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坤钰显然也吓了一跳,蹙眉看着他:“永陵县形势复杂,资源匮乏,想做出一番成绩并不容易,你可想清楚了?”
    贺青云拱手道:“儿子想清楚了,这样的环境正好能磨炼儿子,求父亲成全。”
    永陵县离京城有两三千里之遥,脱去了贺家的光环,他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读书人,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县的县令。在那里,没有人会看在贺家的份上,帮助他,宽容他,甚至当地的士绅还会给他使绊子,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正好可以趁机锻炼他。
    贺坤钰本来也有心想要磨炼一下这个儿子,见他主动提起,提醒了一句便没再阻止:“好,我明白了。”
    听闻父亲答应,贺青云如释重负,侧头看着泪眼婆娑的贺夫人,安慰道:“娘,你不必担忧,儿子三年后就会回来。”
    贺夫人抽了抽鼻子,到底没多说。她也清楚,自己的儿子被保护得太好,经历的事太少,还不足以撑起整个贺家。等他们夫妻老去,谁能庇护贺青云,谁能给小月撑腰?青云作为长子嫡孙,这是他必须走的路。
    “嗯,回去吧。”贺夫人握紧他的手,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谢宁琛与韩月影远去的马车。
    ***
    马车里,韩月影正在跟谢宁琛讲解永陵县的地理位置。
    “你去过?”谢宁琛忽然出口打断了她。
    永陵县实在太偏僻,太穷,反正他是没听说过。贺坤钰这种朝廷重臣知道不奇怪,可韩月影怎么会这么清楚?
    韩月影摇头:“没有,我只是听说过那地方盛产荔枝,所以在地图上留意了一阵。”
    荔枝这东西,因为保存运输不易,北方很少见,连许多大户人家都没吃过。谢宁琛瞅了韩月影一眼:“你喜欢?”
    不然也不会记这么清楚了。
    韩月影弯起月牙状的细眉,含笑说:“嗯,以前在蜀地吃过。”
    好吧,他忘了,蜀地也产这玩意儿。
    谢宁琛扬起眉,笑眯眯地说:“咱们下回去蜀地玩玩?正好我还没去过。”
    现在她哪有心思去玩啊,而且蜀地离京城有上千里之遥,路途遥远,山路又难行,为了吃点荔枝,跑这么远真不值得。
    “以后再说吧,你今天怎么答应让我搬到贺夫人的院子里去?”
    谢宁琛摸了她的脑袋一下,糊弄道:“客栈里鱼龙混杂,地方又小,到底不如住在自家方便。你就先将就一下吧。”
    他没说的是,贺夫人这是明晃晃的防着他呢。到底是孤男寡女,虽然没同居一室,但他拐着韩月影长期住在客栈,说出去也不好听。至于去住他家的院子,这就更不妥了,相较之下,还是住在贺夫人陪嫁的院子里比较好。
    他说得似乎也有道理,韩月影没有深究。
    回到客栈后,韩月影便投入到了摹图中。
    第二日,搬家也是冯雨姐妹帮她收拾的,韩月影满脑子都是那几幅图。至于当初褚孟然让她默写的那本孤本,因为字太多,贺坤钰没让她再写,说是想办法将这本书借来一观。
    日以继夜地画了两天,韩月影终于将几幅图都给画了出来。
    谢宁琛派人通知了贺坤钰。
    贺家夫妇来得很快,进来后,贺夫人就拉着韩月影嘘寒问暖。
    贺坤钰则要理智得多,他先去看了这几幅图。
    第一幅,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端倪,放到了一边,又开始看第二幅图,同样只是一副普通的地势图,无甚稀奇的。
    但当他拿到那副蜀地舆图时,贺坤钰脸上的神色一紧,唇线绷得直直的,目光如鹰隼,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幅图,从头到尾,一行一行地掠过,连细微的角落到没放过。
    似乎察觉到他的郑重,这边,贺夫人也停止了寒暄,紧张地盯着他。
    过了半晌,贺坤钰忽然招手叫来谢宁琛:“你看看这地方,还有这里……”
    他连续在图上点了好几下,谢宁琛追随着他手指往图上瞧去,没过多久,谢宁琛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抬起头,有些无奈地看着韩月影:“这完全是你画的?”
    韩月影不明所以,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嗯,当初褚二公子那副蜀地图很多地方不准备,我便重新画了这一幅,在不少地方做了修正和补充。怎么,我画得不好吗?还是这幅舆图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见她茫然的样子,谢宁琛就知道她肯定不知道这幅摹绘舆图的异常。他把韩月影拉到桌前,面对着摊开的舆图,在贺坤钰刚才所指的几个地方点了点,然后说:“褚孟然那张舆图上是不是没这几处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什么问题?”韩月影有些忐忑,瞧谢宁琛他们的神色,似乎问题就出在这儿。
    谢宁琛一拍额头,不知该笑她傻还是见识少。顿了一下,无奈地说:“问题大了,笨丫头,你知道这几处是什么吗?这是城防图,你将蜀地的城防图融入到了舆图中。”
    韩月影弱弱地辩解:“我只是想让这幅图更详实一些,所以将几个重要的关隘也添了进去。”
    “这种事情,她一个长在民间的小丫头不清楚其严重性也是正常的。”贺坤钰替韩月影辩解了一句,然后侧过头,耐心细致地跟她解释道,“城防图是一地的机密,关乎着城池的安全,通常掌握在一军统帅手里。这种东西流传出去是泄密,若是被人参一本,保管舆图者轻则受斥,重则丢官乃至下狱。”
    韩月影没料到问题这么严重,她眨了眨眼,无措地说:“我不知道。”
    贺坤钰看着她,摇头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关键的是,小月,你怎么知道蜀地的城防图?”
    谢宁琛也偏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韩月影苍白着脸,张了张嘴,低声说:“我……我在爹爹的房间里看到的。”
    刹那间,书房里静得只剩下贺坤钰的粗重的喘息声。他双目充血,泛着不正常的红色,目光更是像要吃人一般。
    吓得韩月影不自觉地往谢宁琛旁边靠了靠,怯生生地问道:“我……贺叔叔怎么了?”
    “不是你的错。”谢宁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旁边的贺夫人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似乎明白丈夫愤怒的原因,轻轻地叹了口气,牵起韩月影的手,低声道:“走吧,陪娘出去走走。”
    韩月影看向谢宁琛。
    谢宁琛还没说话,贺坤钰已经摆了摆手:“不必了,让她留下,她也不小了,有的事情也应该跟她说清楚,免得以后像青云一样,太过纯善,轻易就被人骗了。”
    贺夫人似乎不赞同,蠕动了几下唇,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只是握紧韩月影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说:“没事的,别怕。”
    韩月影虽然单纯,但并不傻,通过贺坤钰的反应,她已经意识到了,低落地问道:“我爹是不是不应该有这东西?”
    “没错,一个整日为生计奔波的人怎么会有蜀地的城防图?而且,小月你应该不止见过一副这样的图,对不对?”贺坤钰目光紧紧盯着她。
    韩月影点头承认了:“我还见过陕地的、河西的、甘宁的……爹爹时常会带这样的图回来。”
    可能因为并未用心教过她读书习字学画的原因,以为她看不懂,韩凤阳在这一点上不怎么瞒着她,因而她有时候无意中看见了,韩凤阳也没多在意,只是将图收起来就算了。
    韩月影确实看不懂,也意识不到这些舆图的重要性。但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甚至能将这些图复制出来,这远远比看得懂图还让人诧异。
    随着她一个地点一个地点的报出来,贺坤钰的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深深地看了韩月影一眼,肯定地说:“韩凤阳不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吧?”
    韩月影揪着手指头,有些泄气地说:“他总是很忙,没空教我识字。”
    贺坤钰沉默稍许,到底记得先前之言,没有瞒韩月影,而是与她说了实话:“韩凤阳根本不是什么四处窜货的小商人,他居无定所,打着做买卖的幌子到处乱窜,实则是为了弄到这些城防图在手。虽然我现在还不能肯定他的目的,但这绝不是什么好事。褚孟然应该就是冲着你脑子里的这些城防图来的,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不行,我得进宫一趟。”
    ☆、第五十四章
    从宫里回来的时候, 贺坤钰的脸色极差, 面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将谢宁琛叫进书房, 两人在里面一呆就是大半个时辰。
    出来的时候, 谢宁琛虽然还是在笑,但韩月影发现,他这笑容只是流于表面, 甚至连逗她都不走心:“想什么呢?蹲在地上种蘑菇?”
    你能在青石板上种蘑菇啊?
    韩月影偏头躲开他的魔爪,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谢宁琛扯开了话题, “去凉安的人已经回来了,让贺伯伯跟你说吧。”
    听到这个消息, 贺夫人与韩月影都忘了先前的问题, 齐齐抬头看向贺坤钰。
    贺坤钰低咳了一声,有些惆怅地说:“稳婆一家在我们离开凉安的第二年就不知所踪了,听说是迁回了祖籍,但街坊邻居都不知道他们的祖籍在何处。”
    贺夫人听了很是激动,抓紧韩月影的手:“他们肯定是做贼心虚, 躲起来了。”
    “这也是一种可能, 不过都过去十几年了, 上哪儿找他们去?”贺坤钰很是无奈,十几年时间,变数太大了,说不准全家都被人灭了口都不知道。
    贺夫人不管那么多, 她现在已经认定韩月影就是自己的女儿了,她紧紧抓住韩月影不放,目光灼热得几近将韩月影熔化,令韩月影下意识地想离她远一点。
    贺坤钰按住额头,揉了揉,劝贺夫人:“我们先回去吧,此事以后再说。”
    贺夫人不愿,但见韩月影不知所措的样子,她也只能依依不舍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谢宁琛与韩月影。
    谢宁琛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郑重地问韩月影:“你打不打算认他们?”
    韩月影眨了眨眼,避开谢宁琛的目光,轻声道:“这不都还没确定吗?”
    “如果确认了呢?”谢宁琛紧追着问道。
    韩月影垂下了视线,目露挣扎。其实这段时间她也想了许多,这件事情上,贺家夫妇也是受害者,没有半分对不起她。只是她过去十几年已经习惯了母亲早逝,父亲整日为生计奔波这样的身份,现在猛然之间,来了个这么大的转变,哪怕她神经再粗,一时半会也有些接受无能。
    叹息一声,韩月影终是做了决断:“若他们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当然会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他们就没有我。”
    不过有了上次的乌龙,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前,韩月影并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认了亲。不然若是像上回那样,又搞错了,反而弄得大家都尴尬,也不好认亲。
    谢宁琛其实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韩月影的头:“嗯,最近我比较忙,恐怕没空天天来看你,你小心些,出门带上冯雨姐妹,若是有事,差他们来叫我。”
    这段时日整天都见到他,猛不丁地听他说要分离,韩月影心里很不舒服,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你要去忙什么?”
    谢宁琛说得很模糊:“公事,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月影有些怀疑,不过谢宁琛的事她也帮不上忙,不添乱就是好的了。想了想,她闷闷地点头,还表示自己会很乖巧:“桑妪背后的主事者还没抓到,我会乖乖呆在院子里,不乱跑,不让你担心。”
    难得见她这么乖顺,没跟他对着干,谢宁琛拧了一下她鼓起的包子脸,笑眯眯地说:“真乖,下次哥哥给你带糖来。”
    韩月影不耐地翻了个白眼,会不会哄人啊,翻来覆去就是带糖,当她是三岁小孩啊。
    ***
    谢宁琛不见了踪影,贺夫人却天天来报道。不是给韩月影做吃食,就是给她绣花做衣服,做鞋子,打精美的首饰,每天都要带许多东西来给她,似乎要将过去十四年遗失掉的时光都补回来。
    韩月影接礼物接到手软,每当她想拒绝时,贺夫人就会用那种泪盈盈又愧疚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根本狠不下心来拒绝贺夫人。
    时光匆匆,转眼间,大半个月就过去了,这段时日,除了贺夫人,贺坤钰与谢宁琛都忙得不见人影。
    韩月影一次都没见过两人,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听到冯雨传回来的消息后达到了极点。
    “你说漓王发动了兵变?”韩月影吃惊地看着冯雨。
    冯雨苦笑了一下:“错不了,现在街上传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在议论此事。”
    韩月影纠结了半晌,站了起来,说道:“准备一下,我想出去转转。”
    这是她最近大半个月来,头一次想要出门,冯雨没有多言,立即安排了马车。
    “姑娘想去哪儿?”上了马车,冯雨看向韩月影。
    韩月影想了想,干脆利落地说道:“去城中最大的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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