南方的做法,这家里面来的大多都是文士商客,还有许多南方求学的游子,性情大多文雅。
    而口味重的老卤肉则配以烧酒,烈酒冲喉,这是边民和关中北部的豪客最喜,这些人大多豪放不堪,喝得高兴甚至随身拿剑拍击桌面而歌。
    只是今日里,隐隐约约传到元武所在这间静室里的,却都是在议论同一件事情。
    “郑袖真是疯了吧?这算是什么事情?”
    “这会是真的?”
    “巴山剑场的人,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
    既是公开绝对,那按照长陵的规矩,便是要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看得人多,才看得到公平。
    寻常人之间的决斗或许没有多少人关心,但是郑袖和元武的决斗……世上除了丁宁和郑袖决斗或是丁宁和元武决斗之外,还有什么决斗比这场决斗更重要,更有看头?
    当长陵人尽皆知时,郑袖已经从胶东郡启程。
    ……
    天下人关注的东西,往往便会因为无数的猜测而变得有人真的猜中。
    有消息称郑袖没有乘胶东郡的腾蛇,而是和当年她第一次离开胶东郡来长陵一样,乘着胶东郡最好的船逆流而上,来往长陵。
    这条船的外表很普通,而内里极尽华美。
    对于当年的那条船,这么多年里已经有着很准确的解读。
    胶东郡门阀最难以忍受长陵权贵嘲讽他们是品味低下的暴发户,外表的普通代表着他们的谦逊和低调,而内里的极致华美,则代表着他们的巨大财富。
    当年这条船里最令人震惊的华美财富便是郑袖。
    据说当年郑袖登岸,初露在长陵人的视线中时,便不知让长陵多少的美人黯淡无颜色,不知让多少年轻才俊鬼迷心窍般失魂落魄。
    据说她当年穿的是一件鱼鳞霓衫。
    她的那件衣衫是用海中的各色鱼鳞制成,拥有天下最艳丽的色彩,然而每一片经过胶东郡匠师精心挑选和炮制的鱼鳞,却是轻滑柔软的如同羽毛,看上去就像是一件羽衫。
    当年被长陵无数权贵视为土鳖的胶东郡门阀这样的一出,让长陵空巷,无数人蜂拥而至,到港口一睹绝代风华。
    而这次,尽管只是猜测,但长陵之外,大秦王朝的许多郡县,已经有无数人络绎不绝赶往长陵,赶往当年胶东郡船舶停靠的港口。
    只是又过数天,巴山剑场便有人证实了这个消息。
    郑袖将会乘船到达那处港口。
    而郑袖就会在那处港口登岸,就在那里进行这一战。
    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
    一开始还有人不断争论对错。
    争论昔日巴山剑场和元武之间的对错,争论郑袖和元武之间的对错。
    但随着那条不知道何时会正式出现的船应该距离长陵越来越近,似乎所有人都开始忘记对错本身,而似乎纯粹变成了看戏,变成了这一场大战的胜负本身。
    有道理,打之,无道理,打之。
    成王败寇,和胜负本身相比,讲道理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管他娘的对错,反正就是要打!反正这两人打一场,我总感觉很爽。不打还没劲!”长陵那两间羊肉馆里的食客越来越多,渐渐两个铺子的桌面都几乎连成了一块,有一名醉汉的叫声勾动了很多人的心声。
    对于寻常人而言,似乎更加简单。
    有劲或是没劲。
    当年巴山剑场带着秦人灭韩赵魏三朝,便让所有秦人觉得有劲,而现在,这一场决斗,不管当年巴山剑场和元武的对错,打起来就是让全部秦人觉得有劲。
    有人避而不战,就会让所有秦人觉得没劲。
    第两百零四章 生死局
    渭河两岸都是各色杂树,树叶或红或黄或绿,不像胶东郡都是一色的浓翠深绿。
    清朗的天空下,被一些人恰巧猜对了行踪的郑袖乘坐着当年的那条船不紧不慢的朝着当年的那个港口行进。
    这条船当年的确花费了胶东郡大量的金钱和气力,所以一直完好的保存着。
    各种材料之所以昂贵,便是因为岁月不可染,即便是隔了近二十年,都是历久如新。
    郑袖坐在这船舱内,感觉熟悉而又陌生。
    她看着渭河两岸那些红黄绿缤纷的色彩,想到自己第一次乘坐着这船到来时的新鲜感,有种淡淡的悲哀。
    她和第一次来长陵时一样来。
    但是当年的很多人已经死了。
    现在就快轮到她自己了。
    一叶扁舟从一条小河里划来,接近她所在的这条船。
    澹台观剑和赵一的身影从那条小船上掠起,落到这条船的船头。
    两人只是要将赵四的剑带给郑袖,同时想跟着这船,亲眼旁观这一战。
    无论是澹台观剑还是赵一,和郑袖都不算熟。
    而且澹台观剑觉得以此时郑袖的心情,或许也应该不想和他们有任何交谈。
    然而就在他将剑交于船舱外的侍女时,船舱内的郑袖却是忽然开口出声,“谢谢。”
    澹台观剑和赵一都有些愕然。
    澹台观剑回礼道:“无需谢。”
    郑袖未出船舱,但在船舱里的她却是微微抬起了头,沐浴着落入船舱的阳光,道:“当年我到长陵时,没有谁在等我,我也不知道迎接我的是幸运还是灾祸,当时的长陵,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谜,然而现在,至少有人在等着我。”
    她的这些话很简单,但是包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澹台观剑无法回应,只能歉然和讪讪的笑笑。
    谁会知道将来会如何?
    谁会知道将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自清晨始,渭河内港已经聚集了无数身穿玄衣的大秦官员和军士。
    这些官员们面色极为凝重,眼瞳深处透露着深深的不安。
    先前只是猜测,但是当渭河上线报传来,当澹台观剑和赵剑炉那名宗师公然现身,登上那条从胶东郡前来的船时,一切都被印证。
    先前这座城的女主人和猜测中的一样,正在归来。
    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他们忠诚的圣上的应对。
    元武皇帝会不会来。
    元武皇帝来了之后,真的会和郑袖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斗么?
    这是他们想知道,但却不敢去议论的。
    军情消息自然受严格控制,不可能很快流传到街巷之中,然而偏偏有嗅觉比较敏锐的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港口外的人群竟然越聚越多。
    当大量的马车到来,便已无法再隐瞒,长陵几成空巷之时,问询赶来的人群充斥道间。
    忽然在渭河岸边高处,尤其是许多攀在树上眺望的人们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一点黑影。
    那是一条孤零零的船,看似普通,也不能让人一眼觉得和胶东郡有着确切的联系。
    但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声,兴许是当年凑巧也见过这条船的人,但有声音响起时,却是所有看见这条船的人都发出了声音,而且无论是发声的人,还是听到这潮水般惊呼声还未见船的人群,在心中几乎就认定这条船便是载着郑袖前来的那条船。
    港口中的官员心中更是清晰这就是那条船。
    他们的心中更加不安。
    要不了多时,这船就将入港靠岸。
    然而元武皇帝到此时未出现,皇城里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那到底是要阻止这船入港,还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等着?
    “他一定会来的,而且一定会来和我一战。”
    在船舱里,郑袖已经从窗口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到了那些谨慎站立却不安的大秦官员和军士,她冷漠的笑了笑,说道。
    这声音澹台观剑和赵一也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不知道这是郑袖说给自己听,还是和他们对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这句话的确是对他们两人说的,郑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他想要和我有什么了断,而是我知道他太多东西,他很清楚他不来,我一定会当着这些人的面将他做过的所有事情抖出来。这些年,我替他背了太多的黑锅,他要想让我把这些黑锅继续背着,他就一定要来。”
    澹台观剑的眉头跳了跳。
    他觉得有些悲哀。
    但同时心中震动,知道郑袖也是这世上最了解元武的人。
    港口里骤然响起了一片如海啸般的吸气声。
    接着便是一片地动山摇的呼喊圣上的声音。
    毫无征兆,也没有人察觉他是何种方式出现。
    一道依旧只是身穿寻常粗布衣衫,然而却散发着难言威势的身影,就此出现在所有朝官之前。
    他背对着所有的大秦官员,面向渭河,面向这条船负手而立。
    他就这样静静而立。
    不见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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