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见弟子来了,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回老师,一夜清梦呢。”谢文纯也笑道。三年相处下来,两人早已熟悉。
    “好,休息一下,我们就去书院罢。”沈灼然话音未落,老管家进来道,“老爷,外面有十多个士子,听说您归家了要来拜见呢。”
    沈灼然笑道,“文纯,我们这就去吧,一会怕是我的小院子都被撑炸了。”
    谢文纯称是。沈灼然宅子离书院不远,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书院走去。期间免不了攀谈,“这就是夫子的学生谢小公子了吧?‘赠饮天下人’,我仰慕多时了!”等等,谢文纯3一一回过。这些士子们都是极仰慕灼然先生的,对他大概有些不忿做了沈先生亲传弟子的意思,一些考验都被他脸上带笑,不动声色化解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岳阳书院。又有一批士子前来打招呼,沈灼然都一律平易近人的打了招呼。谢文纯早已习惯士子们把老师奉若神明,见怪不怪了。沈灼然向自己的教舍走去,一路上又遇到了一些昔日的同事等,一一打过招呼不提。
    谢文纯看着面前低矮的一片屋子,有些发呆,“老师,这就是我的房舍么?”
    沈灼然此时已打发那些士子回去上课,见谢文纯的表情恶趣味的笑道,“跟了老师几年了,还不习惯么?”
    谢文纯无语凝噎,他是跟着老师就差鸡舍没睡过了,但好歹是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阳书院?
    沈灼然在旁又补刀,“这屋舍是两人合住的,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啊。”
    谢文纯长这么大除了和沈灼然在外情势所迫,除了他娘,还没和谁同挤着睡一张床过,一时间只觉前途灰暗。
    沈灼然道,“好了,让你的书童安置吧,我带你去见见夫子们,以后都要在一起上课了。”
    谢文纯知道能和在岳阳书院的大儒们打好关系,百利而无一害,自然答应。正了正衣冠,跟着沈灼然去四处拜见了。
    这一晃,就是半日,到得中午用饭,谢文纯暂且跟着沈灼然同教习们一同用,明天才正式进学。见得桌上的青菜豆腐,谢文纯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下午沈灼然没再拘着他,谢文纯就带着濯香,去溪守街道上逛一逛,又去多宝阁给家里去了信。之前怕家里担心他的安危,谢文纯多是报喜不报忧,如今算是安定下来,就都在信中细细的写给父亲告知。主要写的就是沈灼然三年来带他走过的东海海滨、所遇的倭寇,还有所见乡间豪强林立、私自蓄奴一类的事情,末了又简短写道,‘老师对世家改革似有退意,还在观察’。封了漆口,递给多宝阁的掌柜。
    出得店来,谢文纯神色间有些严肃。对染香道,“那封信,已经给爹发过去了?”
    濯香回道,“已发出去了。”
    谢文纯心下一松,他不知多宝阁或者说崔家会不会拆开他的信看,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已不再那么天真,涉及到隐秘的事情另给父亲写了一封。
    放下一桩心事,谢文纯和小书童濯香在街上随便买了些东西纸笔就回去了。回到学生的房舍,屋中已有一人,看起来和谢文纯年纪相仿,面容清俊,正在案前读书,见得来人来把书放下,起身一笑道,“你便是灼然先生的学生谢文纯吧,我叫易行止。”
    作者有话要说:
    游历的事情会有倒叙和回忆出现~第二卷主要就是书院和剩下的三考了,也是二十章。
    第22章 忠孝难两全
    谢文纯打量这眼前的少年,只见他身穿棉布深蓝的外袍,内着素白长衫,头发用一木钗束起,虽衣着简朴但气质洒然,让人眼前一亮。他拱手道,“正是在下,易兄,以后我们就是舍友了。”
    易行止笑道,“别看我长得老,也只比你大上一岁,叫我行止就好。”
    谢文纯心想那你长得好高啊,心下有些小小的羡慕,折中道,“行止兄。”
    易行止又对濯香道,“我的书童出去采买东西了,一会你和他见见。”
    濯香本看他衣着朴素,没想到也带一个书童,于是收起了些轻视之心。岳阳书院两个学生同住的房舍只有两张长塌,两个学生一张,书童们一张。易行止又道,“我比较浅眠,睡在外面,省得打扰你。”谢文纯无可无不可。谢文纯本是个多话的,然而此时旅途奔波很是劳累,两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谢文纯刚刚起来就见易行止已经在捧着一本书看了,濯香见他醒了忙上前伺候他穿衣,谢文纯只觉这易行止在心里偷笑,不过他也不在意。两人一同用了饭,就往学舍去了。
    岳阳书院分甲乙丙三等学舍,本来是有入学考试的,不过谢文纯作为沈灼然的弟子又有秀才的身份,直接插到了甲舍,和易行止一处上课。
    来到学舍,并无什么人抬头打招呼,只有少数人冲他们点头致意,大多数都在埋头朗声读书,“仁义礼智”等等。谢文纯从小到大都是一对一授课,跟着沈灼然在外时这个老师也不怎么和他讲科举文章,而是讲一些律法、风俗等,索性他自己没把这些文章落下,一直自己看着书。谢文纯和易行止来得不算早,只得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坐了。
    不一会儿,近来一位老先生,须发皆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谢文纯被沈灼然带着见过给他上课的夫子了,知道这位姓周,是教四书经意的。
    周夫子近来后,学子们都自动噤了声,周夫子咳嗽一声道,“老规矩,轮流上来背书吧。”
    易行止小声和谢文纯道,“夫子会从四书五经随便抽取一段,考背诵的。”
    谢文纯心想这倒不难,他早就能完全背下来了。易行止见他神色,又补充道,“会考经意的。”
    谢文纯这才上了心,用他小时候夫子杨夫子的话说他有些想法离经叛道,要多斟酌些。这几年跟着沈灼然,这位老师却鼓励他多说自己的想法,就不知这周夫子是否比较保守了。
    先上去的学子,有的被不上来,就被周老先生打了手板不管是十多岁还是三十多岁,一律当着所有人面挨打,很是丢脸。
    不一会儿就轮到谢文纯,周夫子对他点点头,“谢文纯?”他对这个长得俊俏且年幼的小学生很有印象。
    谢文纯施礼道,“回夫子,正是学生。”
    周老夫子有意考验一下他,道,“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谢文纯心想,这虽然刁钻却也难不住我,不假思索答道,“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二月癸亥,日有食之。天王使叔服来会葬……”背了大半,毫不磕绊。
    周老夫子心中点头,这孩子基础还不错,又考较了一些问题,谢文纯选择了保守些的回答,周老夫子满意,夸了几句就让他下去了。
    教舍内都考过一遍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周老夫子又点评了一番,开始讲书,今日讲的是春秋。谢文纯觉得,这位夫子讲的和杨夫子、父亲、老师都不太一样,很是细致,每一个点都点透了,心下欣喜。和沈灼然游历时这老师总和他“讲故事”,没正经教他什么科举文章技巧,谢文纯心中其实有些着急,见这老师靠谱,心下安定他之前真有些怕整个岳阳书院的夫子都像他老师一样。
    杨夫子讲了一个时辰多就走了,来了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看着学子们自主温习。谢文纯在路上奔波,好久没用过好墨了,于是拿出绢纸开始练字。
    那青年人在屋舍中巡视走动,一眼就看到后排多了个俊俏小书生,心想这就是新来的灼然先生的小弟子了,走到近前见了他的字,心中暗想果然人无完人。
    中午用饭还是谢文纯眼中的“粗茶淡饭”,还不如昨日和老师在一起蹭的饭。下午是赵先生来指点众人写的文章,谢文纯没准备,就去现写了一篇,在末尾交给了赵先生。
    赵先生四十多岁,考上了举人却没出仕,见了谢文纯的文章心下赞叹,文笔昳丽,不过也是一眼看出谢文纯的缺点,一是字算不得好,二是过于追求词句之美了,偶有几句见地都没有展开。赵先生心下有些疑惑,灼然的字那是天下闻名的,这小弟子怎么写成这样?于是对谢文纯道,“字还需练练,这个灼然最是擅长。”
    谢文纯心道我跟了他一年,也没指导过我写字写文章啊,这话当然不能说,只先应下表示一定好好练习。
    一日课程结束,谢文纯来到了沈灼然的教舍,身为院长沈灼然自有独立的一间屋舍,也就仅仅如此了。
    沈灼然见是自己的小弟子来了,道,“今天怎么样?可还适应?”
    谢文纯回道,“先生们讲的都很好。”
    沈灼然道,“周先生讲的经意还是很好的,你没事可以多多讨教。”
    谢文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对沈灼然道,“老师,我写的字总是没什么锋骨,可有什么办法?”
    沈灼然道,“字如其人,你现在年纪还小不必强求什么风骨。”
    谢文纯听着这话不像好话,“老师!”
    沈灼然见小弟子又要炸毛了,乐呵呵的道,“若真想练,我知道个窍门,足够你应付考试,不过不是从心往外写出来的,终差了一层光明磊落。”
    谢文纯道,“老师带我去东海畔时不是给我讲过么,对付倭寇不一定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既写字是科举之本,那走些捷径也很好啊。”
    沈灼然又道,“那你回去就把我们所见倭寇之状总结一下,再写写应对方案,这些我们都谈过的,三天时间够了吧?”
    谢文纯道,“一天就足够了!老师,写出来了就教我窍门?”
    沈灼然笑道,“一言为定。”
    等回到自己的屋舍,让濯香研了墨开始动笔了,谢文纯才回过味来。他和沈灼然在东海游历之时,谈论最多的就是倭寇引起海禁,海禁导致走私,走私又使倭寇生生不息。沈灼然当时曾对他说,世人趋利,而世家为其中翘楚,无视国家王法与倭寇走私。谢文纯当时还问道,“那崔家……”沈灼然道,“你说呢?”
    想到此处,谢文纯久久不能落笔。恰巧此时易行止用了饭回来了,见谢文纯在这里发呆,小书童濯香也在那发呆,一笑道,“你们两个,都呆想什么呢?”
    濯香吓了一大跳,连忙出去了。谢文纯见是易行止,苦笑道,“没什么,遇到篇难做的文章。”
    易行止道,“那就先放在一边好了,哪有这么急的。”
    谢文纯静了静,道,“行止兄,写文章的题目是,若亲人做了错事,到到底应不应该揭发?”
    易行止奇道,“做了错事?是多大的错事?”
    谢文纯道,“成千上万的性命。”
    易行止想了一会儿道,“若是圣人,定会大义灭亲,可若是我……”说着挺不好意思一笑,“不过,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吧?”
    谢文纯看出来其实他本想说的是不会,但这话不能明着说,穿出去就不好了,一时间心更加乱了,一个字没写,早早的上床歇着去了,气的濯香偷偷瞪了易行止好几眼,还以为是他把少爷惹难受了。
    谢文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一会儿回想起路过的那个刚被倭寇洗劫过的村子,妇女不是被掳走就是被用完了杀死,血浸透了土地,一片死寂;一会儿又想起他们借宿过的一个村子,村里的壮丁白天做农活,晚上就上船做倭寇,即使如此仍面黄肌瘦,不是被逼急了,谁愿意冒充倭寇呢?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小舅舅、两个表兄都加入了倭寇的行列,自己奉旨前去征讨,这时娘出现在中间,将剑插入了她自己的胸膛。
    第二天谢文纯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课了,易行止在旁道,“文纯,我看你第一天睡觉挺老实的,怎么这才第二天,就开始踢上人了?”还有没说的是,后半夜还像树袋熊一样抱了上来,让人都不忍心把他叫醒,搞得自己也没睡好。
    谢文纯颇为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昨夜做了个噩梦,今夜不会了。”
    易行止摇摇头道,“我没有说你的意思,有什么心事讲出来,别自己憋坏了。”
    然而这种事情谢文纯是绝对不会说的,一边是老师和自己的良心,一边是他的母族,他还不想选。一整天上课都心不在焉,所幸今天是谭先生来讲大晋律法,这些沈灼然教导的十分用心,又在游历中不断指点实例给他,谢文纯对律法算得上十分拿手。下午的算学也是谢文纯在家就早掌握的,于是他几乎是花了一天的时间来“发呆”。
    易行止见他魂不守舍,几次提醒他没反应也就随他去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才只认识两天。
    到了晚间,谢文纯拖着步子,来请老师沈灼然宽限些日子。
    沈灼然了然笑道,“想不通?不知道怎么写?”
    谢文纯低着头,闷闷道,“孝乃民之行。”
    沈灼然道,“以孝事君则忠”。
    谢文纯虽然还有话可以反驳,却也知道这样“诡辩”是没有意义的,他站了一会,突然跪下道,“沈先生,求您将我逐出门墙。”
    沈灼然心中又气又怒,没想到这小子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怒道,“不准!”气的就想打他,终于没忍心下去手,“文纯,你看不到吗,你看不到吗!再这样下去,大晋就要亡国了啊!”
    谢文纯挭着脖子道,“我看还能有一百年!”
    沈灼然气的直抖,“一百年?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为的就是见国有弊而不言,人人结党营私谋一私利么!”说罢,拂袖而去,远远的又扔下一句话,“不出两月我就要上京了,你好自为之。”
    谢文纯仍直挺挺的跪着,眼睛慢慢的红了,一拳砸到土里,终于痛苦失声。
    回到房内尽管百般遮掩,还是被濯香看出端倪,濯香忙冰浸了布巾,来给他敷眼睛,一边不断说道,“少爷,可是和沈先生又闹矛盾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这种木头疙瘩较真,气坏了自己身子就不好了。”
    谢文纯默不作声,待得第二天起来,又和没事人似的,和同窗正常交际着,有问题请教讲课的夫子,有些想法也回去找沈灼然,仿佛那天的事情就不存在了。沈灼然也抽了个空子,告诉了他练字的“秘诀”没事在墙上写字,有助于炼字形、笔锋。
    然而每一天,他都会对着白纸空坐,显是内心仍极为挂怀。就在谢文纯在岳阳书院安定下来的小半个月后,谢松的回信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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