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坐在殿中主位上,两个男子从殿外走进来,均穿着朝服,头戴高冠,下面则着深红色的裳,上面有虎豹图案。正是尉僚和李斯。
    两人走进殿来,正要向秦王行礼,嬴政快步走下去,托住尉僚,“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尉僚已经看到了云音,微微笑着向她示意,云音也对他点一点头。
    众人各自归坐,嬴政开口对尉僚道:“日前闻先生抱恙,寡人心中甚为挂念。今日先生可大好了?”
    尉僚拱手道:“多谢大王挂怀,又屡次派人探视。臣的身体已经无碍了。”
    嬴政笑道:“如此甚好。昨日宫中烹饪了野鹿和羔羊,寡人不敢独享,派人送给几位卿家。不知可合爱卿的口味?”
    两人谢恩,尉僚笑道:“鹿肉和羊肉确实美味,配上美酒一起吃,真是人间美事!”
    嬴政也笑道:“先生喜欢就好。”他又对李斯道:“客卿们居住的馆舍,日久失修,陈设简陋,寡人每念及此,心中甚是不安。李斯,寡人把返修馆舍的任务派给你,另外再添置一些生活用品,不要吝惜钱财,务必保证让大家住得舒服!另外,每位客卿的俸禄,从即日起,都增加两成。”
    李斯听到嬴政吩咐下来,连忙点头称是。
    君臣几人又开始商量国事,嬴政就一些事情,征求两人的意见,他觉得可行的,都欣然采纳。
    云音看到这情形,倒是暗自稀罕。嬴政对尉僚一口称一个先生,尊敬有加;脸上笑容满面,令人如沐春风;对谋臣的建议,更是从谏如流。她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他爱才敬贤的姿态,倒是摆的很好,怪不得天下有才华的士子,很多人都来投奔秦国。
    云音原来就听说,嬴政对尉僚等重臣很厚待,言听计从。不仅如此,为了显示恩宠,他还让尉缭享受同自己一样的衣服饮食,每次见到他,总是表现得很谦卑。今日,云音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不得不承认,作为大国的国君,他能有这样谦虚的态度,确实不容易,像是个胸怀大志的人。
    嬴政又问起赵国的事情办得如何,尉僚回答说已经都安排好了,不需担心。云音猜想,他们指的是实施反间计的事情,主意是尉僚给秦王出的,当然是他负责具体执行。
    议事完毕,两位大臣退出偏殿,嬴政则要小休一会儿。
    .
    云音想和尉僚说几句话,追了出去。她看到尉僚和李斯两人分开,李斯应该是要出宫,尉僚则慢慢地顺着御花园的小路往前走。
    云音道:“听说先生前一久生病,可完全好了?”
    尉僚摇头笑道:“没事了,一点小病,已经痊愈。”
    云音道:“我今日看到,秦王对先生,可算是信任有加。”
    尉僚道:“不错。当年他与我交谈几次,就委我以国尉的高位,的确算是恩遇。”
    云音想到他们要实施的反间计,就问:“先生是否打算离间赵王和李牧的关系,设法把李牧将军换下来,以方便秦国攻赵?”
    她知道这个情况,尉僚有些惊奇,他停顿一下说:“不错。我已经开始着手此事。你既然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派了弟子去赵国,用重金贿赂赵王的宠臣,让他在赵王面前挑拨离间。赵王多疑,多半会中计。”
    云音想,他果然是足智多谋。不过看他一副翩翩君子的儒雅样子,怎么干的全是些阴谋诡计的事情?真是令人想不到。
    尉僚似乎看出她的想法,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都是些不地道的事情?专门搞阴谋诡计?”
    云音被他看出心思,尴尬地笑笑。
    尉僚正色道:“兵者,诡道也。我修习的是兵家,两军交战,本来就是靠计谋取胜。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高境界。当然,我说的是打仗要用计策,如果是朋友相交,就不能耍手段,要以真诚待人。”
    云音想了想说道:“先生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看来你对军事,很是精通。”
    尉僚笑说:“精通军事不敢当,精通相面倒是真的。不如我帮你相相面,如何?”
    云音听说他以前做过算命先生,真是不忘老本行,什么时候都不忘记给人看相。她也有些好奇,他能算出什么来,就答应了。
    尉僚看了她一阵子,说道:“你这个人,天庭饱满,眉高额宽,早年会有一些坎坷,不过成年之后,运势就会慢慢转好。”
    云音道:“借先生吉言了。”
    云音想到攻赵的事情,又问:“这次秦军进攻,赵国真的会灭亡吗?”
    尉僚道:“大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统一六国,秦国现在也具备了这个条件。我知道你是赵国人,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而我也不是秦国人。列国连年混战,只有天下一统,开创出一个盛世,百姓才能免受刀兵之苦,安居乐业。”
    云音听到盛世,倒是有几分向往。她说:“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两人聊了几句,尉僚有事要办,告辞而去。
    .
    下午,嬴政在寝宫批阅奏折,殿内有些闷热,他觉得烦躁,命云音陪他出去走走。
    他信步在花园里走了很远,云音和张公公等侍从远远跟在后面。
    云音看他脸色阴沉,闭口不语,快步往花园深处走去,感觉有些诧异。攻赵的事情,已经定下计策安排好了,他为什么一副愁云密布的样子?没办法,反正他总是喜怒无常,自己小心些就是了。
    嬴政走了很远,来到了一处树丛环绕的宫殿。云音看到这里冷冷清清,似乎没有主人居住。殿上的牌匾也掉了色,看不出来原来写的是什么字。
    几人到了宫殿门口,里面有几个宫人正在洒扫。他们看到秦王驾临,都惊恐不已,连忙跪地迎驾。
    嬴政慢慢走进去,云音等人跟着后面。这里的确无人居住,虽然打扫的还算干净,但是摆设陈旧、没有生气,到处一副破败的感觉。
    云音看到殿内放着一副盔甲,墙上挂着宝剑、弓箭,案头上还有一个弹弓,应该以前是一个少年男子的居所。
    嬴政把墙上的宝剑取了下来,轻轻抚摸,脸上充满了伤感之色。
    云音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副神态,觉得很奇怪。这宫殿的主人到底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伤心?
    ☆、手足
    云音站在殿门口,凝视着嬴政。
    他立在墙边,眼睛隐没在黑暗里,里面似有莹光在闪动;他的手握住剑柄,在微微颤抖。
    云音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呆住了。张公公等人都远远地立在殿外,云音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他的眼光越过剑身,向这边扫了过来。
    云音一时起了好奇心,走了进去。她看到嬴政还是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
    嬴政放下剑,又取下墙上的弓箭,在手里把玩良久。他开口道:“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他?”云音很疑惑。
    “我的弟弟,成峤。”
    云音吃了一惊。她听说过长安君成峤,成峤是秦王嬴政的异母兄弟,多年前被派去攻打赵国,阵前叛变,被处死了。既然成峤叛变,依嬴政的心性,应该恨他才是,怎么反而会怀念他呢?
    嬴政依旧手拿着弓箭,缓缓地说:“自我从赵国回来以后,七年的时光,我和他朝夕相伴,一同上学,一同练习弓马骑射。他自幼体弱,骑马和弓箭,还是我手把手教会他的,”说完,他颓然地退了两步,坐到了后面的案几之旁。
    原来,十年前,吕不韦派长安君成峤与樊于期作为援军统帅,去支援秦国攻打赵国的军队,在途中,樊于期将秦王嬴政的身世告知成峤,说嬴政并不是王室血脉,而是吕不韦的私生子。于是成峤在屯留叛变,吕不韦派大军前去镇压,结果樊于期逃亡燕国,成峤则被赐死。
    云音保持沉默,这帝王之家的事情太复杂,他的心思也很难猜测。
    嬴政继续小声地说道:“他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他叛变,是受人挑唆,寡人并不怪他。就算他真的一时糊涂,我也不想他死。可是,他还是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和弟弟成峤岁数相差不大,兄弟俩从少年时一起长大,每天相伴,感情很深。
    云音见他这么难过,心里也有些恻然。她想,成峤为什么十多岁就被派去出征?他年纪那么小,根本没有经验、也没有能力统领一支军队。十年之前,嬴政还没有亲政,把持朝政的是相国吕不韦。吕不韦应该是一个精明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决定?
    想到这里,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吕相国是故意派成峤去出征的吧?
    “不错,“嬴政咬牙道:“吕不韦故意派对他不满的樊于期和成峤一起出征,就是算准了成峤多半会听信谣言造反,他想让他死!”当年成峤叛乱的消息一传回来,十万平叛大军马上就出发,肯定是事先就筹备好的,有计划的行动。
    “我不想让他死!哪怕他真的听信谣传,反对寡人,我也希望他能活着,”他又说。嬴政当时不满吕不韦的强势,和母亲赵姬也有些疏离,关系最亲密的,正是成峤这个弟弟。
    “以前,他就住在这里,而我,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庆阳殿。他当时贪玩,功课不好被老师责骂,总是我替他遮掩;他不敢骑马,也是我几番鼓励才敢尝试。今天是他的生辰。以往,生辰那天,他总是向我要礼物;现在,我就算想送给他最喜欢的东西,也没有机会了。”他的声音,带着对往事的回味,也有压抑的伤感。
    云音没有想到,他这么冷酷的一个人,会对弟弟有那么深的手足情谊!当时盛传嬴政不是王室血脉,而是吕不韦的私生子,成峤作为先王的亲子,他的存在,对秦王嬴政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吕不韦肯定是把成峤看作心腹大患,想法设法地要把他除掉。吕不韦肯定也没想到,两兄弟的感情真的很好。他把成峤弄死,嬴政当时不但不感激他,反而恨他。
    成峤虽然贵为秦国公子,却是一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实在可叹!这些王孙公子,虽然地位尊崇,但实际上像坐在火山口一般,上前一步就是万人之上,退后一步却是万丈深渊!他们如果在争斗中失败,连性命也保不住,还不如做个普通人呢。嬴政虽然对成峤有情谊,但是客观地来说,成峤确实对他构成了威胁。而且,成峤叛乱的罪名坐实了,也很难洗脱。
    嬴政依然低着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云音见他如此,想起自己的兄长,心里也不好受。她和哥哥,可能还会有相见的一天;但他的弟弟,却是永远地逝去了!
    云音见他一个大男人那么难过,起了恻隐之心,蹲下身子,柔声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伤心也无用了。他的死,并不是大王下令,他不会怪你的。”
    “可我终究没有保住他,”他的眼睛放出厉光,“因为那时候,权力不在我的手上,不能救他!现在,寡人大权在握,有了能力,他却回不来了。”他知道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这些年,他把军政大权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一刻也不放松。男人对权力的渴望,就像女人对年轻美貌的渴求一样,牢不可破。
    “我想成峤他,一定能感受到你对他的兄弟情谊,”云音安慰说。
    听了云音的话,嬴政缓缓拉住云音的手,把她的手掌贴在了他的脸上,默然不语。
    过了良久,他才把她放开,站起身,又留恋地四周看了看,说道:“走吧,”抬脚走出了殿门。
    .
    回到寝殿,嬴政似乎强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处理奏章。
    云音现在看着他,总觉得他的身影,带着些落寞的感觉。她想,别看他现在威风八面,其实他也过得不容易。对他来说,活着长大,可能都很艰难。他从小就和父亲在异国做质子,随时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这是怎么样的童年?
    云音虽然后来遇到一些坎坷,但是童年和少年时代,在父母的呵护下,是幸福的。她小的时候,天真无邪,就真的是一个小孩子。而他,在那样的环境下,异常早熟,可能根本就没有童年。
    嬴政的父母,一个忙于争取权力,一个沉迷于情感,恐怕都忽略了他。当年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小乞丐的样子,想来他的母亲根本就不会照顾他。赵姬虽然是绝代美人,但是她享受惯了,和少女时代的云音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擅于做家务和照顾孩子。
    现在,他虽然大权在握,但是他的父亲没了,和母亲的关系又疏远,唯一的弟弟也死了,也没见他待哪个后宫女子有真心。云音想,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无亲无故,孤家寡人一个。难过的时候,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整整一天,他的情绪都很低落,闷闷不乐。一直到了第二天,才恢复过来。
    .
    过了几日,轮到了云音休假。
    她在宫里待得很闷,想出宫去散散心。女官们因为有些人在宫外有家,也常常出宫办事,所以出入宫管理得不严,和管事说一声,领个腰牌就能出去。
    云音出了宫,漫无目的地在咸阳城的大街上闲逛。街上的市井气息,有人间烟火的味道,和宫里完全是两个世界。咸阳和邯郸一样,都是繁华的都城,因为秦国律法森严,到处都井然有序。
    云音很想念故乡邯郸。那里虽然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看起来要比咸阳杂乱一些,但是,更有自由惬意的生活气息。邯郸城里,有绝色的歌姬和绝世的豪侠,也有各色美食和小吃,热闹随意。一晃,她离开故乡很多年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归去?
    她正在感慨,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一个人盯着她看了很久。
    云音感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拍了一下,她回头,听到一个声音对她说:“阿音,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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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绝不玻璃心。。。
    ☆、失窃
    云音听到有人在异国街头喊自己的小名,很意外。
    她回过头一看,叫她的是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微微有些胖,左手提着买菜的竹篮子,右手还拿着一包物品,似乎是肉食一类的东西。
    那妇人见云音愣住,大声说道:“阿音,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宦娘呀!”
    云音听到她自报名字,才反应过来,她惊喜地道:“宦娘,真是你呀?”她认出来,这女子是她少年时的女伴宦娘,她们十多岁的时候,常常玩在一处,后来宦娘十五岁出嫁,她们就很少见面了。宦娘少女时代很消瘦,如今有些发福,所以她迟疑了半天才认出来。
    他乡遇到故友,两人都很激动。“你怎么会在秦国?”她们差不多同时问出这个问题,都笑了。两人一起慢慢向前走,一边聊着各自的情况。
    宦娘说,她的夫君原来是在邯郸做小生意的,后来买卖不太好做,他们夫妻俩就投奔在秦国的亲戚来了。亲戚生意做得大,需要人手。他们已经在咸阳呆了几年,生活过得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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