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挽弓搭箭,一箭飞出,正中靶心。
    燕七:“那么我现在给你留个作业,还是这块靶,你还站在这个地方,然后想出至少五种不同的方式去射靶心,开始吧。”
    萧宸闻言,果然搭上第二支箭,却没有急于放出,而是举着弓对着靶子的方向陷入了沉思,燕七也不去扰他,只管站在旁边相陪,直到他想出一种方式来将箭射在靶上。
    “这一箭太刻意了,”燕七指出,“像是有一只手在强迫着你去这么做,这样的效果不会好,反而会拖慢你出箭的速度,因为你花了时间在思考如何出箭上,反而适得其反。你要知道,我们现在用箭是为了战胜对手,不是进行什么射礼或表演,没必要将重心放在射的姿势和过程上,我们要的是结果,只要我们能射中目标,哪怕是躺着趴着倒立着射都不是问题。所以你不要去在意用箭的姿势,尝试着‘随意’射,什么都不必想,眼里心里只有一块靶子就够了,看着那块靶子,直接出箭,用最快的速度。”
    随着燕七的说话,萧宸举弓搭箭瞬间放出,动作果然随意得很,乍一看很有点像燕七射箭的姿势和风格,那箭正中靶心,萧宸眸子里有光亮闪过——当然不是因为中了靶心,而是这一箭射出去的感觉,让他看到了和自己以前的箭法套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悟性很高呢,”燕七夸他,“好了,你可以出师了。”
    “……”萧宸紧接着又放了一箭,这一次却没能中到靶心。
    “改变练了十几年的射箭习惯没有那么容易的,慢慢来吧,多练练就好了,不要心急。”燕七宽慰道。
    萧宸慢慢放下手臂,转过头来看向她:“我能否……每日同你一起练箭?”
    他指的当然不仅仅是在综武社的训练课上。
    燕七想了想:“那大概只有早上有时间了,我每天卯初起床后到外面跑步,你要来吗?”
    “卯初一刻,柳长街街口见。”萧宸道。
    冬季早上五点钟的光景,天还黑得很,几颗星子寥落地散落在靛青的天空里,映得寂静的街巷愈发清冷。太平城还在安睡,大街上一片空旷,只偶尔远远地由谁家院子里传出一两声犬吠,随即便又陷入了静寂。
    燕七一如既往地梳了书生髻,穿着男式劲装,一路跑着到了柳长衔街口,见萧宸已经等在了那里,亦是一身藏蓝色的劲装。
    “先跑步热热身吧。”燕七道。
    “好。”便同燕七沿街跑起来。
    对于有内功在身的人来说,只要不是跑超长距离,基本上都不会觉得太累,萧宸有意控制着步子,以免燕七跟得吃力,他知道这姑娘跑起来既快又轻,但他不确定她能坚持多久,只得迁就着她的速度和步幅,虽然这么做会让他感觉有点活动不开筋骨,也起不到什么锻炼的作用。
    两个人并肩在夜色中穿行,从小街拐上大街,从大街行入国道,这是燕七每日跑的路线,这条国道是贯穿整个太平城的,又宽又长又直。
    跑着跑着,萧宸惊讶地发现这个姑娘的速度竟然是越来越快,自从跑上国道后就好像没了束缚一般开始尽情地撒起欢儿来,步子还是那样的轻盈无声,可是频率已在逐渐加快,细听她的呼吸,竟和方才速度慢时没有什么两样,丝毫不见急促!
    她不是不会内功么?怎么竟懂调息之法?她难道不是从小生养于深闺的么?怎么竟然有如此好的耐力能够越跑越快?她身上还有多少会让人惊讶的事情?她……
    “喂……我已经拐弯了,你不要再往前跑啦。”燕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
    跑得越久,萧宸越是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姑娘,这位不但越跑越快,到最后还有力气冲刺呢,以至于连他都要迈开大步奋力跟上,停下来后终于听见她略重略急的喘息了,口鼻中吹出白色的呵气来,嘴唇因为气温的关系显得凉红又湿润,皮肤因而被衬得愈发白皙。
    像女鬼,专吸人阳气用来练丹。萧宸心想。
    女鬼抿了抿凉红的嘴唇,轻喘着问他:“去哪儿练?”
    “……我家有靶场。”萧宸看了看她。
    “好吧,别惊动了令尊令堂和你家里其他人,否则容易引出误会,另外,能保证我离开你家时不被外头人看见吗?”燕七问。
    “能。”萧府后门外是条公用小巷,行人不算多,但也经常会有人为超近道从那巷子里穿过去,因此就算燕七从那巷子里出来,也只会被人认为是超近道路过的,何况她还是男子打扮。
    萧宸带着燕七从后门墙头上翻进自己家里,靶场就建在后花园,园门不到天亮不会解锁,所以根本不必担心有下人会来,靶场离着前头内宅也有好远的距离,俩人就算在靶场里射箭射出支交响曲来前头都不会有人听见。
    练习用的弓和箭都已经准备好了,两个人过去各自拿了,站到靶道前,燕七搭了箭,先不急于放出,而是和旁边望着她的萧宸道:“武侠话本上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射箭也是如此,而怎样做到射得快呢?不假思索使出的招式永远是最快的。然而不假思索容易,不假思索地射中目标难,这不但要求你对任何一种射箭姿势和角度要有一定的熟悉度,还要有超强的手感,这两样都离不开大量的练习。现在咱们先来练上一千箭,两刻钟内必须完成。”
    两刻钟射一千箭,平均每分钟要射三十多箭,这就要求你不能中规中矩地去摆箭姿,而只能抄箭就射,不假思索。
    两个人各用一靶开始练习一千箭,空旷的靶场上“笃笃”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这些声音被花园里的石山树木一层层挡了下来,至萧天航所立的那块假山石后就只剩下了微弱的声响。
    萧天航远远地立着看了良久,末了方沉沉地叹了一声:“这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天意如此?”
    ……
    燕九少爷的伤风感冒花了几天的功夫才算养好,日曜日的早上正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喝红陶端进来的药,便见他姐拎着外头买回来的王楼梅花包子和曹婆婆肉饼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伙房刚做得的热腾腾的笋蕨馄饨:“喝了药过来趁热吃。”
    燕九少爷慢吞吞将碗中药喝干,待红陶接过碗退出房去,这才慢悠悠从床上下来,瞟了眼他姐:“和萧亚元进行到哪一步了?”
    “……”
    “该不会是萧大人舍出孩子想套狼吧?”
    “……”
    “何必这么麻烦,明明一锅红烧肉就能搞定的事。”
    “……”
    放心了,这孩子看来病是真好了。
    然而病好了燕七也是不许燕九少爷下午去看锦绣主场对阵嘉木的第二回 合的比赛,锦绣只要再拿下这一场,就可以进入八强,迎战王者之师紫阳战队,经过了整整一周魔鬼训练的锦绣队员们此刻更是精神十足信心满满,在自家校友和粉丝们热情的呐喊助威声中,以势不可当之姿果将嘉木队再次斩落马下!
    六天之后,锦绣的队员们将在这片场地迎来每一支综武战队心目中最恐怖最强大的对手——紫阳书院!
    第250章 天石    真相?
    节气进入小雪,这天儿忽然就冷得不像样,燕老太太取消了各房每三日一次的请安,改为了七日一请,平日无事大家就都在自个儿房里窝着,孩子们除了上学门都懒得往外迈一步。
    燕五姑娘自上次犯了回癔症——太医是这么说的,就被燕大太太送去了外家住了好一阵子,约是担心她因着何先生的离开而郁郁不欢,直住到近日方才接了回来,人瘦了一大圈,面色很有些苍白,精神倒还好,别人都在屋里窝着,她倒带着丫头婆子去了后园子闲逛,还让人折了梅花往每房送了几枝去。
    燕子恪从宫里顺了几张食疗方回来,给了抱春居的小厨房,让按着上头的食单每日给燕五姑娘做了补身子,燕五姑娘倒比以前缠他了,但凡他回来得早,便硬是摁在抱春居的上房里谈天说地,还让他爹给她弄了一窝几个月大的小奶猫回来养。
    燕五姑娘颇喜欢这窝猫,为此还特意办了个“狸奴小宴”,请了她在学里的一干好姐妹过府欢聚,燕大太太特意出资五十两银,叫人拿了交与大厨房,让给燕五姑娘的客人们好生置办一桌席面去,燕子恪安排过去的四枝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半缘居。
    遗憾的是,许是天气过于寒冷、小猫仔过于幼小,没过两日便有一只被发现死在了燕五姑娘的窗根儿下,冻得整个身子都硬梆梆的,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从屋子里跑出去的,燕五姑娘对着小猫的尸体发了大半晌的呆,让人将之拿出去好生埋了。
    好在小猫仔一共八只,死了一只还有七只,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从此后愈发小心翼翼地伺候起这几只小猫爷来。
    燕七也早把鹦鹉绿鲤鱼从廊下挪进了卧房,因从来没给它上过脚环,导致常常早上一睁眼就看见这货蹲在枕头边上满脸猥琐地看着她。
    天越冷起床越难,不过燕七不在这个范围内,照旧每日卯初起床,穿上薄棉衫出门跑步去。萧宸也每日在街口等她,两个人沿街跑上一大圈,然后跳进萧府后花园的靶场练箭。
    有时候两人也在街上练,用箭去射房檐下挂的一溜冰锥儿,比谁一箭射断得多,谁输了谁请吃早饭,后来还玩儿出花儿来,直接用冰锥当箭,看谁射得准靶心,如果说前者萧宸还能够和燕七抗衡抗衡的话,后者直接就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请客请得每月零花钱都快用光了。
    “为什么?”萧宸一边从钱袋子里往外倒铜板一边问燕七。
    为什么她用冰锥都能射得这么准?在从来没有熟悉过这种射法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做得到上手就能如此精准?!
    “我练过啊,”燕七拿了钱就点了虾鱼包吃,“所有能用来当箭的东西,我差不多都尝试着练习过。”
    “……为什么?”萧宸更加地不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用别的东西当箭来练,这是有多无聊?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因为我喜欢射箭这件事啊,”燕七又点了七宝五味粥,“可以用射箭来完成的所有事,我都有兴趣去尝试。你学射箭是为了什么?”
    “……我也喜欢射箭。”萧宸这么答了,忽然又有些犹豫。
    “不止这一个原因吧,”燕七最后点了一碟子麻油萝卜条,“男人学射箭,大部分都是为了成为最强者,或是以此成名立万什么的,你也这么想过的吧。”
    萧宸默默点头:“我想成为最强者。”
    “所以你看,有了企图心以后,练起箭来就相对专一执着了,那些看似没用的东西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管,而我就散漫多了,我没想成为最强者,我就只是单纯地喜欢射箭这件事,因为喜欢,所以我要把它做好,因为喜欢,所以我要充分享受,我想怎么玩儿它就怎么玩儿它,是我在掌控它,而不是它在掌控我,那些对射箭怀有企图心的人,实际上已是被箭掌控住了,视野被局限在这一条路上,练起来就会觉得很枯燥很辛苦。”
    萧宸看着燕七,默默地消化着她的这些话。
    他曾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爱射箭这件事的人,甚至曾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可此刻看来,他觉得自己分外可笑,真正钟爱射箭的人是眼前的这一个,任何可用之物皆可做箭,任何可做箭的东西她都可以拿来练得津津有味,若非钟爱,如何能做到如此?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今日才终于深切领悟到了。
    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些的姑娘,她那端着粥碗的手稳得像是磐石,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令之有半分颤动,任何人若望见这双手,都会打心底里升出一股安定与踏实感吧?好像你完全不必去担心她,她永远都不会被任何事击倒,她就是你心中的一块磐石,连你心房的颤动都能一并地镇压下来。
    生命中如果有这样一个定海神针般的人存在,那起伏波折不断的人生想必也会轻松安然不少吧。
    “你对这根萝卜条还要观察多久?”燕七问筷子里挟着萝卜条半天不往嘴里送的萧宸道。
    “……”萧宸垂了垂眼皮,将萝卜条放进了燕七的碗里,“……你……多吃点儿。”
    “那我能再要两个水晶包不?”燕七问。
    萧宸默默倒空钱袋:“只够一个的钱了。”
    “那我请你吧。”燕七往外掏荷包,“老板,再来四个水晶包。”
    萧宸:……连饭量都赢不了她。
    燕七拎着一堆包子从燕府偏门回去的时候,正看见燕子恪远远地从四季居上房出来,这位今日休沐,而每逢休沐日他都会去上房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管是不是正经的请安日子。
    燕子恪也远远瞅见了燕七,目光好像落在了她手里拎的包着包子的油纸包上,燕七就立住了脚,等着这位循着包子香味儿走到跟前,问她:“什么馅儿的?”
    “四种馅儿呢,有你爱吃的虾肉包。”
    “回屋,放炭炉上腾一腾,再让伙房弄现磨的热豆浆来。”就大大方方地跟去了坐夏居蹭吃蹭喝。
    燕九少爷还在被窝里眯着呢,就听见一前一后两段脚步声进得屋来,前头那个说:“还睡着呢。”后头那个道:“先摆盘吧。”
    就这么登堂入室地跑他卧房里吃喝来了,燕九少爷抽了抽嘴角,推被起身,掀了帐子探头向外看,见那伯侄俩一点没有不好意思地对着盘腿儿坐到他窗根儿下的火炕上,炕桌上已摆好了四样小咸菜并两碗热气腾腾的豆浆,看那架势是打算在他这儿吃上一整天。
    见他探头,燕七偏脸招呼:“起床吧,有你爱吃的水晶包。”
    慢悠悠起来穿衣,去厕所蹲了个坑儿,而后梳洗,这才坐到炕上去,燕七让开了位置,拎过把椅子坐到旁边,伸了脚至炭盆边上烤着鞋底子。
    “武家军已抵达边城,”燕子恪吃了个差不多,拿帕子擦了嘴后和姐弟俩道,“大战在即。”
    “很快便能回来了吧?”燕七问。
    “最快也要年后了,不出意外的话。”燕子恪道。
    “怎样算做意外?”燕九少爷问。
    “轻敌打败仗,掌权者意见相左,急功近利心浮气躁,四蛮暗藏阴谋,以上种种皆可发生意外,打仗从来不是一言能断的事,各种变数皆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局外人难以体会其中凶险,任何断言都还太早。”燕子恪道。
    “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无法掌控,那么,近在身边的事呢?”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垂着眼皮道。
    燕子恪看了他一眼,转而望向燕七:“天石的事我已查到了源头,那人原不知此物会致人发胖,实属无心过失,东西我已毁去,此事至此便告终结,以后不必再理。”
    “那天石为何会致人发胖?”燕九少爷却还要问。
    “暖玉可驱寒,寒玉可解暑,灵玉可养人,神玉可辟邪,玉由石中来,天石会致人发胖,亦非什么稀奇事。”燕子恪道。
    “天石一向只皇家才有,那人是什么人,为何那天石摆件会出现在坐夏居?”燕九少爷继续一字一字地追问。
    “天石不仅皇家独有,”燕子恪看着他,“超过尺高的天石,依律当上交朝廷,一尺以下的天石碎块,朝廷允许民间私有。那人是什么人,已无关紧要,摆件出现在坐夏居,不过是正常相赠之物。”
    燕九少爷垂着眼皮不再吱声,感觉燕子恪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地在脸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才挪开,起身说道:“此事再究已无甚用,就此打住。”说罢未再多留,转身迈出门去。
    燕九少爷只觉那股压在头顶的无形压力终于随着这人的离开而渐渐消散了去,脑门上竟布了一层细汗。
    一只捏着帕子的手出现在视线里,燕九少爷却不接,抬眸望住帕子的主人:“你信?”
    “如果大伯认为不知道真相对我们更好,那么我选择接受他给的这个结果,毕竟我一向没什么好奇心,”燕七一如既往地古井无波,“而我也相信他的判断和决定,如果真的有人要害我,他不会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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