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劝了一阵,似乎两人都冷静了下来。
    过了一久,嬴政放软口气说:“寡人知道燕国遥远,不宜现在攻打。但是,我恨太子丹行此刺杀之事,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尉僚说:“大王的意思,是只要抓到燕太子,就不再穷追燕王和急着灭燕了,是吗?如果是这样,臣有办法。”
    尉僚低声说了几句话,几人似乎达成了一致。过了一会儿,尉僚和李斯先出了殿。
    尉僚看到云音,上前笑问道:“云娘,在宫中好吗?可还习惯?战事吃紧,我最近太忙,也没有机会见到你。”
    李斯也说:“子敏很惦念你,还说几时入宫来看你。”
    云音应道:“我很好,就是不太想在宫中当差。我可以请辞出宫吗?”
    尉僚听了,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还是你觉得宫中规矩太严,不适应?”
    云音摇头道:“没有出事,只是不习惯。”
    “你别这样,”李斯觉得她有些任性,劝道:“你是奉旨入宫做女官,哪能说不想做,就不做呢?女官任期就几年,一晃眼就过了。”
    尉僚笑道:“如果觉得宫中待得烦闷,你有空可以去我府上聊天喝茶。你我宾主一场,也算是朋友了。”
    云音点头答应。两人还有公务要办,告辞出宫去了。
    .
    一天休假,云音去看望了宋喜。
    宋喜见到她,很高兴。听说她分在咸阳宫,叮嘱她在君前当差,要谨慎小心。
    两人聊了一阵,云音出了宋喜的住所,准备回去了。
    她出了掖庭,抱着琴,一路走回去。阳光太烈,她走了一阵,出了不少汗,却发现这路越来越不对劲。
    她记得已经走了很远,差不多应该能望到宣室殿的檐顶了,但是现在举目望去,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到路边的树丛。
    秦国王宫很大,宫殿不少,都建造得有些相似,从咸阳宫到掖庭的路又远,看来,她迷路了。
    云音来的时候,也有些搞不清楚方向,找宫人问过,现在她也打算找个人问路。可她走的这条路似乎很僻静,一路上都见不到一个人。
    云音无奈,只得又走了一段路。她看见远处树丛里露出红色的宫墙,快行几步,到了一处宫院。
    这里的建筑看起来很气派,几进几出,有好几座宫殿。大门很气派,但宫门口没人把守。
    她走了进去,想找个人问问。但偌大的宫苑里,没有看见一个人。云音想,这里是哪里?怎么这么冷清?有人住吗?还是因为是正午,这里的人都在午休?
    云音穿过前殿,到了后面。后面有个花园,景致倒是秀丽,有园林花丛、亭台楼阁,还有一个池塘。
    云音站在树荫下,正想这里到底有没有人,自己是否要出去,忽然从远处水边走来了一些人。
    几个侍女搀扶着一个中年贵妇慢慢走来,到了一个小亭子里,贵妇坐下来,观看池塘里的鱼儿。
    这妇人穿着一袭黑色镶着金丝的袍服,发髻垂落下来,头上插着一只凤头簪,上面镶嵌了各色宝石。她一双凤眼,脸色有些苍白。
    云音站在树底下,被身前的几颗树挡住,几个人没有看到她。云音觉得这贵妇很眼熟,仔细一想,吃了一惊,这不是多年前自己在邯郸见过的那个美人吗?少年时伙伴小正的娘亲。她怎么会在秦宫里面?
    云音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很美,是云音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荒山中住着一个容色绝代的女人,本来就很奇特。
    虽然有些岁月的风霜刻在了她的脸上,但她的容貌变化不是很大,风韵犹存,所以云音能认出来。
    美妇带着忧伤的神情,一个侍女看见,逗趣儿地说:“太后娘娘,您看,这水里的鱼儿,游得多欢呀。”
    美妇低头看了看,道:“是呀。做鱼儿,有的时候,比做人快活,”又叹道:“政儿很久没有来看我了。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怨我。”
    侍女笑道:“怎么会呢?王上肯定是因为公务繁忙,才没有空。说不定,很快就会来看太后了。”
    美妇又叹了口气,没说话。
    一阵风吹来,美妇咳嗽了几声,她身边的侍女说道:“水边凉,您身子刚刚见好,怕是吹不得风,奴婢扶您回去歇息吧。”
    云音听侍女喊她“太后”,又提起“王上”,浑身一颤。这个美妇竟然是当今的秦国太后?
    ☆、召见
    这时,几个侍女扶住了美妇,站起身离开了。
    云音感觉思维混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呼之欲出。如果小正的娘亲是秦国太后、传奇女子赵姬,那小正不就是……天呀!她头上冒出了冷汗。
    她听说过,秦王嬴政的父亲以前在赵国做质子多年,嬴政就是在赵国邯郸出生的,到了十来岁才被接回秦国。她算了算,时间上刚好对得上。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呢?他说他叫小正,其实是“小政”吧?自己听错了。小正就是秦王嬴政!
    这么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就能解释得通了。嬴政为什么宣召自己入宫,还要听自己弹琴。他是认出自己了吧?
    云音张大了嘴,差点合不拢。
    她还是不敢相信,他完全没有当年的影子。她记得小正是一个瘦弱的小孩,秦王可是高大威严的成年男子。男孩长大,变化可真不小!
    也难怪,就算她知道嬴政少年时代在邯郸度过,但是邯郸是一个大都城,人海茫茫,专门想寻找一个人都不容易,别说能巧遇上。她哪里能想到,会有这种奇遇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了出去,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她跌坐在地上,看见了宫门上高高的牌匾,上面写着“甘泉宫”三个字,这里果然是太后的居所。刚才她冒冒失失地进来,居然没有发现。
    云音出了甘泉宫,总算是遇到几个路过的内侍,问明白了回去的路。
    云音回到居所,想着心事。小正真的是秦王嬴政吗?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万一认错了呢?触怒了秦王,可就真的是自找倒霉了。但如果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就解释不通。
    她努力地从记忆中搜寻,记得那个孩子,那么瘦小,还常常被人欺负。脾气好像是有些别扭的,但还算好相处。可如今这个秦王,行事狠辣、阴晴不定。会是同一个人吗?
    她又想起小正走之前,追他们母子的那帮人。如果小正就是嬴政,那他那时候的身份是秦国质子的儿子,秦赵两国正在交战,追捕他们的人,很有可能是赵国官府派出的。
    云音听父兄说过,各国之间会互派质子,以示友好诚意。但是,列国之间翻脸很快,为了利益、为了地盘,常常开战。只要一开战、或者两国闹翻,质子就会有生命危险。他们可能会被杀掉泄愤,或者干脆绑到阵前威胁敌人。
    据说,嬴政的父亲异人,在秦赵两国开战的时候,就享受过被捆绑在两军阵前的待遇。只是他命大,秦军后来撤兵了,他捡回一条命,还逃回秦国当上了秦王。
    云音想了半宿,感觉头疼,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
    第二天云音很早起来,来到前殿。
    她想来想去,打算去找内侍吴福儿打听一下,吴福儿这人,相貌清秀,人也和气。她听说吴福儿虽然年轻,已经伺候了嬴政好几年。
    天色还早,嬴政还没有散朝,吴福儿在到处巡视,看宫人们干活。
    云音找个机会,走近他身边,微微施个礼道:“吴公公。”
    吴福儿看看她,问:“是你呀。有什么事吗?”
    云音笑着说:“我想请教一下公公,大王以前是什么时候从赵国回到秦国的?他少年时,是个什么脾性?”
    吴福儿听她问秦王的事,吓了一跳。他压低声音道:“你胆子也太大了,敢打听大王的事!你要明白,在这宫里,不该打听的,就不能乱打听;不该说的话,也不能乱说!”
    云音见他那么谨慎,也没法强迫他问答。
    嬴政下朝回来,云音依旧在殿外侍立。她偷眼看了看嬴政,他端坐在殿前看奏章,身形魁梧、不怒而威,怎么也和昔日的受气包小正联系不起来。
    前方吃紧,嬴政忙得焦头烂额,奏章堆积如山,云音在他面前,他并没有特别关注云音。
    每天早晨,宫人们到寝宫,服侍嬴政漱洗,然后伺候他穿上冕服。国君的冕服由冕冠、玄衣、纁裳组成,配有绂、革带、大带、舄、配绶等附件。上身穿黑色带赤色的玄衣,下面着红色的纁裳,玄衣纁裳上配有十二章纹样,包括日、月、星、晨、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
    这上朝的礼服,十分繁复,宫人们按照顺序,仔细替他着裳。
    散朝以后,嬴政会在前殿召见大臣,然后就回来批阅奏章。云音这几日听黄门侍郎来向他禀报消息,和他下达旨意,倒是了解了一些朝中的事情。
    秦军久攻赵军不下,暂时休整。燕王和太子丹远逃在外。秦国一直在增加兵源、扩充军费,还派了很多细作在各国,列国的消息,都能传递到秦国。
    云音心想,秦王的野心很大,两年前已经灭了韩国,现在又攻打燕国和赵国,看来是想吞并六国。赵国是自己母国,原来也是和秦国一样的强国,但现在国力已经衰弱,不知道在秦军的铁蹄下,能坚持多久?
    她又想到赵姬,那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贵为太后,却住在凄冷的甘泉宫,脸上带着哀伤的神色。看得出来,太后和秦王的母子关系并不好。应该是因为赵姬和吕不韦及嫪毐私通,嬴政责怪母亲丢了他的颜面。
    云音想起第一次在邯郸见到赵姬的情景,她那令人惊艳的容光,不但能迷住男人,连女人也一见难忘。
    .
    有一日,云音不当值,她歇息了一阵,觉得有些闷,想起很久没有练琴,就拿着抱石琴出门,想找个地方练习一下。
    她一路走,一路想些心事。她想起自己的遭遇,莫名其妙地进了宫,对未来也很茫然。
    秦王嬴政,他的心思就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他出兵攻打赵国,是敌国的君主,云音对他没有好感。现在知道了他可能是小正,对他还有一丝好奇。
    云音抱着琴一路走着,御花园里景致很美,她也无心细看。
    走了一久,她觉得腰酸背痛,在一颗树下坐了下来,靠着树干休息。她把抱石琴放在膝上,轻抚着琴身,这琴年代久远,音色嘹亮,是一把难得的好琴。
    这里是个小树丛,倒是很僻静,正好可以练练琴。她拨动琴弦,开始弹起最喜欢的曲子《阳春白雪》。她一开始心绪不宁,但是慢慢弹着弹着,就沉浸到音乐的世界里去了,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在春天的郊野里无拘无束地嬉戏。
    一曲终了,她正打算闭眼休息一下,忽然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她一惊,睁眼一看,竟然是御前伺候的张公公。
    张公公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你随我来。”
    云音懵懵懂懂地跟着张公公走了出去,远远看到嬴政站在花园里,身后跟着几个宦官和侍卫。他刚刚听到了琴声,吩咐把弹琴的人带到他面前来。
    云音赶快上去行礼,心里纳闷,秦王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来到这御花园里散步?
    嬴政刚刚在前殿召见完大臣,感觉胸中有些烦闷,就没有乘撵,在花园中走几步,一边走一边思考一些国事。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树林里弹琴,心想这咸阳宫里,会琴艺的宫人不多,乐师们并不住在这里。是不是云音?他一时好奇,就吩咐把弹奏的人带过来。
    他看到云音抱着琴,问道:“刚才是你在弹?倒是有几分闲情雅致。”
    云音恭敬地道:“我无事练琴,不想扰了大王,请大王恕罪。”
    嬴政点点头,命云音随他回寝宫。
    回到寝殿,云音和宫人先服侍嬴政脱下通天冠和繁重的朝服,换上一套深青色绣着龙纹的中衣。
    嬴政喝了口水,不出所料让云音弹琴。
    云音轻抚琴弦,开始弹奏赵国的乐曲《陌上》,用自己的琴,还是更顺手,比弹宫中取来的琴,要觉得流畅。
    天色已经近黄昏,殿里点起了宫灯。
    她一面弹奏,一面偷眼看了看嬴政,他高踞在主位上,背脊挺直,一只手抚在案上,眉目似乎隐藏在阴暗里,看不清楚。
    云音这时,心中仍然有些怀疑。毕竟他和印象中的小正,相貌和身材的差别都很大,自己要不要开口试探一下?如果要试探,又怎么说呢?万一错了,怎么办?
    他可不是一般人,认错了,说声抱歉就可以;他一恼怒,自己可是要触霉头的。
    她现在又有些不能确定,当年看到的小正娘亲,是不是太后赵姬?虽然自己记得相貌,万一看错了呢?
    云音这样想着,有些恍惚,曲子差点被她弹得走调。她赶快定了定神,幸好,嬴政没有听出来。
    嬴政忽然开口道:“换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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