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沉默寡言的顾云淑,动作同样大方得体,姐妹两个一点儿不似单在嫡母手底下过了十几年的人。
    某些别家庶女留心见了,不觉心下愤愤,颇觉不平。同为庶女,这人与人之间的命怎就差这么远。
    其实,以许氏为人,自不可能费心教庶女们规矩等事,这一切要归功于武安侯夫人上官氏。
    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个罗衣,意思外表与穿着打扮。这话虽有些讽刺意味,但也不免说白了世道人情。
    到了这些子京中上层人家,这罗衣的概念,就要更加复杂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言谈举止及礼仪规矩了。
    规矩这点子东西,讲究经年累月,与自身融为一体,举手投足皆自然的。意思就是,恶补只能学个皮毛,骗不得人,这些眼光毒辣的贵妇贵女们,一眼便能看破。
    勋贵或者官宦世家,万万连下仆都举止有度的,女孩子们耳濡目染,要说真粗野,那是不可能的。但其中也有精细与粗糙之分。
    顾云锦自小思维清晰,她知道规矩的重要性,每每到正房请安时,便不动声色观察许氏母女的每个动作,用以模仿学习。
    经年累月,这效果不错,只可惜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到底不够流畅。
    这般过了几年,到了顾云锦七八岁的时候,事情有了变化。京城特地打发了几个嬷嬷过来,说是给三个姑娘教导礼仪规矩的。
    上官氏虽身在京城,但精明如她,也有法子了解二房诸事。孙女学规矩很重要,她便遣了几个心腹嬷嬷过来。
    许氏虽不喜,但却不能拒绝,加上这些嬷嬷是上官氏的人,根本不惧她。于是,顾云锦经过两三年的系统学习,不论是规矩细节,还是衣饰搭配,或者待人接物,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顾云锦理解能力强,学得又快又,那嬷嬷闲暇之余,也给她细细讲解京中各家关系。如今回到京城,见到了人,再比照记忆对号入座,她今天招待宾客的任务做得不错。
    那边上官氏特地观察一番,倒是暗暗点头。
    余氏有些惊诧,不过事不关己,旋即便抛开了。只有一个许氏,见状面色先暗了暗,须臾又阴转晴,恢复了正常。
    大花厅内外欢声笑语,衣香鬓影,有一仆妇来禀,戏班子准备妥当,随时可开弦起鼓。
    上官氏便笑着招呼众人,往搭在花园子一侧的戏台行去。
    诸位贵妇说说笑笑,鱼贯而出,大花厅瞬间便空下来了,只余一水儿身穿葱绿色比甲的丫鬟留在原地,收拾茶碗盏碟。
    小亭这边是小辈,自然慢些,不过也起身去了。
    顾云锦慢了一步,她方才喝的茶水不少,如今有腹胀之感,打算先到更衣的厢房整理一番,然后再过去。
    所谓更衣,便是解手的文雅说法。
    她待女孩子走得七七八八,正站起身,忽然旁边收拾茶碟的丫鬟手一重,打翻了半盏枣儿银耳羹,刚好歪在顾云锦欲抬起的纤手上。
    顾云锦垂首,这羹是甜的,那只玉白的小手立觉黏腻,她不禁微微蹙眉。
    那丫鬟年纪不大,不过十三四岁,见闯了祸,忙跪下请罪。
    顾云锦无奈,这羹撒也撒了,责骂已不可弥补,况且今日是堂兄大喜之日,她一个刚归家的庶妹,也不好撵人骂狗的,只得道:“无碍,起罢。”
    那小丫鬟起了身,忙殷勤道:“四姑娘,奴婢伺候您到后头净手?”
    顾云锦道声不必,她有诸多丫鬟仆妇专门伺候,实在无需多费一人。反正她要去更衣房,那地儿有备有香汤,她顺道洗了便是。
    忘了说一句,顾云锦身边的大小丫鬟仆妇,早就备齐了,与顾云嬿待遇一般无二,拢共三十余人。祖母上官氏还特地从身边拨了三个大丫鬟过来,给姐妹三人每人一个,她身边这个名唤红杏。
    红杏为人谨慎,办事稳妥,她既是祖母赏的人,又与许氏没有勾连,自然而然,便成了顾云锦除了碧桃外最器重的人。
    那盏银耳羹倒在顾云锦的手上后,又紧接着在小几上滚了滚,要往地上摔去,刚好站在小几旁边的红杏忙伸手挡了挡,被甜汤溅在衣袖裙摆上。
    顾云锦起身,吩咐红杏先去换了衣衫后,便带着碧桃,往外行去。
    更衣过后,又仔细净了手,顾云锦沿着抄手游廊,正要往戏台子方向行去,不料,前方拐角处转出一个身穿湖蓝色比甲的丫鬟。
    这个丫鬟顾云锦认识,正是嫡母许氏跟前的大丫鬟,名金枝,她见对方行色匆匆,似是冲自己行来,不禁微微挑眉。
    那金枝果然是往这边来的,她行至顾云锦面前,福了福身,禀道:“见过四姑娘,二夫人命奴婢传话,说是有事要寻姑娘过去。”
    顾云锦有些惊诧,今天这日子,许氏不是得在戏台子那边招待女宾么?怎么还会到别处去。
    她的目的地正是戏台,若许氏在,就不必另打发人传话了。
    不过,顾云锦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带路罢。”
    金枝再福了福身,便转身在前头带路。
    这些许氏跟前的大丫鬟,往日在顾云锦这边,总是要隐带轻慢的,但她们是下仆,往往更懂看人眼色,回了侯府后,态度便恭谨起来了。
    顾云锦倒没有一朝势起,便居高临下,她说话既不跋扈,也不软弱,语气只属寻常。要知道小人物有时候,也能推波助澜起大作用,得罪嫡母跟前的大丫鬟,那是有害无益。
    顾云锦见金枝领了路,便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跟在后头。
    描金长廊延绵,红漆大柱厚重,齐整夹道宽敞,处处雕梁画栋,远近景色如画。
    顾云锦归京不过半月,这武安侯府还没认真逛过,她一边徐徐而行,一边漫不经心扫视四下。
    侯府很大,但走了不足一炷香功夫,顾云锦便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金枝开始时,是往后头行去的,因此顾云锦一干人都不以为意。
    接着,她开始左绕右绕,时前时后,有时穿廊有时过巷,此刻又时值中午,不能看日影判断方向,这侯府建筑大同小异,若是寻常初来乍到之人,有了许氏名头,怕是会绕昏头并放心地走下去。
    但偏偏顾云锦从不信任许氏,有了前世见闻,她会把对方当成一个强大且不可除的敌人,心中忌惮防备,却无多少畏惧。
    且她是一个方向感颇强的人,顾云锦虽不认路,但却直觉这方向不对。
    众人走着走着,四下愈发僻静,且看方向,似乎是往前院方向行去的。
    顾云锦一旦察觉有异,便立即站住脚,金枝走出几步,发现不对,便回头惊诧道:“四姑娘,您……”为何就不走了。
    顾云锦心念急转,忽然想起一事,心中立时敞亮,她挑眉,看着金枝,淡淡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往何处?”
    第十一章
    顾云锦说话不紧不慢,面上不动声色,金枝闻言却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种问话。
    随即,她往前一指,笑道:“四姑娘,咱们快要到了。”
    顾云锦眸色并无起伏,她依旧静静看着眼前的金枝,只牵唇淡淡一笑,她往日木讷懦弱的扮相大概太过成功,以至于嫡母直接忽略掉她身后一群下仆了。
    她不认路,这群丫鬟婆子中,肯定有人认得,许氏却笃定她会跟着金枝走。
    顾云锦那抹笑意,带上了几分讥讽。
    金枝当大丫鬟已有四五年,在许氏跟前颇有体面,她虽为奴婢,但往日主子独大,她心气颇高,倒有几分瞧不上顾云锦顾云淑两个姨娘生的庶女。
    她是聪明人,知道时过境迁,往昔的态度再不可提,这半月来也做得颇好,但顾云锦此刻驻足不前,金枝怕回去不好交差,心中一堵,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轻慢便重新冒头。
    金枝脸上笑意一收,道:“四姑娘,若让二夫人等急了,怕是不妥。”
    这话,已经带上威胁了。
    顾云锦本已了然,金枝急切的态度让她心中更为笃定。她不屑与个奴婢争辩,只冷冷一笑,便转身往回行去。
    金枝急了,绕过来拦住,蹙眉道:“四姑娘,这是二夫人的意思。”
    许氏吩咐差事时,态度很慎重,若她没能办妥,怕是要糟,金枝心下一慌,又有些怒,因此语气已强硬起来,恫吓之意昭然若揭。
    顾云锦有丫鬟婆子簇拥,金枝到不了近前,她也没多话,直接吩咐婆子把人叉开,待障碍清除,她再继续举步往回走。
    许氏什么心思,顾云锦很清楚,必定就是为了她那娘家草包侄儿。
    二房回了武安侯府后,祖母态度很分明,庶女与嫡女的待遇相差不远,而许氏大概也往顾继严那边探问过,遭到了拒绝。
    总之一句话,许成德想要以正常程序娶侯府庶女,是绝对不成的。
    嫡母为人霸道手段强硬,在她眼中,从没把顾云锦一个庶女当回事,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顾云锦就是不接着往前走,也知道等着自己会是何事。
    今日武安侯嫡孙大喜,前院宾客如云,若顾云锦蠢笨些,或者对许氏过分畏惧,便会被诓到前院,而许成德必定等在那处。
    二夫人外侄与顾家庶出的四姑娘情愫暗生,两人私会被外宾撞破。接着,为了圆上侯府颜面,顾家必定会对外宣布,这两孩子未归京前,便已定下婚盟,只待回京完婚。
    有了婚约一层外衣,便是这事出格些,也能被遮掩过去。
    对比起武安侯府的体面,顾云锦一个二房庶女,实在不值一提。
    而许氏本人,大概会受些责罚,但肯定不重。顾继严膝下唯有二子,皆她所出,罚得太重,就会伤了两个嫡子的脸面
    她与两个嫡兄弟放在一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更何况到了那时候,顾云锦已经没了联姻价值,跟嫡子们更是不可比拟。
    许氏手段虽粗暴,但细细思量后,却是全无破绽。她多年当家主母,果然也不是白当的,各中厉害关系分析得清楚明白。
    顾云锦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金枝被叉开,目光转冷,顿了片刻,便抬脚往回走。
    她今天拒绝跟金枝走去,等于与嫡母半撕破脸,顾云锦清楚此事,不过她此刻心内一片平静。
    方才心念急转间,个中厉害关系她已想了个透彻,两害相权取其轻,若真与许成德搭上关系,嫁予那等无能之人,她这辈子算毁了。
    顾云锦厌恶许成德,想及此,她不禁蹙了蹙眉。
    她身后碧桃等人有聪明的,已经想到了,但她们的主子是顾云锦而非许氏,身契亦在上官氏手里,便是有所变故,还有余氏在。
    众人紧紧跟上,心下暗暗庆幸,幸亏主子不是个懦弱糊涂人,不然便是她们苦劝,怕也掰不回来。
    *
    金枝左右转悠甚久,不过刚刚转向前院方向,便被顾云锦揭破,一行人此刻仍在后宅深处,往回走了一段,便能听到锣鼓铿锵之声。
    顾云锦顺着这方向走,没多久,就到了戏台子处。
    她面上一派自然,微笑回到贵女群中,抬头望向戏台子。
    这戏班子是京城中名气最响的,一折《贵妃醉酒》,让台下诸人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不过,这当中许氏似乎心不在焉。
    顾云锦冷眼看去,见嫡母似乎有些坐不住,端起茶盏呷了口,片刻后,便状似不经意地转身往后看来。
    顾云锦余光一直注意着那边,许氏骤一见她,面上的微笑端不住了,脸僵了僵,片刻后方慢慢回过头,坐正身子。
    她敛目,果真如意料中一般无二。
    顾云锦心中存事,此后,貌似专心看戏,实则时刻关注斜前方顾家长辈那一片,嫡母却没有再次回过头。
    不久后,许氏起身更衣,回来后,身后缀了一个金枝,嫡母再扫向这边时,眸光闪过一丝冷意。
    顾云锦见状,面上神色不变,心下却微凝。
    好在没过多久,她期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个丫鬟在替换茶盏的间隙,附在上官氏耳边,细细轻语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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