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礼制,这个时候章芷莹须向顾云锦问安的。
    其实,今日大小女眷共聚一堂,要是每见一个品级高的都要请一次安,那这个中秋宴估计谁也不好过,无论是问安还是受礼的。因此,便有了一个默认规矩,除了皇后宫妃等人之外,大家赏灯时察肩而过的,便无需行礼了。
    但可惜,这般正面相对却要除外。
    顾云锦也觉得尴尬,她不乐意受礼,这章芷莹看着便是个孤高自许的人,要是一行礼,两人梁子绝对结下了,她日后怕是要吃亏。只可惜,现在不对也对上了,她也不能主动让开,否则便要成为现场女眷的笑柄。
    正当她两厢为难之时,章芷莹站定一个呼吸功夫,便收回视线,举步便走,领着一群贵女绕过顾云锦,继续往前面走去。
    章芷莹虽态度高傲,但对于顾云锦来说,确实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这时候,她便顺理成章下台阶,继续缓步赏着灯。
    现在虽然看似落了点下风,但顾云锦却毫不在意,人家出身好,自己羡慕不来,要是为了几秒上风付出日后烦扰的代价,她才不乐意。
    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显然,廊道上的女眷也是这么认为的,顾云锦听到有几人在窃窃私语,话里却皆是抱怨章芷莹目中无人、横冲直撞的。
    这段插曲过去后,顾云锦不愿凑到女眷歇息的地方,便一直在踱步赏灯,不过,这彩棚曲折迂回,人数又多,她倒没遇上娘家长辈。
    顾云锦也没刻意去寻,武安侯府除了林姨娘,余者便是和颜悦色,大概也就利益关系为先吧,不见也罢。
    逛了大半个时辰,她有些内急,便按照宫人指示,往更衣的地方行去。
    地方很好找,离开彩棚范围,通往更衣宫室的路两侧有密集的风灯,与其他地方不过远远一盏宫灯相比,可说泾渭分明,难怪那宫人没有引路。
    顾云锦解决问题后,静了手,又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歇了会,方举步往回走。
    走了一段,正要在甬道上拐弯,不想前面突兀响起了一女子的尖声呼喝之声。
    夜色渐浓,此处离彩棚不近,相对寂静,这么一女声,十分响亮且突然。
    顾云锦身边还有几个女眷,大家不约而停住脚步,对视一眼。
    前面显然不止一人,那女声方落下,又有另一女声响起。这人含讥带讽,把前头人夹枪带棍挖苦一顿。
    顾云锦闻声不由得蹙了蹙眉,后面这女人她认出来了,从小到大听了十几年,正是顾云嬿。
    也是,一般普通官眷,谁敢在皇宫生事,前头大概都是东宫高位女眷吧。
    她探头一看,前面果然有顾云嬿,嫡姐如今一身锦绣宫裙,头上珠翠环绕,看着气势远胜从前。
    顾云锦了然,武安侯府拥护太子,两者的天然纽带便是顾云嬿,便是顾云嬿骄纵不聪明,也必有太子暗中护着,她短时间内,应该会活得很好。
    顾云锦一瞥即回,不过也看清楚拐角后的情形了,前面有主子宫人十好几个,跟顾云嬿对峙的几方,与她打扮大同小异,必同属东宫高阶女眷。
    她没打算往前凑热闹,便站定脚步,等她们吵完离开再走。其余几名女眷想法一样,大家安静站着。
    不料,这一站居然足足小半个时辰,前方情况愈演愈烈,最后一声女子尖声痛呼响起,有宫人惊慌失措喊道:“不好了,良娣娘娘见红了。”
    “娘,我们绕路回去吧。”一个少女怯道。
    她家官品不高,要是沾上就麻烦了,要知道皇宫中事无风也有三尺浪,自家可经受不住。且还有一桩子要事,她们耽误这么久,怕是宫宴也差不多要结束了,若被滞留下,也很糟心。
    这少女刚选过秀,到了殿选才被刷下,留宫住宿时到御花园放过好几次风,她约摸认得路。
    她娘马上点头,少女领路,往回走了十来步,拐进一条花木繁盛的甬道去了。
    另几人见了,忙急急跟上。
    “侧妃娘娘,咱们呢。”碧桃见几人进了甬道,也很焦急。
    顾云锦侧耳,听见前面有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蹙了蹙眉,道:“走,咱们也绕道。”
    这等意外,人证是必须的,她是秦王府的人,还是不要掺和进东宫的事为好,且无故得罪东宫其他嫔妾,更是不智之举。
    为了免去无故一身腥,避之则吉方为正道。
    第27章
    从悬挂花灯的彩棚处, 有一条路直通更衣的宫室, 两边密密悬挂了彩灯, 夜色中分外分明,只要不是刻意, 绝对走岔道。
    正如赵文煊所言, 皇宫之中安全无虞,因此,这条道上并无宫人太监侍立。花灯延绵不绝,如今天干物燥, 更多的人手投放在看守灯火方面去了。
    也是如此,顾云嬿等一干东宫嫔妃才能争执了小半时辰,依旧无人问津。
    当然, 这并不代表无人碰见, 只不过,多管闲事的人很难在皇宫活下来,官宦勋贵女眷更懂得明哲保身,就好比顾云锦以及身边陆续停下脚步的一干人。
    直到事件进一步发酵,某位良娣疑似小产,大家更是避走唯恐不及。
    顾云锦侧耳这片刻功夫, 再抬首时,身伴诸人已经急急跟着那少女娘俩身后, 往一旁绕道去了。
    “碧桃, 咱们也走罢。”顾云锦当即立断,马上举步跟上去。
    她一提裙摆, 领着碧桃,往回走了一段,进了方才诸人走的那条甬道。
    顾云锦留宫住宿时,也一同放过几次风,刚好是在这段范围,她还记得附近的几条大小道路,不过,为防出岔子,她让别人先走,并选择了大家走过的那条路。
    如此,就基本没有差错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顾云锦觉得,这回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了。
    遇到这等事关太子子嗣的大事,众位官眷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平日形象俱已不顾,提起裙摆,在曲折迂回的甬道上一路急跑,匆匆往彩棚那边去了。
    顾云锦主仆二人转入甬道时,前头走在最后那位,身影都消失在高大茂密的花木林中。
    主仆二人自急急跟上,只可惜,刚走到一个十字岔路时,她们脚步不停,正要穿行而过前,左侧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我不要这样!”
    这女声清冷,听着应是年轻女子所有,她此时情绪应有剧烈波动,让她的声音带上了痛苦以及隐忍,虽努力压低声音,但依旧难以掩饰。
    “你噤声!”紧接着,一年轻男子声音响起,他把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带有怒意,说:“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两个声音突兀而起,且距离路口很近,顾云锦听得颇为清楚,她忙急急刹住脚步,并拽住碧桃的胳膊。
    她心中大叹倒霉,怎么今晚尽是碰上这等破事。
    顾云锦抬目,往前头的颇开阔的路口望去,这两男女大概刚到,前面的官眷们已顺利早走了个没影,她若能再早几个呼吸,估计也一样可以。
    不过,事情没有如果,此刻她若接着走,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了,顾云锦只得拽着碧桃,主仆二人蹑手蹑脚地靠在花木边上,尽量少存在感。
    看来这条路不能走了,再绕道吧。
    年轻男女夤夜背着人聚在一块,左右脱不开那档子破事,而胆敢在皇宫中谈情说爱的,那二人身份绝对不会简单,顾云锦可不敢冒险往前撞。
    正当她与碧桃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准备往回走时,那边厢一男一女的声音继续响起。
    那女子似是心神俱伤,哀泣道:“不,不,我从不愿当这什劳子秦王妃,是父亲祖父挟母亲胁迫我的,我,我……”
    她声音痛苦万分。
    只不过,这话语落在骤不及防的顾云锦耳朵里,却犹如一记重锤,让她目眩眼花,头脑轰鸣。
    不是吧?
    顾云锦下不觉回头与碧桃对视了一眼,二人目中皆巨惊难掩,只不过,她心里却知道是真的,因为她把这女声给认出来了。
    这女子就是章芷莹。
    初选复选期间,顾云锦听过对方说过几句话,章芷莹的声音很特别,听着格外冷清孤高,与她的人一样。
    顾云锦与对方不熟,方才一时没想起来,但章芷莹一句“秦王妃”,却让她迅速把两者串联在一起。
    章芷莹的声音就在左边不太远的地方传来,顾云锦的心怦怦地跳着,她下意识侧头,往那边看去。
    今日正是中秋佳节,天清气朗,一轮圆月高悬天际,皎洁的月华披撒而下,哪怕这位置没有灯火,也能不远的景色看得较为清楚。
    甬道两旁是人高的茂密花木,后面就是草地以及低矮花株,举目望去,能无障碍看到二三十步外的一处亭子。
    那亭子玲珑别致,修筑可谓匠心独运,只可惜顾云锦没注意到它,她的目光已被凉亭后面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
    花木枝叶间有缝隙,骤眼望去,顾云锦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正小心挪移的脚步也刹住了。
    女子是章芷莹不错,但她面前那年青男子却一身明黄色绣团龙纹袍子,即便是夜色昏暗,却依旧十分醒目。
    顾云锦瞳仁一缩,心中惊骇万分,本朝能穿上一身明黄锦袍的唯有二人,一人便是当今天子,另一人则是东宫太子。
    顾云锦见过今上,能认得出来,且建德帝今年快六十了,便是保养得宜,看着也有四十余岁了,而眼前这年青男子却肤色白净,相貌清隽,看着不过二十出头。
    男子身份呼之欲出。
    顾云锦心中惊涛骇浪翻涌,圣旨一下,章芷莹名分已定,这里不是现代,他们身在皇家而非老百姓家,岂能容得下这等背德之事。
    在皇家,这绝对是惊天大丑闻。
    顾云锦无意中撞破了这个隐秘,震惊之下,提着裙摆的纤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不提二人怎么这般莽撞,竟在这毗邻中秋宴的宫道上相会,单说顾云锦这边,她一眼瞥过去后,巨惊同时,却是已经马上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
    迟则唯恐生变,她定了定神,忙继续小心挪动脚步,欲转过身子,尽快往来路而去。
    正在这时,却有一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悄无声息地,突兀握住她的纤手。
    那大手掌心灼热,顾云锦的心却当即咯噔一下,她大骇,美眸倏地睁圆,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幸好她理智仍在,忆起当前境况,又堪堪吞下。
    不知何时,竟有一人无声站在她身后,他方才握住顾云锦小手同时,宽阔的怀抱自背后贴近,另一条手臂环住她的纤腰,将她虚虚拥抱在怀中。
    那人大手接着抬起,在顾云锦咽下惊叫之前,便轻轻掩上她的粉唇。
    顾云锦惊骇不过一瞬,随即,便被接踵而来的熟悉男性气息包围住,她还察觉到,腕上那修长大手的温度亦一如往昔。
    来人正是赵文煊。
    她那颗刚提到嗓子眼的心,方瞬间回到原地。
    不过这么一惊一乍后,顾云锦觉得有些虚脱,手脚发软,男人拥抱着她,她也就虚依在他怀中。
    顾云锦忍不住仰头,嗔怒瞪了他一眼,刚才那一惊颇为厉害,不带这么吓人的。
    月光下,她额际一层薄汗,实是被吓出来的,赵文煊抬手,轻柔替她抹干净,将她拥抱在怀里,安抚轻拍了拍,便抬首目视前方。
    顾云锦没有其他动作,她知道一旦赵文煊发现此事,日后章芷莹处境恐怕不妙,只不过,她既无法阻止,也没任何立场与闲心阻止。
    况且,那二人纠缠不休,声音犹在耳边不曾间断,赵文煊更熟悉对方,他大概不用看,就能知道这两人身份。
    顾云锦安静倚在男人怀中,心中一片平静,既不焦急,也没舒畅,只是寻常。
    世俗对女子颇不友善,她如此,章芷莹如此,大家皆如此,只是活在当下,谁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赵文煊比顾云锦高出一个头,他眼前,枝叶正好有一处缝隙,不必抬手,便能看清小亭旁的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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