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场中多是军伍中粗豪的男子,定王怕阿殷不慎受伤,便叫人寻了副皮革铠甲给她。
    阿殷这还是头一回穿铠甲,在隋铁衣的指点下将自己包裹严实,对着铜镜瞧了瞧,蜂腰猿背,修长劲瘦,单看身形,倒像是个初入军营的少年。她满怀新奇,心念动处取了把□□在手,站得笔直,“隋将军带我上阵杀敌吧?”
    她毕竟不是久历风沙苦寒之人,尤其脸蛋娇嫩腻白,与其他军士的黝黑粗糙孑然不同。
    隋铁衣失笑,拍拍她的肩膀,“你年纪还小,我十岁来到军营,也是满了十六岁才被父亲带上战场。过两年你若有此意,我倒很乐意带着你。”她在沙场上号令威风惯了,杀伐取舍,也只在一念之间,虽只比阿殷年长四岁,却老成持重许多,这语气听着便是不容反驳。
    阿殷便扬眉而笑。
    外头众人已经聚齐,场上挥旗令下,军士击鼓助威齐齐呐喊,气氛霎时热烈起来,比之北苑那次更令人紧张激动。
    阿殷上回还存了比给定王看的意思,这回心无旁骛,便将全副心思放在场上,策马驰骋,全神贯注。
    上回在北苑,除了隋铁衣来时劲猛之外,余下的多是闺中姑娘,纵然技艺甚好,力道终究不及。这回场上却全是久经训练的军士,策马掠过身边的时候好似带着风,硬生生将冬日冻硬的地面踏得泥土飞溅,如碎石屑般飞舞纵横。他们的速度显然也要快许多,马球杆重重击过去,绝非姑娘绵软的力道所能比拟。
    阿殷跟着打了片刻,便全然被气氛感染,纵马疾驰穿行,尽力挥洒。
    半场球打下来,阿殷已是汗湿重衫,因怕被风吹了着凉,便先到附近的帐中躲寒喝茶。
    隋铁衣见她走路时竟自气喘吁吁,不由笑道:“如何?”
    “过瘾!”阿殷拿帕子擦净额头汗珠,只觉得畅快极了。
    从前在京中,她因为身份之故而有所退让,许多事便不能随心所欲。到了西洲之后,虽则比在京城自由了许多,不过既然做了侍卫,还是得把握着分寸,甚至还得在定王跟前小心翼翼。直到这场马球赛——
    军伍中的汉子大多心思耿直,既然上了马球场,便没什么尊卑上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也没因阿殷是定王的人而有所谦让。这场马球各凭本事,两方竞逐互不相让,阿殷拼尽全力,也无所顾虑,心思集中在场上,势均力敌的打下来,常有人出招奇绝,令人喝彩。
    她是真觉得过瘾极了。
    休息了半柱香的功夫后,回场上继续,阿殷神采飞扬。
    定王同隋彦坐在上首,看场上的人各展拳脚,定王的目光黏住那略显纤瘦的身影,不时开口赞好。
    隋彦最初还不曾注意,直到中场休息时,发觉定王的目光不时瞟向阿殷,这才有所察觉。待得后半场,他在观看场上比赛的间隙里,也不时分神留意定王,才觉他许多喝彩赞赏之声,竟是与阿殷的出彩举止吻合。
    这位外甥竟如此留意那女侍卫?
    即便是隋彦这般粗豪爽直,不善体察儿女情长的人,也觉出不对来——虽说他常年驻守北庭,但京城中的事,却还是能知晓的,尤其关于定王母子,往来书信中更是格外关心。定王年过二十,至今不曾纳半个滕妾,王妃和侧妃之位也都空悬,据隋夫人所说,谨妃曾给他物色了数位京城名门毓秀,皆被他以种种理由推辞,横竖就是眼高于顶,半点都看不上。
    而今,他居然在留意那个叫陶殷的女侍卫?
    难得!
    *
    一场马球赛打得酣畅淋漓,阿殷赛罢已是满身大汗。那副皮革的藤甲虽能保护她的身子,也不影响她纵马打球,到底质地沉重,也难以透气,如今身上出了汗,更是捂得难受。
    隋彦看罢马球赛,安排了几件要紧事,便约定王回他府上。
    定王瞧阿殷脸色红扑扑的全是热汗,猜得她身上更难受,便让她先回去,不必跟着。
    这校场离城不算太远,阿殷待得身上汗稍微收了些,重新裹了貂裘在身,一路疾驰回去。到得住处,也顾不得喝茶润喉了,径直脱了外裳,请那两位丫鬟送了些热水进来,将满身腻汗尽数泡走。
    激烈角逐后,身上的疲累也在热水中驱散,阿殷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没想到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她竟会打出满身的热汗。更没想到,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打球,棋逢对手的时候,竟是如此过瘾痛快!
    泡完了穿好衣裳,走出去才见桌上多了两盘糕点。
    门口侍立的丫鬟过来为她斟茶,道:“隋小将军说姑娘打完马球必定饥饿,先用些糕点充饥吧。她还说姑娘在咱们这里的时间不长,今儿既然得空,该去街上多逛逛,瞧瞧本地风光。姑娘若是有意,只管去都护府里找她就好。”
    阿殷被说得心动,匆匆拿糕点充饥果腹,便往隔壁去寻隋铁衣。
    对于这位名闻京城的女将,阿殷满心都是佩服景仰,加之两人性情投契,将巩昌城内最有意思的街市逛下来,收获颇丰。从兵器铺中锋锐精悍的短刀,到首饰铺里造型有趣的北域钗簪,乃至当地特有的糕点美食,阿殷即便极力克制,待得最后看向随从的军士时,也有点惭愧了——
    两名军士,每人身上叠叠串串,竟各有二十来个包裹。
    也不知将来会不会被传作笑谈。
    阿殷顾不上那么多,同隋铁衣满载而归,回府后又将那两名军士重重谢了。
    此时月上柳梢,站在中庭抬头望去,比别处更见爽朗明亮。
    阿殷今日出去逛街市,动静闹得不小。她与秦姝和如松路上同行,如今又同住一处,总不能闷声不吭的独吞了,遂挑了几样糕点和有趣的小玩意,送去给她母子二人。
    秦姝含笑谢过,感叹几句她和隋铁衣投缘也就罢了,倒是如松十分喜欢,缠着阿殷问清楚怎么玩,便自玩耍去了。
    而在另一头,浓烈的酒气从破开泥封的酒坛散逸,火上架着的羊腿滋滋冒着油,香气四溢。
    后晌的骄阳斜挂,照在宽敞的院落。隋彦取了半尺长的弯刀,割下已然烤熟调味过的羊肉递给定王,已被风霜雕刻了皱纹的脸上挂了笑意,“这么说,陶靖这女儿,倒是跟临阳郡主截然不同了?”
    “临阳郡主只知倚仗姜家势力骄横跋扈,陶殷却愿意舍下京城富贵自谋出路,不肯坠了志气,很难得。”
    “既然要做侍卫,身手如何?”
    “身手在同龄人里十分出色,加上应变机敏,假以时日,恐怕能赶上常荀。”定王因喝了酒,又是在舅舅跟前,言语之中掩不住的激赏。
    赶上常荀吗?隋彦心领神会的笑了。
    常荀的身手确实是很不错的,不过自家女儿隋铁衣的身手已然与他不相上下,早几年的时候,甚至还曾打败过他。当年定王也曾在旁观战,瞧见隋铁衣的身手英姿,虽也赞叹,却全不似今日这般发自内心、流露于神情。再论定王所说的不坠志气,隋铁衣身为女将率兵守卫疆土,难道就比陶殷差了吗?
    陶殷这点本事就得定王激赏,恐怕背后还有旁的缘由。
    而这点不合常理的缘由,隋彦思来想去,只觉得——他这外甥被那貌美独特的姑娘吸引了。
    这是好事,隋彦自然高兴,满了两碗酒,自己先端起一碗,“上回收到家书,宫里谨妃娘娘想把太师的嫡长孙女给殿下做正妃,她的出身不低,教养想必也很好。怎么殿下就辞了?”
    “无趣。”定王举碗饮了两口烈酒,辛辣刺激的酒液一路从喉咙烧到胃中。这酒自东襄传来,在北庭极受欢迎。酒不算太浓,喝上十碗八碗也不见得醉,只是够辣够烈,在严寒冬日拿了陶碗喝,比玉杯中的绵软香酒爽快许多。
    隋彦盘膝端坐,目光炯炯盯着他,“殿下见过那姑娘?”
    “见过一面。”
    “一面就知道无趣?”
    “嗯。”定王仰头将酒饮尽,眼中浮起深深笑意,“舅舅是想为母妃分忧了?”
    隋彦哈哈大笑,“这事上我是有心无力。不过殿下已年过二十,却还是不肯娶亲,难道京城内外,天地广大,就没一个能入眼的?”
    入眼的吗?那自然有。
    定王笑而不语,拎着酒坛将两个空碗满上。
    隋彦察其神色,“我看今日那个陶殷,殿下倒是挺上心。”见定王笑意更甚,便道:“我修书一封给谨妃娘娘,请她安排周全,殿下觉得如何?”
    “有劳舅舅费心。”定王破天荒的没拒绝,抬碗敬他,“只是请转告母妃,这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这里自会安排,请母妃静候佳音即可。”
    好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隋彦哈哈大笑,取过已然烤熟的羊腿。
    *
    定王回到住处的时候,酉时才尽。
    屋子里已经点了灯盏,桌上放着个一尺见方的小小提梁食盒,揭开雕刻海棠图样的盖子,里头共有四层。每层一个精致的碟子,里头整齐码放几块糕点。他扬声叫门外值守的夏柯进来,问其来处。
    夏柯回禀,“是琪芳院送来的,说陶侍卫今日跟隋小将军去了街市,选这些糕点,请殿下得空时尝尝。”
    原来是陶殷买了送的,定王也听说她后晌去了街市,只是未料她和隋铁衣如此投缘,笑着暗叹之际,手已经不自觉的伸向碟中,取了枚糕点送入口中。
    倒还算好吃。他挥退夏柯,每样尝了两块。
    今晚喝得酒委实太烈,他这一路吹风走来,竟渐渐涌上了后颈。胃中那种灼烧的感觉仿佛又慢慢回来,浑身上下都似有些热了,定王诧异于这酒的后颈,倒了两杯茶灌下去,竟是没有半点用处。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没过片刻便消停下去。
    定王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烦躁,觉得屋里闷,过去开窗透气,瞧见外头站着的人时,却愣住了,“陶殷?”
    “殿下!”阿殷拱手,像是要值夜的样子。
    “今夜无事,天气又寒冷,不必值夜。”定王免了她的苦差,回头见那提梁盒,便道:“糕点味道不错,只是桌上乱,剩下的归在一盘,将这食盒带回吧。”
    阿殷应命入屋,瞧着那食盒眼熟,想了想,似乎是在琪芳院见过。精致的碟子里,糕点每样剩了一两块,却跟她买的一模一样,她有些诧异——这糕点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儿来,她不曾送过,难道是秦姝转赠的?殿下向来不喜秦姝送东西,怎的这回却开口夸赞?
    这疑窦压在心里,阿殷并未唐突询问,到水盆边洗手擦净,寻了个盘子,将剩下的糕点整齐码放。
    定王就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目光落在她姣白的后颈,她垂首时背脊微微向前倾,划出秀美的弧度。腰肢藏在侍卫衣袍之内,便显得衣裳有些宽大,令人遐想掩藏于内的纤细。甚至她的手,握在红漆上,指节匀称秀美,更见白嫩,若是握在手中,怕是极柔软的。
    那种躁动愈来愈明显,就连思绪都有些难以控制,定王甚至诧异于这古怪的命令——
    食盒放在这儿能碍什么事?他非要她带回去,不过是寻个由头同她独处罢了。
    心意既已洞明,他站在阿殷身侧,道:“陶殷。”
    “殿下有何吩咐?”阿殷已经收好了食盒,一抬头发现他近在咫尺,满身的酒气清晰可闻。
    “陶将军说你尚未许下人家——”定王只觉得阿殷身上有古怪的力量牵引他似的,越靠越近。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可有中意的人?“
    “卑职……”阿殷绝未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瞪大了眼睛看他。
    心念电转,她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定王忽然凑近,然后,亲在了她的脸上。
    滚烫的唇触到温软的脸颊,酒气随他的呼吸蔓延过来,阿殷脸上登时灼热起来,彻底懵了。
    定王的唇像是在她脸上眷恋的磨蹭了下,旋即扶住她的肩膀,胸膛靠过来,像是要将她困在怀里。他的声音低沉又正经,却像是极力克制什么,“想必你还——”
    “殿下!殿下!”门外忽然响起了女子焦急的声音,定王声音一顿,不悦的皱眉。
    “殿下,小少爷出事了,求你去看看!”外头女子的声音却清晰的传了进来,满含慌张。
    定王此时只觉得满身血液似乎都被那烈酒烫热了,大抵是烈酒后颈大,甚至思绪都有些昏沉迟钝了,能清晰感受到的,却只有她的气息。入梦数回的美人已然被困在怀中,他的心从未跳得像如今这般快。本是极好的契机,奈何外头的声音太聒噪,吵得人心烦。况她口中提的是如松,那是崔忱留在世间唯一的骨肉。
    定王皱眉走至门边,“何事?”
    “小少爷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上吐下泻的,郎中也瞧不出缘故。殿下,殿下求你快去看看。”
    定王对着丫鬟有印象,是秦姝身边的。
    然而秦姝此人居心不正,定王纵然关怀如松,却还不至于闷头就冲过去,问道:“先把事情说清楚。”
    “今日后晌陶姑娘送了些糕点过来,小少爷贪吃就多用了些,原本也没什么,谁知方才突然说腹痛,接着就吐起来,脸都白了。”那丫鬟满脸焦急之色,跪在冰凉的地下重重磕头,“殿下,殿下求你过去看看。”
    定王闻言大惊,一则为担忧如松,二则因此事牵扯了阿殷——秦姝居心叵测,若以此诬陷阿殷,也是个麻烦。
    他不再耽搁,转身取了斗篷,带上神思恍惚的阿殷便匆匆走向琪芳院。
    琪芳院里静寂无声,正屋的门紧紧掩着,丫鬟匆匆跑过去开了门请定王进去,却将阿殷拦在了门口,“小少爷病了不能被打搅,姑娘请留步。”说罢,竟是阖上了屋门。
    阿殷尚且被定王突兀的亲吻震得恍惚,便懵然留步。
    而在屋内,定王方一进去,便觉浓烈的甜香扑鼻而来,有些呛人。
    此时也只酉时二刻,不算太晚,屋子里没太大动静,只有西次间似乎有孩子呕吐的声音传来。定王心中记挂,走了两步却又觉得异常,立时驻足——那声音固然是孩子呕吐的声音,可这屋中太过安静,着实异常。
    若搁在平时,他还未进门时便能觉出异常,而今日头脑略微迟钝,进门后又被香气熏,被声音所惑,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
    悬着的心忽然归于原位,他并未前行,只开口叫道:“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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