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襄露出惊讶之色:“你见过?”
    “嗯。”她点头,“我只看了开头一点,就被他发现了。”
    她口中的“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卫襄立刻意识到:“是你前世的事?”
    “是,”她伏在他胸前,一边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 一边低低告诉他, “书中把这种术法叫做催眠术。而这种术法如果想要成功, 条件十分苛刻。施术靠的是施术者强大的精神力压制, 非但需要被施术者毫无防备或心甘情愿,而且要求有绝对安静且不受打扰的环境, 否则一旦施术过程中受到干扰,施术者便会受到反噬,被施术者也会受创不轻。”
    卫襄神色微动:“你是说……”
    江苒道:“徐九在齐王府指证我不是郭六时,尚且一切正常, 而我回门前,她已安排手下准备对我下手,也就是说……”
    卫襄接口道:“她是在十月到十二月期间被施术的,而因为施术对安静环境的苛刻要求,我们只需排查她在这段时间内到过的符和条件的地方即可。”
    江苒点头,告诉他道:“不仅如此,施术后,由于被施术者精神受损,根据被施术程度的不同,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恶心、头晕等症状;施术者也会因精神损耗过度虚弱很长一段时间。”
    卫襄目光闪了闪:这可真是太过重要的信息。
    江苒继续道:“徐九这种程度的被催眠,已经是非常严重了,施术时间不会短,刚被施术后必定会有非常明显的反应。你只需查到她出现这些症状的时间,再倒推,看她有没有长时间地与旁人隔绝,那个时期她接触了谁,谁又在之后‘病’了,自然能找出帮她施术的那个人。”
    催眠术的使用条件如此苛刻,陈文旭总不能把徐九身边的所有人都催眠忘了这件事吧,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这一次,必能叫他无所遁形!
    事情谈完,卫襄见她神色疲惫,不由皱起眉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江苒摇头,躺下就是噩梦连连,反而精神更累。她见卫襄担忧,不由对他笑了笑道:“十一,你莫担心,我很好。”
    卫襄道:“你身子不好,蒋太医本就让你不要劳神。偏偏……”那人如此狡猾,他们几番交手,都被他逃脱了去。偏偏苒苒牵涉其中,屡屡因此费神。
    “这件事结束后我就乖乖养病,再不操心啦。”她笑着安慰他,还想说什么。
    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问答之声。江苒把后面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发现车队此时已经行到了城门口。龙骧卫的一个将官正向守城门的士兵出示令牌。
    士兵验过令牌,挥手放行,车队正要再次启动。
    前方忽然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如急雨密奏,战鼓急擂,肆无忌惮,飞驰而来。
    江苒微微惊讶:什么人竟要赶在这个时候出城门,还胆敢在京城大街当街纵马?
    不过片刻工夫,来人已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当先的青骢马上,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明珠坠发,玉带束腰,衣衫华贵,一双大大的眼睛中透着焦急之色,赫然是大皇子卫珏。
    卫珏目光从卫襄的马车上一掠而过,扫向车队后列的囚车,梭巡过去,蓦地变了神色。他双腿一夹,缰绳抖动,驱马赶到其中一辆囚车旁,急声叫道:“兰芷,兰芷,你怎么样了?”
    囚车中,上了重枷的徐九听到他的叫声,缓缓抬起头来,带起一片铁链哐啷声。她侧耳听了片刻,才转向卫珏的方向,哽咽着,楚楚可怜地喊了声:“殿下。”却是气若游丝,虚弱不堪。
    卫珏目光落到她面上,但见她一张雪白的脸上满是血污。最可怖的却是两只眼睛,曾经明若秋水的一对美眸此时紧紧闭合着,因眼珠被破坏,眼皮瘪了下去,结了血痂,分外丑陋骇人。
    他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抖着声音道:“你的眼睛……”随即愤怒地道,“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徐九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哆嗦着嘴,欲言又止。
    卫珏更加愤怒了:“兰芷,是谁害的你,你只管说,不要怕,我为你做主。”
    “是我,怎么,大殿下还要治我的罪不成?”卫襄冷淡的声音从车中响起。
    卫珏猛地扭头看向卫襄的马车方向,双目几欲喷火,咬牙道:“十一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的贴身宫女?”
    卫襄懒得理他,淡淡吩咐道:“秦副统领,你告诉大殿下。”
    这次参与行动的龙骧卫副统领秦照得令,向着卫珏恭敬地拱手道:“禀大殿下,这个女子乃赵王、安国公府乱党余孽首领。”
    “不可能!”卫珏失声道,“兰芷一个弱女子,又一直跟在我身边,怎么会是乱党?兰芷,他们冤枉你对不对?”
    徐九呜呜地哭了起来,对卫珏哀哀叫道:“殿下,救我!”
    卫珏心痛如绞,对着囚车旁看守的龙骧卫士兵怒喝道:“快打开囚车!”
    龙骧卫的士兵恍若未闻,动也不动。
    卫珏大怒,猛地扬起马鞭向士兵抽去:“贱奴,谁给你的狗胆,连本殿下的话都不听了!”
    士兵慌忙闪避,卫珏一鞭落空,心下更怒,没头没脑地连抽了几鞭,却在下一刻手腕被人抓住。他刚要发作,就觉一股大力涌来,整个人都被扯下了马背,跌到地上。
    卫珏快气疯了,跳起来道:“哪个狗……”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他脸上“啪”的一下,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被扇得一个趔趄,捂着脸愤怒地看向将他扯下马的人。
    卫襄,赫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马车的卫襄!也只有卫襄敢这么对他。
    卫襄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卫珏,我的手下可没有得罪你,你这样没头没脑地抽人是什么意思?”
    卫珏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指向囚车中的徐九道:“这还叫没得罪我?你们抓了我的人。”
    卫襄冷冷一笑,目中透出如刀子般锋利的光芒:“我们抓的是赵王和安国公府余党,正要追查是否还有勾结之人,原来这个逆贼是大殿下的人啊。”
    卫珏正要说是,心里一咯噔,骤然觉得不对,什么叫逆贼是他的人?他警惕地看向卫襄,加重语气道:“兰芷不是逆贼!”
    “是吗?”卫襄冷笑,却根本不屑于和他争辩,只是道,“是不是逆贼,朝廷自有公断,你身为大皇子,藐视朝廷法纪,来抢我的人犯,只怕不妥吧?”
    卫珏语塞,索性胡搅蛮缠,大声嚷道:“谁不知你们龙骧卫手段厉害,好好的人进了你们的大牢都得脱了一层皮。兰芷一个弱女子,眼睛已经被你们弄瞎了,再要进去了岂有命在?”
    卫襄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出声:“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学得怜香惜玉,为了一个罪臣之女,乱党首领,居然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佩服佩服。”
    “你什么意思?”卫珏变了脸色。
    卫襄笑了笑道:“陛下要是知道你为了徐家女如此尽心,会怎么想?”他顿了顿,瞟过卫珏青白交错的脸色,继续道,“没错,陛下现在是只有你一个儿子,所以你有恃无恐。可你想过没有,陛下现在春秋正盛,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也总会有别的儿子。据我所知,嫣贵人已有孕在身,保不齐就是一个儿子。到时,即使你还是长子,一个身上有污点的庶长子可并不是无可替代的。”
    “什么?”卫珏脸色大变,“姨母有孕了?”
    卫襄露出讶色:“怎么,你竟不知道?”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你那姨母对你也不怎么相信啊,连你也瞒得死死的。”
    卫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看囚车中哀哀哭泣的徐九,想想可能怀孕的嫣贵人,心头大乱,看向卫襄,语气软了下来:“你休要骗我。”
    卫襄嗤道:“我何必骗你。这种事,随便一查就能证实。”
    的确,这种一查就知道真假的事卫襄根本没有必要骗他。可是,姨母为什么要瞒着他呢?而且,姨母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像从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帮着他吗?
    卫珏低下头,掩住脸上慌乱的神色,心神乱作一团。
    卫襄冷眼看他,面上淡淡地道:“大殿下,若无其它事,请让一让,我们还要押解人犯入京。”
    卫珏再抬起头,脸上的蛮横之色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望向卫襄放低了姿态:“十一叔,刚刚是侄儿莽撞,冲撞了你,我向你陪不是。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先放了兰芷?”
    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拎不清。卫襄心中暗骂蠢货,神情冷淡:“不能。”
    卫珏神色变了变,目中怒气欲溢,却又强自按捺下来:“十一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现在如此不讲情面,就不怕以后……”
    “不怕。”卫襄毫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便是陛下来了我也是这句话,徐兰芷罪证确凿,我不会徇私枉法。”
    “十一叔!”
    卫襄却根本不再理他。“秦副统领,”他淡淡吩咐道,“启程,若有人阻挡,视同劫囚。”
    视同劫囚,也就是说允许他们动刀了。秦照心头一凛,恭敬地应下。
    囚车队伍继续前行,徐九大概是知道错过这次机会她再也没有希望得救了,忽然疯狂地往囚车上撞,哀哀叫道:“殿下,殿下,救我!”
    卫珏的心都要碎了,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一时间,铮铮之声不绝于耳,护卫的龙骧卫士兵手按刀柄,纷纷拔刀出鞘。
    卫珏止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望着卫襄双目几欲喷火:“十一叔,但愿你永远这么风光,不会犯到我手上。”
    回答他的,是卫襄的一声嗤笑。
    马车并囚车渐渐远去,徒留下立在路边满脸阴沉的半大少年。
    “大殿下……”陪着他一起出来的内侍战战兢兢地上来说话。
    卫珏手一扬,蓦地一鞭子狠狠抽在内侍身上,把他抽得踉跄退了好几步,面上现出一道血痕。
    “废物!”他恶狠狠地咒骂道,“统统都是废物,我要你们何用?”
    几个随从都吓得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经过城门的人纷纷远远绕开,不敢靠近。
    忽地,“大殿下这是怎么了?”带笑的声音从后面正等着进城的一辆马车上响起,轻松而带着调笑。
    卫珏眼睛一亮,满面怒气骤然消散:“你怎么回来了?”
    马车中人笑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也该回来了。”
    卫珏面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喜出望外地往马车走去:“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有一桩难事要你帮忙。”
    ☆、第135章
    入夜, 月明星稀, 夜寒露重, 秋风不止。
    江苒放下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抬头问折柳:“什么时辰了?”
    折柳走过去,顺手剪了剪灯花, 就着光线看了眼窗下的沙漏,告诉她道:“快戌时末了。”
    江苒微微皱眉:“王爷还没回来吗?”傍晚他们刚回到府中没多久, 明德帝就急召卫襄入宫。卫襄问了来传话的內侍, 说是明德帝知道他与卫珏在城门口起了冲突, 特招他入宫,让卫珏给他陪不是,为他俩做个和事佬。
    明德帝的面子不能不给,可这会儿这么晚了,卫襄怎么还没回来?
    正疑虑间,外面传来动静。折柳出去看, 过了一会儿捧了一个锦囊回来禀告道:“王妃, 主上派人回来传话, 他今日留宿宫中, 不回来了,让王妃派人送些衣物过去。”
    江苒一怔:怎么忽然就要留宿宫中?
    鸣鸾在一边解释道:“陛下从前也经常将主上留在宫中。只不过王妃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
    江苒释然:想来卫襄和明德帝感情好, 确实不足为奇。忙叫了鸣蛩去收拾衣物,好给卫襄送去。
    折柳笑眯眯地将手中的锦囊呈给她。
    她疑惑地接过:“这又是什么?”
    折柳含笑道:“王爷说,锦囊中是他的贴身之物。他今儿不回来,王妃若是心里念他了, 就让锦囊中的东西代他陪着王妃,就当是他在了。”
    江苒的脸顿时红了,他他他……他竟这么大喇喇地叫人传这种话!她纤白的手紧紧抓住锦囊,一时打开也不是,不打开也不是。
    折柳又道:“王爷还说,请王妃赐一道回礼,也免得他夜不能寐。”
    江苒的双颊几乎要烧起来了,心中却又有莫名的甜意。她含羞打开锦囊看了眼,里面果然是他素来贴身戴着的一枚玉佩。她想了想,到底还是解下随身带着的香囊,交给折柳道:“和衣服一起送过去吧。”
    折柳应下,问江苒道:“天已不早,我们服侍您歇了吧。”她犹豫了下,又道,“要不晚上让婢子在里面守夜?”平时江苒和卫襄在内室,从不让侍女在里面守夜,今日卫襄不在,折柳隐约知道江苒有梦魇之症,故有此一问。
    江苒摇了摇头,将卫襄送回的锦囊紧紧攥在手中。卫襄不在,其他人又有什么用?
    折柳几个服侍她睡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她将锦囊中的玉佩取出,紧紧贴到胸口,渐渐入睡。
    一夜乱梦,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冰冷的,令人绝望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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