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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是天然的伏兵场,先是鼓声,震的两侧大雪簌簌往下落着。接着便有歌起,高响入云:马蹄铮铮,旌旗傲首群烟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如兽而伏的山脊上,沈归微微挪动身体,问张君:“这果真是如玉?”
    十二岁初识,沈归断然想不到这高亢激昂的歌声,会是如玉所唱。
    张君也在讶异:“按理,她该唱《好姝》的。”
    本来,以音为号,证明她将赵钰引进了一线天。这是如玉的嗓音,张君再不能听错,可歌声高亢激昂,唱的却是《无衣》。
    但随即他就明白了,天气突变,这种天气下唱《好姝》,赵钰自然会起疑,骑兵扎营一线天外,若不为她如此高亢嘹亮的歌声,是不可能进一线天去看个究竟的。
    而骑兵不入一线天,则一切都是徒劳。五百骑兵,跑掉一个都是功亏一篑。
    沈归拄剑站了起来,低头星火点点,赵钰手下卸甲搭营的骑兵们,三三两两,正在往一线天处聚着。离得太远瞧不真切,可歌声自下而上,欲彻云宵:乱世锁征程,共赴家国恨!
    “张君,你只杀赵钰,乘下那五百人,一个都不要动,我和女真人会杀了他们!”沈归低头看到一线天外营帐处灯火挥了三下,拂掉混身雪沫,缓缓抽了刀。
    何其讽刺,以征敌的战歌为诱,执戈挥向自己的同胞。
    *
    兵不厌诈,美人计使了上千年,放之四海而皆准,是个男人都知道,可是个男人都躲不过。崆峒山后这条险道,两边山高壁悬,中间一线天,唱着《无衣》的美人怀中抱着一面鼓,还在继续往里走,三三两两卸了甲丢了武器了骑兵,也簇拥着跟在她身后。
    赵钰的随军参谋不过一个文官,一边咒着鬼天气,一边也凑入一线天中,夺过士兵手中一支松油火把,引燃了抬头,便见似蚰蜒一般,两侧峭壁上密密麻麻往下溜着人,再看身后,毫无准备的将士们望着那怀抱一面鼓,引声高歌的小妇人还在轻声唱合,气急败坏大叫道:“伏兵!有伏兵!”
    一排排身裹羊毡衣帽饰裘尾的人从白雪中忽而暴起,前后左右,天上地下,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失声叫道:“这是金人,金人怎会在此?”
    赵钰长剑护上如玉,声如混雷:“全体分散队形,往西北方向突,给本王突出去!”
    不得不说赵钰虽脾气暴躁,却是个好主帅,西北方,是看起来女真人最薄弱的方位,手无寸铁卸了甲的骑兵们听到主帅一声吼,随即便往西北方向突过去,赵钰持剑护着如玉,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便突出了女真人的包围。
    崖壁上还在不停往下溜着身着羊毡衣的女真人,赵钰回头再看一线天,连随军参谋都没有跟出来,关门打狗,两厢夹击,这是个全军覆灭的好地方。
    他回身剑指如玉,冷笑道:“这些女真人,是夏州统兵张虎放进来的吧?”
    如玉鞋都丢了,雪湿而滑,先是下意识摇头,接着点头:“是!是他放进来的。”
    赵钰剑一点点往前逼着,却又摇头:“不对,是我大哥,本王废了张君,你倒跟他好上了。这些是金国大元帅完颜胥的人吧?怎的,诱杀了本王,完颜雪在瑞王府给你留得个侧妃位子?
    老子许你的,可是皇后,是皇后之位!”
    赵钰几乎是在嘶吼,一刀捅死一个女真人,眼看得一个女真人持到逼向如玉,生来没有哭过的男人,两眼辣热,眼泪就崩了出来,挥剑要去护她。
    如玉也是吃准了赵钰并不是想杀自己,转身连趴带滚就跑。才跑得两步便被一棵雪压弯的小松树绊倒。
    赵钰插了剑才要伸手去拉,空中忽而横荡出一人,将他狠狠一撞,撞到雪地上翻滚着,两人撕打到了一起。
    *
    闷天大雪之中,后有大部队埋伏屠杀那五百骑兵,张君一身兵器,只打赵钰一人。
    如玉也怕万一有赵钰的人突出来拿自己作要挟,虽知小丫丫还在兵阵里围着,只怕必定会死,却也不敢徒生事端去救,躲在棵松树后仰头望天将天上所有能求的神与菩萨皆求了一遍,只盼小丫丫不要有事,张君能将赵钰杀掉。
    求了半天,忽而一想,菩萨善渡众生,却没有助纣为虐这一项,只怕菩萨开了眼看到自己撺掇着丈夫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儿,又喃喃而念道:“过路神灵诸菩萨,今日之事,全起于我,凡有罪千万降于我一人身上,保我丈夫平平安安。
    至于赵钰,委实是逼着我无法子了才会有此祸,您收了他,下世许他个好人家。”
    也不知赵钰听到如玉这假慈悲会不会被活活气死。雪有一阵子变小了,但随即落的更大,于天地之间沸沸扬扬,将撕杀声都闷于这山谷之中。两军对磊,还有两个男人之间的厮杀,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大雪压着松枝渐矮,至少过了两个时辰,一线天中鬼哭狼嚎,惨烈如炼狱的嚎声才渐止。
    忽而闷声一扑,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当中,一人闷声扑向如玉面前的松树,雪被弹落,银甲银盔压的松枝咯咯而响,这是赵钰。如玉吓的跳脚便窜,但脚被冻僵了,动也动不得。
    赵钰仰天吐了口搀着血的雪,忽而放声大笑,伸手抹了把脸,忽而用尽全身力气翻身转过来,骂道:“张君,这他妈是张君!”
    打过两回架,赵钰临到踢胯那一脚时才醒悟过来,这他妈是自己才肆意羞辱过的,躺在床上吐血的张君。
    他伸手,扯着如玉的裙帘一步步爬向她,爬了片刻实在爬不动了,啐了一口血在雪地上:“赵如玉你个小骗子,本王还从未向任何人道过歉……”话未说完,张君提刀抹上他的脖子,堂堂一国皇子,飞扬跋扈了一世,就这样断了气。
    如果张君真的病卧于床,如果不是小丫丫搬了张诚来救如玉,也许如玉当时就要受辱。对于皇帝,皇子来说,三代为朝卖命的这些武将,文官,与朝同始的世家们算得什么?
    历时三年的仇怨,终于还是以他杀了赵钰告终。
    如玉站的太久,身上厚厚一层落雪,欲伸手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哆哆嗦嗦问张君:“帮你杀人的是谁?难道果真是金人?你里通外国了?”
    张君本是跪在地上,伸手摸到如玉的脚像只冰疙瘩一样,问道:“你的鞋了?”
    如玉这才发现脚连知觉都没了,她道:“跑的时候跑丢了,不过我并不冷。咱们现在怎么办?这事儿可能瞒得过去?”
    干的时候雄心万丈,人真的杀了,她才有些后悔后怕。张君解了自己身上那件软甲,脱出里面温热的青衣来替如玉裹缠了两只脚,将她抱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后面的屠杀还在继续,他道:“赵钰是一员良将,但不是一个好统帅。于皇上来说,赵荡擅外交,太子守成,赵钰守关,三个儿子顶立三梁,以他为尊,大历朝的江山,再稳固没有。
    为此,他至少是默许赵荡做谋,取我大哥性命,因为他已经不需要永国府替他卖命了。我和张诚太蠢,着了他的道儿,此时欲悔已晚。永国府不止我父母,还有几十位将士,大哥既死,他们便是我的责任,我得替他们谋出条生路来。”
    如玉忽而恍然大悟,张震已死,周昭生的又是女儿,永国府的世子之位,将会由张君来继承。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二傻子,命运流转,得肩负起一府的兴衰了。她静偎在他胸膛上,听他沉沉的心跳,就像十二岁那一年,自柏香镇往陈家村去,伏在公公陈贵的肩头,手伸在他的脖窝里,脚上裹着他的棉衣一样安心。
    没有什么生来的强者,一个男人总需要经历成长。从杀赵钰开始,她与他将捆结在一根绳索上,情爱成小事,夫妻一体才是天大的事情。
    如玉问道:“你会承爵吗?会做世子吗?”
    张君苦笑一声说道:“若是杀赵钰的事情能瞒天过海,就可以。”
    如玉心底浮起一阵担忧:“他们是隔壁府大哥张虎手下的兄弟吗?我大约估量了一下,至少也有几百人,众口难封,万一那一天走漏了风声,不至我们两个,永国一府都要死。”
    张君道:“是金人,而且赵钰一方全军覆灭,金人也死伤不少,明天自会有庆阳府的官员来此视察,而后上报朝廷,此事能摭得过去。”
    听完这话如玉才放下一颗悬提的心,不知是冻昏迷了还是睡过去了,她眯眯糊糊,梦里是从柏香镇通往渭河县的田野,冰天雪地中她一双薄绣鞋冻的瑟瑟发抖,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无处可去。她终于看见有那么一个人,想朝他奔过去,想看清他究竟是谁,那人也在向她走来,脚步沉沉。
    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是一间唯有一盏油灯的小茅草屋。如玉两腿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又麻又僵,却也能感觉到张君不停用雪替她搓着双腿。外面有沉沉的脚步声走来,如玉再不能忘,那是沈归的脚步声。
    张君起身开了门,不必睁眼,光凭气息如玉便知是沈归。张君撩了暖烘烘的兽皮盖在她腿上,也无处可坐,两个男人头顶梁站在小茅屋里。他解释道:“她冻僵了腿,若不替她拿雪搓热,只怕明天这条腿就要烂掉。”
    沈归摘了蒙面的面纱,以及狐尾帽子,轻轻甩着上面凝结成冰的血珠,雪白的狐尾被鲜血浸透,他自己的满身亦被鲜血浸透。
    “不留一个活口,全死了。”
    张君道:“赵钰的尸首女真人可有带走?如果他们知道是皇子,只怕会拿来交换粮草。”
    沈归摇头:“他们只知粮草,不知皇子,所以赵钰仍还在那松树底下。”
    他越过张君扫了眼如玉,转身欲走,忽而回头说道:“方才我的兄弟们检视战场的时候,还遇到个活口,是个小丫头,躲在一匹死马的肚子底下,我猜大约是如玉的丫头,所以没有杀,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丫丫还活着?”如玉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惊的张君和沈归同时回头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赵钰死这一章,我写了好久,真的是一个字一个字,手速从来没有这么慢过。
    赵钰基本上是在明知道是陷井的前提下,义务反顾跳进去的。
    其实很多时候人真的是这样,有良善的一面,也有凶残的一面。
    第88章 逼问
    沈归默了片刻, 越过张君说道:“以我之见,还是杀了她的好。与我相联络的那个女真人已经叫我趁乱杀死了,余人并不识得我,此时天已大亮, 劫得军物的女真人已经逃脱。但那小丫头是个麻烦,她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要知道,多个知情人,多重风险。”
    一场完美的劫杀, 策动者只有张君和沈归。
    于沈归这种常年混迹边关的野匪来说,北方各族无论那一处都会有朋友, 即无常侍之主,便是流民野匪,他只需调动一个女真族的野匪头子, 告诉他此处有物资,那野匪跟他前来,劫杀一场而去, 无声无息。
    沈归临了时杀人灭口, 此时便天知地知, 唯有他与张君知道。那个小丫丫却成了难题, 小丫头而已, 杀,是一条命,不杀, 便是多一重的风险。
    张君转身问如玉:“怎么办?”
    如玉心中也是两难,抬头问沈归:“那小丫头现在在何处?”
    沈归道:“我劈晕了她,大约还在那马腹下躺着。”
    马虽死了,身子还是温的,至少暂时不会冻死。如玉叹了一息道:“我总要有个人用着,旧人总比新人好,可你们也得帮我一把。”
    *
    一夜的雨雪消润,丫丫从昏迷中渐渐睁开眼睛,马腹仍还温热,她并未冻僵,只觉得脖子酸痛无比,一阵脚步深沉,黎明天色中,一个穿着皮裘袄,面蒙黑布头垂裘尾的男子在遍地尸骸中无声拿刀戳着,但凡何处稍有动静,便是噗呲噗呲手起刀落的闷响。
    她隐约想了起来,救过她命的二少奶奶带着她出京,说要帮二少爷一个大忙,而后半途巧遇宁王赵钰。二少奶奶整个人与原来都有些不同,与那赵钰打情骂俏,兴冲冲要同赴边关,可是走着走着,赵钰就遭了伏兵。她自幼生于乱中,最知道如何讨生,于是趴在一匹马腹下装死,最后却被检视战场的异族人当颈一掌,真正拍死了过去。
    她熬过了一回死,可是这人又来了,这一回,她怕是熬不过去了。
    那人脚步沉沉踩破凝了一夜的雪,一步步走过来,她能感觉到雪沐子扑在自己的脸上,冷,孤独,绝望,也不知二少奶奶去了那里,她救了她一命,但这一回,是躲不过去了!
    “丫丫!”忽而一声尖喝,是二少奶奶的声音。丫丫连忙睁开眼睛,还未抬头,一支飞镖将那把沾满了血的长刀打歪,接着飞奔而来的是二少爷张君,他和那蒙面的异族人缠打到了一处。二少奶奶飞奔了过来,将她从地上扯拉起来,背到肩上便开始跑。
    丫丫连番被如玉救了两回,趴在她肩上哇一声大哭,叫道:“少奶奶,您怎么又回来了,奴婢是您的丫头,怎么能叫您背着,快放奴婢下来!”
    如玉仍还头也不回的狂奔,将丫丫稳稳背在身上:“我当你是妹妹一样,任谁死,你也不能死!”
    终于逃到了背山无人处,如玉松手的片刻,丫丫扑通一声跪到了雪地里,整个脸埋入厚厚的积雪中磕着长头,泪雨如注:“少奶奶,奴婢此生此世,也不能忘了您的救命之恩。”
    如玉长叹了口气,也瘫坐到了地上,摸着她的脑袋说道:“咱们出京的事情,遇见赵钰的事情,说出来不但你死,我也得死,所以,咱们没出过京,也没见过赵钰,至于二少爷,他就是一个垂死的病人,你可明白我说的?”
    丫丫连连点头:“奴婢都知道,二少奶奶好了,奴婢才能好,奴婢与二少奶奶是一体的。”
    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而已,也许杀了会省很多事,可是她的生命还那么长,留下来,只要她懂得感恩,便能一生受益。
    从庆阳府回京城,策马走到去时吃茶那茶窠处,如玉唯见一地霜落的萝卜,茶窠却不翼而飞。非但不翼而飞,她对照着后面远极处的村子望了许久,究竟看不出来何处曾是有茶窠的地方。
    见过一回沈归,回头再想天清寺张君与沈归那一回见面,如玉后背忽而有些发寒。虽说赵钰一次次相逼,但张君也是早就动了杀机,否则他和沈归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就勾结到一起了呢?
    *
    竹外轩由贺氏亲自坐镇,所用也皆是自己手下两个随了一辈子的老奴,所以瞒的够紧,风声一丝儿也不曾外露。回府之后,如玉继续埋头于屋中侍疾。
    从宁王赵钰被杀,再到永国府世子张震回灵,归元五年的十月,噩耗丧事一件接着一件,宫中时时传来皇帝身体有恙的消息。
    死于异乡之人不能入府,张震的丧事只能在府外搭灵棚。张君和如玉小两口被隔绝于竹外轩中,一个绘工笔一个读书,一个写字一个磨墨,于外面隐隐传来的哀乐声中,相对无言,默默的等待着。
    一个皇子的死,是否能完美掩盖,一座府第,又是否能平安过渡,他们做了该做的,此时也唯有等待而已。
    到了回京的第十五天,恰是张震灵柩归京后的第三天,次日便要下葬,张君装病仍还不能出门,如玉白日不好出门,约莫四更时分踏雪出了竹外轩,走到静心斋外,几处院落门上皆亮着灯,却也皆是静静悄悄,显然一府皆在沉睡之中。
    到永国府正门外,是一条长长的青砖大巷。大雪寒天,这条大巷整个被封了起来做灵棚,守灵的张仕也不知跑去了那里,灵棚中唯有几个老仆在打盹儿。
    还有老祖母,老父亲在世的长子,棺木是不能摆正的,那金丝楠木的大棺斜停于棚中,分外的长,她拈了柱香,给这从未谋面却又英名镇世的永国府世子,重重磕拜过,念念有声道:“大哥,非是钦泽不肯来送你,他的病本来好些了,谁知今日开窗受了些寒气,又咯起了血发起了烧,你地下有灵,谅他这一回,待他身体好了,他必定往你坟前,亲自祭拜。”
    灵棚外似有风扇过,忽而一声冷嗤,如玉回头见几个老仆皆歪歪倒倒,轻声问道:“谁?”
    又是一声冷嗤。如玉自来大胆,虽信鬼神,但以敬为先,却不怕它们。
    棚帘忽而搭起,一人略略俯腰,低头走了进来。是赵荡,他体量高大不宜披粗裘,只披着件银针海虎皮饰边的鹤氅,进了灵棚便撩起朝袍而跪,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府中几个老仆于梦中惊醒,于这位爷的到来,仿佛见惯了一般,默默的磕头还礼,略微哀嚎了几声,见赵荡挥手,又悄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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