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这里。
    哥哥上大学的时候,我的年纪大概在六七岁之间,我记不清,因为没有人给我过生日,往往是到了一年的结束,佣人们轮流请假回家,我在房间里数人头,从十个变成六个再变成三个,才发现一年又过去了。
    一年里,哥哥很少回家,可一旦他回家,我就会非常开心,即便他并不经常跟我说话。
    他不仅不常常跟我说话,有时候还会觉得我在他旁边碍事,就算我安静地坐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他都要把我赶出房间。
    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
    我躲在他房间里的衣柜里,蜷成小小一团,在哥哥进入房间之前把自己藏好,他不发现我,就不会把我赶走,我就可以离哥哥近一点。
    我把衣柜的门留出一条细细的缝隙,看着他的背影,他在椅子上摆弄电脑,有时是文字,有时是图片和视频,他看一会儿,起来跟人打电话,又聊一会儿,度过一个又一个寻常的周末。
    我喜欢呆在这里。
    后来在哥哥没有回来的日子,我也常常一个人坐在柜子里,睡觉或看书,更多时候就是发呆,我和我自己玩了一个游戏,想象自己是被困在堡垒高阁里的长发公主,要等,要等很久很久,要耐心,要把头发留长,才能等到哥哥来救我。
    哥哥会来救我的。
    于是我等啊等,等到一天又一天过去,一年又一年过去,后来终于从房间里出来,可以到别墅之外的地方活动,我才慢慢从那间狭小的衣柜里走了出来。
    可我现在又回到了这里。
    我回到了我的高阁,四周一片朦胧,没有哥哥的背影,没有家具,没有电脑,没有房间的摆设,空空如也。
    混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有人打开门,哥哥回来了。
    他拖着行李箱滑过地板,声音很重,然后把自己投入沙发好像投入一颗鱼雷,突然把我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着柜子里的我,叫我:“陈济。”
    我真的被他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呼吸都停了,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他又叫我,“陈济。”
    我眨了眨眼。
    他的身影或清晰或含糊,隐隐约约的,声音也隔了一层雾,听不太真切,这一切都太像假的了,我不敢应。
    哥哥怎么会叫我呢?
    他永远、永远都看不到我呀。
    所以我继续缩在柜子里,看着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柜子前,盯着我,说:“出来。”
    我明白了。
    他发现我在房间,所以想赶我走。
    我动也不动。
    如果按照以往,他早就上手来拉我,把我丢出房间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像每一次、每一次他做的那样,举起我,推我出门,把门关上,让我面对那扇紧闭的房门。但现在他只是站在柜子外面,着急地吼我,又叫了两声我的名字,我看着他,慢慢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进不来。
    他进不来,所以他没办法把我扔出去,我可以永远呆在我的秘密基地,再也不用出去,于是我往后缩了缩,把自己藏在黑暗里,假装自己是一件衣服或者一件黑色的长裤。
    他拍打柜门,冷冷地看着我。
    “陈济,你给我出来。”
    我不。
    我躺回柜子里。
    我们僵持着。
    他开始对我好言相劝,说如果我出来,就每天按时回家,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玩,陪我吃饭陪我看书,甚至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
    我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笼罩在迷雾里,我不知道他的表情。
    他会以什么表情说出这样的话呢?
    说出如致命毒药般让我飞蛾扑火的话,深知它对我的诱惑,他也嫌恶地皱眉,因为恶心、因为尴尬,为了赶我走,所以他连这些都要开始算计了吗?
    我感觉到手脚冰凉。
    他的声音也恍惚起来,隔着重重的水波,隔着绵邈的山路,很久很久才抵达我耳边。
    我不想听。
    我把自己锁了起来,重重地关上了柜门。
    又是一段不知道多久的时间过去,我听到有人在敲门,不是外面的房门而是我前面的柜门,叩响间我听到了丛然哥哥的声音,他清澈温柔的声音好像清风吹拂我的手心,让我平静下来。
    他说:“阿济,你还好吗?”
    我想起和他最后的通话。
    当时我满眼只有哥哥,握紧拳头,抽搐着坠入水里,因跌倒而离电话更近,所以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惊恐而变形,状若癫狂,一遍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他很担心我。
    我知道的。
    所以我悄悄把柜子打开了一条缝,看到了我的丛然哥哥。
    但我也同时看到了陈淮,他阴森森地站在林丛然身后,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把我丢掉。
    我吓得赶紧把门关上了。
    啊……
    丛然哥哥还在外面呢。
    他担忧地唤着我,继续安抚我,说了很多从前的事,说起我和他一起看过的电影,我坐在他身上睡着,他抱着我,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从长椅上移动到床边,轻轻给我掖上被子。
    他说:“陈淮走了,你不要怕。”
    真的吗?
    我又把柜子打开一条缝,这次真的没有看到哥哥了。
    我伸出手,掉入林丛然的怀里。
    他紧紧抱住了我。
    我醒了过来。
    丛然哥哥坐在床边,用手抚摸我的脸颊。
    我看到他的脸,胡茬邋遢,眼圈深黑,眼睛里布满血丝,额头似乎还有伤,他憔悴了很多,肉眼可见的衰老,枯槁得让我陌生。
    可一旦他开口说话,轻声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的瞬间,我又觉得他好熟悉,他是我的丛然哥哥没错,我抱住了他,他把我圈在怀里,抚着我的后背,手指不太有力,甚至有点儿颤。
    我问他:“你受伤了?”
    他没有回答我。
    回答我的是陈淮的冷哼。
    他站在医院的病房门口,踏步向我走来。
    我赶紧抱住了林丛然。
    丛然哥哥也紧紧抱着我,把我往后藏了藏,跟陈淮说:“她刚醒,你不要吓到她。”
    陈淮不管这些   。
    他把我提了起来,像拎着一只猫或者一只狗一样,往前带出床边,他甩下我手上的针管,用手臂托住我的屁股,让我固定在他怀里。
    我看着追来的丛然哥哥。
    男人往前大大地迈出一步,追赶得过于慌乱,以至于一下子就暴露了他的情况。
    他跛了。
    容颜虽枯槁,但衣装却崭新,他想用最好的姿态来见我,掩掉他糟糕的情况,哥哥对他毫无怜悯,只因他需要丛然哥哥唤我醒来,才留下了他一命。
    我不敢挣扎,面对林丛然勉强咧开了嘴角。
    “我没事,丛然哥哥,你要保护好自己。”
    他在原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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