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涟诧异地盯了商细蕊一眼,又扭头去看程凤台,笑道:“蕊哥儿想好了?那边求之不得呢!可别让人空欢喜一场!”
    商细蕊道:“茶都给你喝了,还能爽约吗?价钱你去替我谈,莫要让我吃了亏。”
    范涟得到这桩任务,浑身都起劲,拍着胸脯给商细蕊花好稻好的许下许多愿,笑道:“蕊哥儿终于是想开了,多好,早该想开了!那些名气不如你的老板们,又是灌唱片,又是拍广告,名利双收的不好吗?”
    商细蕊点头:“唔,想开了,只要能来钱,我现在什么都肯干!”他这样直白的表达对金钱的渴望,范涟一肚子劝人向善的话都无处可说了。那边程凤台饱含兴味地含笑看着商细蕊,好像觉得他十分好玩,范涟不禁说:“蕊哥儿不用为难自己,姐夫他有钱着呢,他那全是逗你的。”
    商细蕊扭头问程凤台:“真的吗?”
    程凤台说:“真的,有钱着呢,回家去要拿多少有多少。”
    商细蕊一听就把神情一凌,严肃地对范涟说:“你不要想着把二爷哄回家去给你姐姐当受气丈夫!我唱戏唱到今天的名声,要还养不活他们爷几个,这十几年的功夫也叫白瞎了!再让我听见这个话,我就不客气了!”说罢一挥手:“二爷!送客!”
    范涟哑口无言地冲着商细蕊干瞪眼,程凤台止不住哈哈大笑把范涟送出门。一出门,范涟就将在商细蕊面前耍宝卖乖的做派全部收起来,微笑着摇头说:“就他这份傻气,谁要存心占他的便宜,也就丧德性了!”
    程凤台眼神朝他一转,范涟口风一变,笑嘻嘻的:“没有说你,我说那些黑心肠的师兄弟们。蕊哥儿对你是没的说,过去不愿意干的事,为了你也就心甘情愿了。”
    程凤台道:“这本来就是他盛名之下该得的,拍拍广告灌灌唱片,没有什么吃力的,他的怪性子挡了大财路,非得改改不可!”程凤台是商人习气,有钱不赚王八蛋,他现在把梨园行来钱的路子都摸透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商细蕊当了这傻王八。
    那边做香烟的老本来都准备改行了,听见商细蕊松了口,立刻喜不自胜重开厂房,一边张罗着请客,一边给商细蕊重新定做了一套华贵无比的行头用来拍广告,打全套的金银头面,恭维得他如谪仙一般。这天又花钱把商细蕊几个请到酒楼里吃宴席,烟老板没有想到请一个商细蕊,还能附带上曹司令的小舅子,这更是意外之喜了,当即与程凤台畅谈不休,同时又怕冷落了其他宾客,便写条子喊了五六个姑娘来,一人怀里塞进一个。有一位穿红的姑娘笔直走到商细蕊身边挨着坐下来,商细蕊也很随和地让她侍酒布菜,自己与钮白文商量着水云楼里替补招人的事情,说:“我是万万不要招女角了!二月红怎样,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最后还是嫁人走了。其他几个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养不熟的雀儿,在戏班暂时落个脚,一扭头就攀高枝去了。报纸上嘲笑水云楼是姨太太培训班,连我自己都这样觉得。”钮白文深以为然:“女角能有俞青那般志气的,是不多。”商细蕊道:“要不是沅兰十九他们留下来了,我索性把水云楼改成男班算了。”身边的姑娘低头吃吃笑,商细蕊不免看向她,她把酒盏喂到商细蕊嘴边,俏皮地歪着头说:“我要是生在商老板的戏班里,宁可不嫁人也不愿意走的!”这把嫩嗓子沁人心脾,商细蕊通过嗓音细细一认,发现是杜七的相好,那个弹琵琶的玉桃。玉桃听说今天叫条子的客人之中有商细蕊,自降身价和老鸨子闹了一场请缨赴宴来了。
    商细蕊其实连她的名字都忘记了,不过脸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笑着对钮白文说:“这位……姑娘,琵琶弹得极好,是我梨园流落民间的一颗沧海遗珠。”
    玉桃乐得心口砰砰跳,脸羞得通红。钮白文与玉桃见过礼,问过师从,向商细蕊说:“从玉桃姑娘可以看出,民间好角儿亦是有的,商老板有没有看中的票友?水云楼放话招人,票友都是乐意下海的。”他想了想:“比如像王冷那样的。”说完自己倒笑起来:“当然王冷不可能,她一个小姐家。”
    商细蕊一拍巴掌:“经你一提醒,我真想起那么一个人来。”钮白文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商细蕊偏要卖关子:“等我把人找来了,再请你验验货。”
    两个人牙子似的班头相对一笑碰杯喝酒,玉桃接了句不知道什么话,商细蕊乐得手一抖,泼出了些酒。玉桃掏出手绢,顺着商细蕊的嘴角擦到胸膛,接着在他大腿根上轻轻拂了一拂。商细蕊往日里受惯了这样的挑逗,双腿怕痒似的微微一缩,反倒朝玉桃又露了一个笑。这一切全被程凤台看在眼睛里了。酒席结束,烟老板接着请大家嫖妓玩个全套,在楼上定了好几间房间给他们,商细蕊和程凤台同样有份。在场众人当然知道他们两个这一层关系,但是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既没有给程凤台介绍其他男戏子,也没有给商细蕊介绍其他权贵小开,找找妓女而已,不算数的。范涟深知他们俩内情,心想别回头为了吃醋动起手来,那多闹笑话啊!刚要开口替他俩说辞说辞,程凤台笑说:“又不打麻将!要这许多姑娘做什么,我和商老板有玉桃就够了。”商细蕊朝天翻了个白眼,玉桃脸上一呆。烟老板先是愣了愣,接着咧嘴发出一个暧昧的大笑,直向程凤台翘大拇哥:“程二爷和商老板的这份交情真是绝了,这才叫吃到一个碗里了,咱们都没法比!”程凤台拍拍烟老板的肩膀回敬。走楼梯的时候,范涟扭头看看商细蕊,商细蕊倒还神情如常,再看看程凤台,也是优哉游哉,猜不透他们俩这是什么路数。范涟想到过去和程凤台以及曾爱玉大被同床的荒唐事,心灵与头皮一齐发麻,趁着人不注意,悄声说:“姐夫,蕊哥儿和我可不一样!他脸皮薄着呢!你有什么不痛快的朝我来!我担着!”谁想程凤台不识好人心,厌恶地说:“你快给我滚!”
    各人进了不同的房间,玉桃跟在二人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犯着怵,她虽然流落风尘,也是有一份架子在的!过来出条子,是因为钱吗?不是的!全是因为钟情着商细蕊!这再搭一个算怎么回事?简直拿她当三流妓女这么待了!
    商细蕊吃酒吃得发热,脸颊红彤彤的,头也有点晕乎,正要解衣裳松快松快,看到还有玉桃垂首在一旁,打着酒嗝便说:“姑娘快回去吧,二爷和你闹着玩的。”
    玉桃将走未走,程凤台发话了:“谁说我和她闹着玩的!玉桃,我和商老板,你挑哪个?”
    商细蕊往后退一步,知道程凤台又矫情上了,不禁烦恼得扯开自己的扣子,绞了一把冷毛巾擦脸擦脖子,嘴里说:“跟你说过多少遍,我干这行,免不了应酬!单独相约的我都推了,这又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要我怎么样才满意!”
    程凤台笑没好笑的说:“少来这套!早八百年这是我糊弄二奶奶的话,你拿来糊弄我?今天我就陪你应酬到底,玉桃,你挑一个。”
    玉桃听见这番对话也就明白就里了,心说你俩饶了我吧,要早知道商郎有主了,我情愿和狗睡!她故意做了个羞臊的情态摇了摇头。商细蕊这时候脱了外衫踢了鞋,热得火炉一样倒在床上:“我是花钱的客,怎么反问起她来了。”程凤台道:“好,那你来挑。”商细蕊沉吟了片刻,说:“我挑——玉桃,你过来。”
    程凤台眉毛一抬,没想到他竟敢这般挑衅。玉桃按捺着激动走到床边,短短的工夫,心里胡思乱想了很多,结果商细蕊递出一把折扇给她:“来替我打着扇,可热死我了!”
    程凤台看到这里恨恨地笑了,三步扑到床上去压着商细蕊,在他白玉一样的面颊上啃了几口,疼得商细蕊嗷嗷叫。程凤台转而叼住他的耳垂放在牙尖上碾,一手探到他裤裆用力攥住:“以后离这些男男女女远着点!不许朝他们卖笑!见一回收拾你一回!听见了没有!”商细蕊受不了上下双重的痛楚,扯嗓子喊了两声听见了,过后又低低笑起来,他醉糊涂了,也忘了害臊,很快脏了程凤台的手,眼睛一闭头一歪就睡过去了。程凤台刚才对商细蕊口气那么凶,好像真的要打人,这会儿背过他,嘴边掩不住的温柔笑意,让玉桃兑了热水洗手。玉桃瞪眼瞧着程凤台满手污浊,心想商郎啊商郎,那么几下子就缴了枪,中看不中用啊!
    程凤台施施然脱了衣裳睡到床上,一抬头,才发现玉桃还在,笑道:“这床是真小,睡不下三个人。三更半夜的姑娘回去也不方便,不如这样,就接着给商老板打扇吧!”
    花钱的是爷,玉桃还能说什么?应了声默默掇过一只绣墩坐到床边,向床帐子里扇着风。屋外间歇传来女子的笑,人影子一晃一晃。商细蕊睡着的时候可真好看,好看得玉桃几乎忘记了他的不中用,手指在商细蕊浓长的眼睫毛上点了一点,商细蕊睫毛一颤,玉桃抿着嘴忍不住再想摸一下,程凤台忽然睁开眼,把玉桃吓了一哆嗦,好像吃了良家妇女的豆腐,被人家丈夫抓奸了。所幸程凤台没有说什么,教她倒了杯凉茶过来仰头喝下,挥挥手打发她走了。
    玉桃给他俩掩紧了门,程凤台就着外头的光亮跟着看了看商细蕊。他动商细蕊,用不着偷偷摸摸的,用力捏了他脸蛋,又轻轻扇了两巴掌,低喃道:“这么招人惦记?你有这么好?”商细蕊不堪其扰,一个猛子把脸扎到程凤台肩窝里,睡得很乖。
    第二天醒来,商细蕊一句也没有问玉桃去了哪里,倒是昨天跟范涟的那个姑娘来敲门问玉桃姐姐,鬼鬼祟祟的,过会儿范涟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步一荡地溜达过来,一脸老谋深算似的:“我就知道,姐夫不能和蕊哥儿那种玩法。蕊哥儿,你好好收着姐夫别让他作乱,积德积大了!”
    商细蕊忘记昨晚被收拾得嗷嗷叫,今天当着人又抖擞起来,嘴里满当当塞着早饭,拍胸脯说:“交给我吧,他敢乱来,吊起来打!”对范涟说:“今天你搭不了我的顺风车,我和商老板要去天桥找个人。”
    范涟道:“横竖我也没别的事儿,带我一个逛逛吧。”
    程凤台扭头问商细蕊:“商老板你说,带他逛吗?”
    商细蕊立刻翻脸不认人:“不带!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话是这么说,架不住范涟厚脸皮求爷爷告奶奶的,最后还是带他一起逛去了。商细蕊那么嫌弃范涟,因为有范涟在的时候,程凤台总是和范涟说话比较多。这会儿开着车,郎舅两个果然又聊上了,程凤台说:“这几天我查商老板的帐,查出许多地契,里面有块地我记得是范家的产业,小舅子你说说,怎么回事?”
    商细蕊做过许多程凤台不赞成的傻事,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买地,应该是众多傻事之首了。早年商细蕊张罗着买地,范涟心想便宜别人不如自己赚进,就把范家在河南的一块贡田卖给他了。商细蕊以为沾上皇帝的都是好物,不知道那块贡田荒芜已久,拿在手里也种不出好麦子。今天程凤台要替商细蕊出这个头,范涟是服气的,不敢替自己找借口。程凤台把他的话还给他,扬声说:“就我们商老板这份实心眼,谁要想着占他的便宜,可真是丧德性啊!”
    范涟心虚得干笑两声:“田地这东西,也没有折旧一说,蕊哥儿几时不想要了,原数退给我好啦。”
    商细蕊和程凤台一点默契也没有,这时候高调反驳说:“不退!那块地再沤个三年五年,种上麦子,以后家里吃的馍馍就有着落了,干嘛退!”
    程凤台气得拍了一下方向盘:“有这笔钱放在银行吃利息,三年五年下来还不够你吃馍馍?”
    商细蕊给他讲起道理:“放在银行是看不见的钱,资本家一会儿倒闭了,一会儿撤股了,说赖掉就赖掉!换成田地,民以食为天,好处大着呢!再怎么打仗,人也得吃饭不是!”
    与程凤台说经济,简直是班门弄斧,但是商细蕊的思路一条道走到黑绝不回头,程凤台纵有千万般的真理,也难以撼动他对土地粮食的热爱,说破大天,他也觉得馍馍比存款更可靠。商细蕊这样说道理:“你们这些城里的大少爷,哪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闹起饥荒来,一个金疙瘩换一个糙面馍馍,凤乙那么大的孩子也就换一顿棒子面粥。你们经历过没有?没有!那时候银行里存个千八百万的又管什么用呢?不论哪个时候,囤钱都不如囤粮,懂吗!”他扭头对范涟严厉地说:“所以落款无悔,我是不会把地还给你的,别想了。”
    范涟早就笑得跟王八蛋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了,说:“好,你别还给我了。等种出麦子来,让我尝尝咱们家的馍馍。说不定以后闹饥荒了,我真得拿金疙瘩来同你换呢!”
    商细蕊脸上露出一点缓和的笑意,觉得范涟是个受教训的。程凤台连苦笑也笑不出来,有气无力地说:“范涟,你别逗他了,哄傻小子呢?越哄越傻了!”商细蕊鼻子里哼他一声儿,也觉得和程凤台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到了天桥,商细蕊有的放矢,循音而去,在一个相声摊子跟前站住了脚跟。距离上一次见到这对说相声的哥俩得有半年多了,看两人的穿着打扮精神气色,想来是没有混出名堂。捧哏的小哥时不常要扭头清清嗓子,干咳两声,脸色也黄黄的,看来是生了病了。为了弥补捧哏的精神不足,逗哏的越发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他俩的相声说得还是一样的好,商细蕊笑个不了。程凤台和范涟没有觉得相声多可笑,但觉得商细蕊笑得很可笑,笑得分了音阶,高低婉转,感情饱满,有戏在里面。程凤台和范涟因为商细蕊的笑而笑了。当中讨赏的时候,商细蕊和程凤台咬了一阵耳朵,程凤台在铜锣里放了一张钞票,面额不小:“让逗哏的哥们给唱一个吧。”
    捧哏的抬头看看程凤台,低声应了个是,商细蕊在那补充说:“唱个本门的《定军山》。”
    捧哏的又抬头看了看商细蕊,偏过头去咳嗽两下,立刻把他们回忆起来了,一般说相声的都是生旦皆通,哪样都能学两句,能够从那两句里听出本门的行当,也是遇见真人了。捧哏的与逗哏的一说,两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被商细蕊看穿了,于是索性大大方方开了嗓子给唱了《定军山》。唱戏的时候,捧哏的注意到商细蕊打拍子的手,一板一眼都落在点上,在行极了。
    商细蕊得意洋洋的问范涟:“涟二爷给断断,这嗓子怎么样?”
    范涟已经猜出商细蕊的想头,笑道:“好得很,比走了的那几个强多了。”
    商细蕊点点头,散场之后向程凤台使了一个眼色。程凤台就像衙内的狗腿子,上前趾高气昂地问:“小哥俩戏唱得不错,师父是哪一个呀?”
    商细蕊在心里骂了一句街。都怪他没教好,弄得程凤台不懂规矩丢人现眼了!原来在他们江湖上有这样一个规定,不通姓名先问师从的,一律都被视作踢场叫板,闹不好是要动手的!
    小哥俩互相望了对方一眼,心想刚还以为来了个内行家,怎么内行家差使个傻狍子来打头阵呢。商细蕊忍不住出面了,说:“二位听说过水云楼吗?”
    逗哏的嘚嘚瑟瑟咧嘴笑道:“瞧您说的,我们来北平混饭还能不知道水云楼,真是……”捧哏小哥目光冷冷的盯了一眼逗哏的,捅他一个胳膊肘。逗哏的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收起玩笑,放下手里的玉子,拽平了袖管,恭恭敬敬地弯腰问商细蕊:“老板您……哪位?”他们心里都猜到眼前的是谁了,只是不敢信。
    商细蕊对他们的态度很满意,微微颔首,说:“能练出这把嗓子很不容易,拿起来了就别轻易撂下,总比你们风水日晒的强吧?明天下午这个时候,来水云楼找我。”说完转身就走了,小哥俩还没从震惊中醒过闷来。
    商细蕊在前头走,身后范涟兴奋的什么似的,拍着巴掌说:“蕊哥儿,太帅了!就跟皇上微服私访似的,黄马褂一扒,个个点头哈腰的服帖!天下谁人不识君啊蕊哥儿!”
    商细蕊心里也挺得意,但是对范涟云淡风轻地说:“这才哪到哪,厉害的你还没见识过呢。”
    程凤台笑道:“这是真的,过年那会儿我和小叔叔写信,提了一嘴商老板,结果你猜怎样,他在英国居然也知道商老板这号人物了!让我有空请商老板去英国唱唱戏!”
    范涟惊讶道:“哟!那是好事,商老板去呀!把名声扬到海外去,那叫一个威风!”
    商细蕊摇摇头:“唱戏是个尊贵的事,不对知音不可谈。”他受不了这大日头,一猫腰钻进汽车里关了门,范涟也要去开那车门,被程凤台拦住了:“就送你到这里,说了今天不顺路嘛!”然后贴着范涟的脸轻轻说了一句:“那块贡田的事,咱俩没完。走了!”
    范涟背上冷汗都下来了,目送他俩绝尘而去。
    第103章
    说相声的小哥俩原是一对堂兄弟。捧哏的哥哥在族中排行第五,逗哏的弟弟排行第六,他们又是姓任,喊起来就是任五任六,非常顺口,导致也没有人去记得他们的真名了。任六在科班里结结实实打熬过几年功夫,有着很好的老生功底,曾经挂靠天津一个有名的戏班唱了一阵子的戏,人还没有唱红,先把戏界一位大亨得罪了,导致梨园行都待不下去了。放眼长江以北的大码头,也只有商细蕊有这份胆色收留他重新登台,不怵恶势力的威胁。哥哥任五虽然不会唱戏,但是读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是个秀才,长得登样,跑跑龙套也是划算的,加上任六说好说歹磕头作揖的,商细蕊也一并给留下了。
    任六打量商细蕊和善,进戏班第一天,摘了头面就腆着笑脸向他预支工钱,道:“班主,您大恩大德,先给我哥哥把病治了,我当牛做马慢慢偿还您。”
    任五很不赞成弟弟这样得寸进尺,正要说话,一张嘴又呕心呕肺地咳嗽起来。沅兰与十九拿手绢子蒙住口鼻,很嫌弃地说:“哟!这该不会是肺病吧!可别传染了!”
    商细蕊见多识广的,往任五脸上瞅了瞅,说:“不能,你们忘了王三爷和丁六奶奶吗?得了肺病的人颧骨都是燥红燥红的,任五白的那样,我看是饿虚了,吃碗卤煮多放肺肠,补补也就好了。”
    那意思仿佛只愿意负担一碗卤煮的价格,任六立刻就急了。程凤台在一旁放下报纸失笑道:“你别胡说八道给人耽误病情了!明天去协和医院照一张爱克斯光,挂两瓶盐水,没什么大不了的,等病好了再来上工!”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皮夹子里掏出几张钞票,任六在那谢得不行,把钞票叠了几叠掖进口袋里。任五只斯斯文文地朝程凤台拱了拱手,脸上窘得要命,非常惭愧,看得出来是个读书人的脾气,不习惯受人恩惠。
    程凤台说:“这不是我送你的,往后得从工钱里扣。不过水云楼有这样一个规矩,一年之内医药费超过二十块钱的,班子另外给补贴。安心治病,把医院的单据留好了。”
    这是商菊贞在世时定下的优待,随着水云楼的发展,额度不断有所调高。因此光是医药费一项,这几年来也不知道被师兄弟们钻了多少空子,骗了多少钱财。十九笑说:“如今二爷都成了我们水云楼的账房了!连这都知道得清楚!”
    程凤台委屈了:“可不是吗!你二爷是做大买卖的人,如今跟了你们班主,净干这些十块八块鸡零狗碎的事情。”
    商细蕊嘿嘿笑起来:“说好的,我主外,你主内。小爷管着你吃香喝辣的。”
    程凤台也不反驳,只是拍了他一巴掌背脊。周围戏子们都习惯了他们无时无刻的恩爱,纷纷露出暧昧深沉的微笑。任五任六初来乍到,也算看出点端倪了,还是觉得有点诧异,暗自换了个眼风,从此对程凤台的态度也是特别的奉承,当他是二班主。任五去医院检查过一遍,其实也没有什么严重的毛病,着凉以后患气管炎而已,打了几天消炎针也就痊愈了。任氏哥俩进了水云楼以后,为了讨商细蕊的喜欢,时常在后台说两段相声,商细蕊听完,往往会掏出几个零钱搁他们的衣兜里,并且对其他人说:“他俩是我雇来唱戏的,不是说相声的,没道理白使活儿。听乐了就得花钱,江湖道义懂不懂?”班主大人这样表态,其他几位老板只能紧随其后掏出打赏钱,倒是让任五任六凭此赚了不少外快。不过楚琼华从来没有打赏过他们,他从来都不笑,再可乐的相声也不能使他开怀。
    这一天任五任六又使了一段活儿,商细蕊翘着二郎腿,一手捏着茶壶,全神贯注听得带劲,其他人却只盯着他脸上看。等到他哈哈笑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的脸上一松,表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气。沅兰向程凤台拍巴掌大笑:“二爷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程凤台顺手拿一盒火柴朝商细蕊掷过去,咬牙切齿地笑道:“没出息的东西!”商细蕊慌忙一伸手接住了。十九和大圣他们已经在那笑得弯了腰了。原来听相声次数多了,沅兰注意到他们班主只会在听荤段子的时候发笑,其他时间一律面目凝重,神游天外。这次经过大家的集体验证,发现果然是这么一回事。任六把包袱引到下三路里,商细蕊听了就眉开眼笑的,说点正经的段子,他便不大捧场。
    商细蕊被大伙儿取笑得莫名,谁也没有胆量给他说破。任六不敢加入他们开班主的玩笑,替商细蕊说话道:“但凡是个男人,哪有不爱听这个的!不瞒各位说,过去我们在街上,一块钱里有八毛都是从腥活儿里来的嘞!”他说完这话,没有留心到几个老板脸上都露出点轻蔑的神色。任六虽然也是科班里坐科的,但是由于说过相声撂过地,就好像是一步踏错,走了下流路子的妇女,无论如何不算个正经出身了。任五察觉到大家的态度,心里很替弟弟感到难过,默默地找一张小桌子摊开账本工作起来。他来的第三天就开始学做帐了。程凤台乐意放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任五则急需一样在水云楼站稳脚跟的职务,从头学起做账,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程凤台对他却很耐心。
    任五任六都觉得水云楼里的人虽然不尽是厚道的,有这行里刻薄势利的一贯毛病,班主两口子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倒是很好相处的。
    沅兰几个爱说爱笑的上台去演西厢记了,留下男人们在后台静静的。程凤台在那指点任五做账,两人窃窃私语地咕哝,仿佛是怕水云楼那点存款数目被人听去了。商细蕊无聊得在看一本工尺谱,手拍着膝盖打拍子,忽然侧耳一听,喝道:“别说话!”着实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只铁头大将军又跑出来了,这只蟋蟀在后台安了家,盛夏季节每天都要躲在犄角旮旯里鸣唱两声。商细蕊放下书循声找去,在沅兰脱下来的一只高跟鞋上发现了大将军的踪迹。任六跟过去一看,笑说:“原来是一只蛐蛐儿!嗨!班主爱这个,北海公园里逛一圈,要多少逮不着?交给我了!”大圣道:“这只不一样,这只可有能耐,从来没输过,干一架能赢五块钱呢!”任六咂咂舌头就起了贪财的心,合手要去扑蛐蛐,商细蕊这时候却对那双大红色高跟鞋发生了兴趣,事实上,当他看见师姐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的时候起,他的好奇心就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正好落在他的眼里,他快步走过去拎起皮鞋,把大将军惊得又跳进了柜子缝里,再难找到了。
    商细蕊摆弄了一阵皮鞋,自言自语说:“怎么会有那么高的鞋底子。”这双鞋,足跟能有三寸长,是很时髦的美国货,好莱坞明星的同款。商细蕊似乎是想尝试一番,又碍于面子,不好大庭广众穿女人身上脱下来的东西,放眼打量一圈,叼住了杨宝梨:“小梨子,过来穿上走两步!”
    杨宝梨手指头点着自己鼻尖:“我啊?”
    商细蕊用力一指皮鞋。杨宝梨只得上前来脱了鞋袜走两步,走得东倒西歪,摆腰扭胯,滑稽极了,最后扶住椅背嚷嚷道:“班主!这不行啊这个!直往前打冲!”
    商细蕊抱着手道:“废物!”
    杨宝梨不服气,脱了高跟鞋指着周香芸:“真的班主!不信您让小周子试试!”
    周香芸也是倒了霉,被逼得穿上高跟鞋,走了两步,也很站不稳当,红着脸可怜巴巴地僵立在那里。之后一气儿试了三四个戏子,都说这鞋很难走路。商细蕊看得连连摇头:“踩跷的功夫全还给祖师爷了,下盘全是空的!看我回头扒你们的皮!”
    杨宝梨听见要扒皮,委屈得很,低声辩驳说:“这鞋和踩跷受力的不是一个地方,您自己试试就知道啦!”商细蕊等的就是这一句,大手一挥:“我还就不信了!拿来我试试!”杨宝梨连忙笑嘻嘻地蹲到地上为商细蕊脱了鞋袜,商细蕊弓起脚背穿进去,嫌挤脚了,但同时觉得这双鞋子的形状颜色非常漂亮,像一只红色的小乌篷船。站起来一走,如履平地,能跑能跳,更显得他昂首挺胸,身姿修长。他优雅地漫步到程凤台面前去,把脚往程凤台膝盖上一跺,程凤台握住他的脚踝鉴赏了一番,鞋是好鞋,脚不是好脚,商细蕊练功多了,脚背上青筋暴起,骨节铮铮,乃是一双武夫的铁蹄。
    程凤台点点头,赞赏道:“好看,商老板走起路来活脱脱的英格丽·褒曼,以后可以上百老汇唱戏去。”
    商细蕊得意地哼哼两声,放下脚来转身向孩子们说:“睁眼瞧瞧!我这不是走稳了?只要功夫到家,什么样的鞋都一样!你们还没穿过陶瓷做的鞋子呢,又沉又滑,还不随脚。那又怎么样,班主我穿上照样连蹦带跳,这就叫功夫!且练着吧!”
    孩子们齐齐点头答应了个是。
    商细蕊走到穿衣镜前,侧过身子照了照,也觉得自己腰杆笔挺,玉树临风。正在陶醉之中,门口有客来了。是前阵子香烟厂的秘书来给商细蕊送一箱子样品和支票,商细蕊脑子糊涂了,就这样穿着高跟鞋走过去迎客。秘书先生听见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随着商细蕊的步伐一步一响愈走愈近,低头一看,心中发笑,面上不动声色打开箱子展示,只见每一盒香烟都印有商细蕊的玉照,码得整整齐齐,煞是喜人。商细蕊笑道:“那么多些!我可不抽烟!”秘书先生道:“商老板留着送人也好,这多有意思啊!”说着,拆开一包香烟给商细蕊看。原来烟盒里面随机附送一张彩色香烟牌,乃是商细蕊所扮演的金陵十二钗,四大美人,秦淮八艳之类,也有怜香伴,赵飞燕等新戏。要避免收到重复的,集齐这些扮相,唯有多多地买。促狭的是诸如王熙凤、李香君等等,三五百盒里才有那么一张,甚至与商细蕊吃惊道:“我没有拍过史湘云秦可卿寇白门这几个角色的照片啊!也没有唱过!”秘书先生脸上带着很狡黠的微笑,回答道:“我们也没有向人保证过十二钗,四美,八艳都是全的呀!对不对?全看他们怎么以为了!”程凤台过来把香烟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摇头笑道:“客人买到林黛玉薛宝钗,自然盼着史湘云,这天生是一套的,集不齐不甘心,只能接着往下买。你们老板可太会做生意了!”后台戏子们也连连唏嘘,直道买的没有卖的精。秘书先生连说不敢,又说香烟卖得好,老板要请客吃饭,请商老板程二爷赏光。商细蕊飞快看了一眼支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心想上次也是香烟老板请吃饭,结果席上叫条子,风气很不好,弄得二爷很不开心,这次不能再上当了,别惹得二爷再吃一次飞醋,家宅不宁,没完没了。便说:“这回我做东,明天就把请帖送过来。”
    这时候门口又传来一声:“好啊,巧的很,今天人请你,明天你请人!”杜七按着一顶草帽,白衬衫背带西裤走进来,一派适宜。他一进门就看见商细蕊的杰作了,拿起一包烟,眉毛一挑“哟!商郎牌!我得尝尝!”拆开点燃一支,顺手抽出里面的香烟牌,是王熙凤,人们连声赞道七公子好手气。杜七笑笑,把香烟往桌上一掼,香烟牌塞到西裤口袋里,对秘书先生说:“香烟味道非常一般,一股子尿酸气!想法倒是不错,多亏我们商老板的色相了,你看看,救活一爿香烟厂!”秘书先生认识这一号文化名人,虽然说话不中听,也不敢还嘴,承认味道确实一般之后讪讪告辞了。杜七嘻嘻哈哈地勾住商细蕊的脖子:“和我出去吃饭!有老朋友请客!”他上下打量一眼商细蕊的穿着,皱眉道:“衣服不用换了……高跟鞋脱掉!这臭德行!”
    商细蕊一边换鞋,一边朝程凤台看了看,他们两个一向是同出同进,不离左右,但是程凤台和杜七之间互相不待见已久,两人不会同席的,程凤台果然说:“我在这教任五管帐呢,商老板自己去吃。”商细蕊也就没有勉强他。
    杜七把商细蕊带到一家日本馆子,商细蕊一看日本字的招牌,心就先凉了半截。像他们这样场面人物,出去吃饭主要是为了谈事情、交朋友,只有商细蕊,他吃饭是真的为了吃饭。
    商细蕊失望地呢喃道:“日本菜啊!生鱼片,冷饭团,我都不爱吃。”
    杜七睬都不睬他一下。这天正是日本一个学会在馆子里请客,外堂大厅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也有中国人穿着长衫在席间喝酒,说日本话。进了榻榻米包间,竹门一拉,倒是闹中取静,格外清洁。小几上三支芦苇插在白石子盆景里,商细蕊和杜七不会跪坐,两个人像老和尚打坐一般盘了腿。和服侍女弯腰跪在杜七耳边低言几句,杜七笑道:“还没准备好?那我们先吃着吧,让他慢慢的弄。”生鱼片和冷饭团很快端上来,因为没有旁人,商细蕊举动就随意起来,端起碗仰头喝汤,用筷子在菜里翻来覆去,把寿司的蔬菜芯子剔掉了吃,又去捡杜七碗里的鸡蛋卷。杜七拿一根筷子敲他手背:“宁生穷命,不生穷相。上得台面吗?”商细蕊摸摸手背:“我们在等谁?”杜七嘴边浮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了一顿饭的工夫,商细蕊吃得差不多了,和杜七絮叨说:“你说奇怪吧,我在上海吃粢饭,也是这么样儿的米饭捏成团,一顿能吃三个。怎么搁寿司,没有吃多少,就这样撑得慌?”
    门外进来两个侍女,杜七拍拍他大腿,说:“不要讲话,要开始了。”
    商细蕊说:“兴许是日本的大米和我们不一样,胀肚子。”
    杜七用力一拍商细蕊:“不要讲话了!”侍女跪坐两边,拉开内室的拉门,里头走出来一个和服绚烂的女子,纸扇遮面,那小碎步子踩得,人都飘了起来,很像京剧里的魂步。女子放下纸扇,一张涂得厚厚雪白腻子的脸,上面挖出一点血红嘴唇,抠出两只黑洞眼睛,不用动作,先把商细蕊吓得呆住了,筷子上夹的一粒黄豆落在裤裆里,自己也不知道。女子亮相之后,随着三弦子翩翩起舞。杜七见多识广,并不大惊小怪,喝过一盏茶,扭头去看商细蕊的反应。商细蕊看得目不转睛,道:“这是歌舞伎对不对?我看过画报,头一次见真人,日本国的乾旦。”杜七问他:“看得懂吗?”商细蕊目光没有从女子身上移开,嘴里答道:“懂一点,大概是个窑姐,在勾引爷们儿。”杜七哈哈大笑,点头道:“不错,的确是懂了点!这个角色呢,叫做云中绝间姬。”于是把仙女色诱高僧的故事告诉他。商细蕊听后,对情节,对做工,无动于衷。杜七便又问道:“这戏怎么样?”商细蕊高高地扬起眉毛,做出一个十分惊奇的表情:“这他妈也能叫戏?”杜七更笑得厉害,手指点着商细蕊:“你就得意吧!”商细蕊也嘻嘻笑说:“可不就是吗?得亏这位东洋老板骨架子秀气,能够扮出三分女人样。可是功底太薄,用力又太猛,活活演成个文征明扮女,要去勾引王老虎,不是个天仙的做派。”杜七被他这个比方给折服了,朝伶人看了看,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么依你之见呢?商大老板?”商细蕊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仙人是什么样,咱们都没见过,哪样才叫仙气?其实倒也容易,照着情窦初开的少女那么来,娇而不妖,穿得颜色浅点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不能照着蜘蛛精这么演,天仙和蜘蛛精,隔着整整一个人间,太不一样了。”杜七对此不加评论,只是笑个不了。
    这二人虽然瞧不上日本国的乾旦,外间大堂里的日本侨民却是难闻乡音,趁着上菜的机会把拉门拦住了一半,偷偷往里觑,并且朝着伶人拍照片。丝弦停住,这一出戏演完了。云中绝间姬向商细蕊开口说:“商老板!我们又见面啦!”
    商细蕊记性再不好,前几个月才见过面的,不至于马上就把人忘了,连忙起身与雪之丞握手。杜七笑道:“雪之丞非得磨着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商老板,雪之丞可不简单,人家是日本名师的徒弟!”那意思是,背地里再怎么挑刺瞧不上,看在日本名师的份上,当面不许拆台。可是雪之丞偏偏要紧随其后问一句:“商老板,日本的歌舞伎,你觉得怎么样?”商细蕊心说,我觉得相当不怎样,什么玩意儿!但是触到杜七威胁似的眼神,只好言不由衷地说:“我觉得,还不错吧。”雪之丞微微偏过头,白脸乌眼盯着商细蕊瞧,直把他瞧得心里发毛。戏里的功夫先搁一边儿,这妆扮实在让人吃不消,简直就是一张鬼脸嘛!
    雪之丞摇摇头,气馁地说:“商老板,你撒谎,我和你一起看过戏。你看到好戏的时候,表情不是这样子的。”雪之丞是个愣人,说得商细蕊和杜七都尴尬了。杜七倒了杯清酒,咳咳嗓子自顾喝起来,不打算出言救场。商细蕊只好安慰说:“南人吃米,北人吃面,每个地方的口味爱好都不一样,况且是两个国家呢!你们自己瞧着喜兴,爱看,也就成了。”雪之丞又摇摇头:“我心里知道,日本的戏曲远不如中国。”商细蕊和杜七脸上都是一松,心说原来你们自己知道啊!
    雪之丞卸了浓妆落座,三个人吃吃谈谈,三弦师傅带着班子在原地弹日本曲子。商细蕊吃饱了米饭团,就着海带丝蟹子黄喝酒,渐渐就喝多了,面颊热得醉红。三人谈天全围绕戏曲展开,商细蕊醉着说话,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你们日本的女人太木了,难为作艺的,花下功夫也演不像样,怪模子不好。”他筷子一挑,挑出一片紫菜:“就像这片东西,干乎乎,四四方方,没有滋味。”
    杜七斜睨他一眼:“你才看过几个日本女人?大放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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