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诸事说罢,建德帝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微笑道:“你这些年,把秦地打理的不错,朕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
    关键是,四儿子把封地经营得很不错,实力强悍。
    之前东宫越王争夺虎符,被赵文煊黄雀在后一网打尽,顺便根除了这两方潜伏在大兴探子,可谓手段高超,势若雷霆。
    这些事儿,虽然当时建德帝重病卧榻,但他在大兴有眼线,事后都知道。
    太子越王为了什么?这无需多言,二者野心昭然若揭,因此,建德帝随后狠狠打压了两个儿子一番,即便越王也不例外。
    但对于四儿子,赵文煊虽没错,但建德帝对其的观感却比从前微妙了很多。
    建德帝希望边关稳固不假,这少不得秦地兵强马壮,然而经过这件事,他发现这个儿子比想象中还有能耐,心性手段一样不缺,关键还相当有耐心。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如雷霆之势,干脆利落。
    寻常人家中,儿子能力卓绝,当老子的必定会很极为欣慰的,只是建德帝并非如此,这全因为他是皇帝,而赵文煊则是实力强劲的藩王。
    提起这个话题,哪怕建德帝表情不变,语气依旧和蔼,但微妙的感觉已再次涌上心头,他瞥了下首的四儿子一眼,强健的体魄,一如赵文煊的实力。
    作为一个年迈多病的帝皇,建德帝对这方面很敏感,他的眸色微微一暗。
    赵文煊敏锐,有所察觉,他垂下眼睑,依旧恭敬万分,道:“儿臣唯恐有负皇父之托,自是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半分。”
    顷刻间,父子之间方才那略带温情的相处,如朝露昙花,早已消失不见。
    赵文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哂,这就是所谓的天家骨肉之情。
    好在,从小到大,他皆没有奢望半分。
    建德帝修炼亦到家,他颔首,勉励了几句,随即便说:“朕还有政务需要处理,无暇分神多说,你去给皇后请了安,先回府歇着吧。”
    赵文煊站起,恭敬应道:“儿臣遵旨。”
    他行礼后退出御书房,有小太监殷勤上前见礼,又道:“殿下,小的替您引路。”
    皇后既是国母,又是赵文煊的亲姨母,他不管心里如何想,抵京见了皇父后,这往坤宁宫走一趟必不可少。
    赵文煊在皇宫长大,这里头的道路他熟悉得很,哪怕阔别几年,也是不需要引路的,只是他是个成年皇子,进出后宫并不能独来独往,因此引路的太监宫人不可或缺。
    他眸子一转,扫了坤宁宫方向一眼,神色不变分毫,淡淡道:“带路罢。”
    小太监利落应了一声,忙站起躬身走在前头,一行人离了御书房,往坤宁宫方向而去。
    第82章
    坤宁宫。
    “秦王过来了吗?”皇后微微蹙眉, 问道。
    一旁伺候的大宫女白露听了, 忙福身道:“回禀娘娘, 方才等候的小太监打发人过来说,殿下还未出御书房。”
    自从皇后乳母岑嬷嬷出宫荣养后, 白露便成了皇后身边的第一得意人。
    她并不知晓前事, 但却能敏感察觉到,对于秦王,主子似乎并非如外边传的那般视若亲子,白露是个伶俐人, 心下早有了计较,因此现在提起秦王时,语气既不亲近, 也不显得疏离, 只寻常对待。
    显然她是对的,皇后闻言并未觉得不妥,只点了点头,命人再去打探。
    白露领命,亲自打发了小太监出门。
    皇后则端起青花茶盏,掀起碗盖呷了一口, 这寻常她极为喜欢的东海龙舌,如今喝着没滋没味的, 她随手便将茶盏搁在炕几上。
    她心里存着事。
    白嬷嬷突然断了联系, 事情必然有变,只是如今大兴王府早被肃清了, 皇后仅就残余了零星眼线在里头,这眼线当初是由于身处外围才幸免于难的,因此如今打听消息肯定也流于表面。
    眼线回禀道,白嬷嬷暴病身亡。
    皇后知道里头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白嬷嬷什么身份?正在办何等差事?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突然就死了,肯定是事败被杀。
    只因白嬷嬷哪怕年纪大了突发急病,只要不是立即咽气,她身负重任,死前肯定会传信京城,交代好一应事宜的。
    总之一句话,不可能突然中断联络的。
    白嬷嬷事败,皇后固然痛心惋惜,她不是心疼白嬷嬷,而是心疼那西南奇毒,那毒厉害得很,可惜不知出处,只偶然得了些许,没了就没了,再无法补充。
    这头一等的制胜利器便不可再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皇后不知道,赵文煊究竟从白嬷嬷处得了多少信息。
    他有没有知悉,这个幕后指使者是她?
    钳制白嬷嬷的手段,皇后当初是反复思量过的,因此很有把握,而那老奴才的性子,她也给细细给摸了透彻,这人哪怕事败后,亦很可能梗着脖子闭口不言。
    这也是皇后当初考虑再三,才决定将这事交予对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只不过,皇后从来不敢小觊赵文煊,这外甥手段能力一等一,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心里也是明白的,对方比之她的亲儿子,水平高了不是一个档次。
    这也是皇后为何这般忌惮赵文煊。
    这么一个能干人,即便白嬷嬷不开口,他也必能从些蛛丝马迹揣摩到一二。
    只是这个一二,究竟有多少呢?
    皇后面色沉沉,眉心越蹙越紧,颇有些坐立不安。
    这两年里,不但建德帝陡显老态,皇后看着了也憔悴了不少,她昔日凌厉的眉眼依旧,只是已少了明艳之感,看着比从前大了起码八九岁。
    建德帝主要是因为频频病卧,以及两个糟心儿子虎视眈眈;而皇后则是因为张贵妃步步紧逼,越王崛起日益压过太子,她的诸般谋算却一再失败。
    东宫连连受挫,虽还有庆国公一干人顶着,仍算能与越王势均力敌,但老实说,这二年太子颓势已显,面对这么一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道路,皇后思及此,每每焦虑难眠,显老是必然。
    尤其是大半年前,大兴又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直接打乱皇后全盘计划。
    皇后眉心深锁,只希望白嬷嬷那老奴才嘴巴够硬,没有吐露出半分。
    至于钳制白嬷嬷的重要手段,她那年逾八旬的老母亲已于年初去世,皇后并没在意,棋子都死了,这老婆子活着也没用,一个奴才秧子能活了近九十年,真是走了大运。
    皇后命人请了大夫,确定了白老婆子是自然老死后,便丢开手不管了。
    她最担心的,肯定就是赵文煊得知真相。
    但好在的是,这大半年来,大兴那边并无半分异常,特产礼品之类的物事一如往常准时抵京,她试探性写了书信过去,赵文煊亲笔回信,语气亦未见不妥。
    皇后才略略放下心。
    之所以会如此,全因皇后并不知道章芷莹的事同样败了。
    赵文煊要复仇,但也立定主意一劳永逸,他仔细思量过后,认为现在并不是与皇后东宫撕破脸的好时机,因此他将章芷莹的事情按捺下来,对外只宣称王妃重病。
    后来没多久,果然又来了一封梅花笺。
    章芷莹下毒一事被捂得很好,除了赵文煊及手下一干心腹,其余人等一概不知,皇后自然没接到消息,她那时候还不知白嬷嬷的死迅,便迫不及待送出就第二封密信,询问事情可有成功。
    赵文煊接了这封信,在司先生指导下,顺利用两盒子“香膏”显露了字迹。
    他看过书信后,又从章芷莹嘴里拷问出一个传信渠道,然后便命手下人仿了她的字迹语气,回了一封信过去。
    信上“章芷莹”说是事情失败了,且紧接着她又病倒,十分严重,沉疴难起,最后不忘表了一番忠心,让对方记住承诺。
    这封信仿得天衣无缝,皇后没有生疑,她当然知道章芷莹为何病倒,只是她没想到对方这么不中用,仅用一次身体便不行了。
    章芷莹在皇后眼中,从来都是一个棋子,既然没用了,她随即便丢开了手,毕竟那时恰逢白嬷嬷暴毙消息传来,她心惊肉跳,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开去,无暇分神于这无用侄女身上。
    皇后很是废了一番心思探听,种种迹象表明,白嬷嬷那边并没有透露太多,最起码,赵文煊并不知道她就是幕后指使者。
    只是,如今赵文煊就要出现在眼前,皇后心下难免惴惴。
    正在胡思乱想间,有宫人入内禀道:“禀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如非特殊情况,太子进入坤宁宫向来是无需通报的,宫人说话间,他已经大踏步进了屋,给皇后请安后,他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问道:“母后,听说四弟已经进了宫,现在还在皇父处?”
    事实上,这母子二人对大兴办的事,都是隐瞒着对方的。不同的是,皇后的态度始终谨慎及存疑,而太子则因为虎符之事败得更早,他试探的次数更多,大兴的反应一切如常,他最开始的忐忑已经消弭殆尽。
    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利用越王的人做掩饰,不论是事成事败,都免了暴露的危险。
    在彻底打垮越王之前,大兴的支持很重要。
    不过吧,忐忑没了,不代表能完全放下心,太子一贯是个疑心病重的人,于是,他得知秦王进宫的消息,便立即决定当面试探一番。
    这个地点,首选是赵文煊必须要来的坤宁宫。
    太子面色白皙,形相清隽,外表具有欺骗性,他这不经意间的话说得恰到好处。
    皇后闻言眉心一跳,不过她位居中宫已多年,面子功夫炉火纯青,她神情不变,笑了笑,道:“你四弟刚进宫,当然是先觐见陛下。”
    这母子心思各异,表面却不动声色,心中却同时搁着事,面前是最亲近的人,他们也无需费力遮掩,心不在焉说了几句,便不约而同住了嘴。
    他们也没等太久,约摸过了一刻钟功夫,有宫人远远见了赵文煊高大的身影,便急忙转身飞奔会坤宁宫禀报。
    不多时,便有宫人入殿通传,说是秦王求见。
    “快请!”皇后忙扶了白露的手,站起急急往殿门行去,“快快将人请进来。”
    她此刻一脸期盼,满面欢喜之色,眼角沁出些许泪花,活脱脱一个久盼子归的慈母形象。
    太子也跟在身后,一同迎上,眉梢眼角难掩笑意。
    赵文煊大步进了殿门,刚好迎面碰上这欢喜万分的母子二人。
    为首一个,正是上辈子害他一家三口惨死的罪魁祸首,后面一个亦从中使了不少力气,前世还于阵前送了他一支穿心箭,直接让他心爱的妻子当场毙命。
    这二人,一个是他的亲姨母,另一个则是他的亲兄长。
    赵文煊一颗心冷冷,如深渊下的寒冰,切骨之恨几要喷薄而出,只是他久经历练,城府极深,眼睑微微一垂复又抬起间,诸般情绪早已尽数被压抑下。
    他薄唇微扬,眸中有几分激动,一贯冷峻的神色如今染上喜悦,迎上二人就要见礼。
    皇后骤然见了赵文煊表情,心中定了定,太子亦然。
    赵文煊欲见礼,皇后忙抬手扶住,连声道:“你到了母后这处,哪里还须如此见外?还不快快免了礼。”
    赵文煊心中如何还会情愿行礼,他就势卸了动作,与皇后太子往殿内行去。
    三人坐下,宫人上了茶后,皇后已细细打量了赵文煊一番,她执了丝帕,抬手抹了抹眼角因激动沁出的泪花,欣喜道:“母后时常惦记你,如今见了你好,心中着实欣慰。”
    赵文煊看着确实极好,俊眉修目身形高大,双目炯炯精神极为饱满,他身体强健,即便在出门颠簸千里,一路未停,进了城又马不停蹄入宫请安,但此时依旧不见分毫倦怠之色,眸光依旧锐利摄人。
    只不过皇后心中是否真欣慰,就只有她知道了。
    赵文煊笑道:“儿臣在外,何尝不是日夜惦记母后皇兄?如今见母后皇兄精神颇佳,儿臣亦欢喜至极。”
    其实并没有,皇后这两年思虑极多,即便浓妆艳抹,依旧看着老了很多;而太子现在既有越王这敌手,又有皇帝着打压,实际境地很是不易,不过好在他到底年轻,模样既不显老,精神头看着也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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