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他认得,正是沈家的大姑娘沈茹。
    他呆住了,她来做什么?
    听到赵小郎叫喊,附近住的几个破落户全部探出了脑袋,流着哈喇子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位姑娘。
    沈茹两个小辫垂在肩头,发辫间交缠着光滑漂亮的珍珠,其余秀发如泼墨般披在身后,上身穿着水蓝色对襟绣莲花锦衣,下面是一袭烟霞色百褶罗裙,这样一个娇俏俏的姑娘到了这个破落窝子,就仿佛一个小仙子突然掉进牛棚里一般。
    沈茹上下打量陆歆的住处,果然简陋的可以,土墙筑起的房子,从大门口望进去一目了然,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再加一张床,就是全部了,另外的炉灶仿似是在后门处搭起来的。
    “不请我进去坐?”沈茹微微一笑,“我今日来是还陆公子袍子的。”
    “还袍子?”赵小郎一脸暧昧回头对陆歆挤眼睛,“大哥,我可该回去了,绝对不扰你好事!”说罢,赵小郎一溜烟的窜回家去。
    陆歆一愣,进去坐?
    他挡在了门口,道:“姑娘有什么事还是在这里说吧。”男女独处一室授受不亲,他不会因为一件袍子害的她被人说三道四。
    “这袍子已经浆洗干净,现在还你。”沈茹将手里的袍子送过去,陆歆看那袍子果然洗的干净整洁,还用一块锦布包裹着,陆歆不由得惭愧,怕是这块布都比他的袍子值钱。
    “嗯?什么味?”小茜散着鼻端的气味,指着他屋子里头,“陆公子,是不是你屋里什么烧糊了?”
    陆歆转头一看,只见里头灶膛内咕噜噜的冒着黑烟。
    “啊呀!”他跳了回去,手忙脚乱的把里头的鸡肉和番薯掏出来,已经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还能吃?陆歆觉得丢人丢到家了,脸上浮起薄薄的红色。
    沈茹看到他那样子,禁不住掩唇笑了起来:“小茜,将我们带来的东西拿给陆公子。”
    小茜将手里的红木盒子提到陆歆唯一的桌子上,那盒子有几层,小茜揭开了上面两层,对陆歆说:“这是我家姑娘亲手做的送过来,陆公子趁热吃吧。”
    漂亮的颜色,诱人的色泽,陆歆看过去,只见那菜肴还冒着热气,他喉头滑动,一时间呆住了。
    沈茹笑了笑,对小茜说:“咱们走吧,让陆公子好用饭。”
    沈茹要上马车的时候,却听到后面男子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响起:“多谢沈姑娘。”
    沈茹回头,嫣然一笑:“应当的。”
    她那笑容,仿佛春花绽放一般,他竟觉得不敢仰视,他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车帘已经落下,只余下“叮当当”银铃的响声。
    对面几个破落户还在探头探脑,陆歆冷眼睨过去,那几个人迅速的缩回了脑袋。
    进了屋,他坐在桌前,缓缓打开了食盒。这食盒有四层,第一层是炙烤牛肉,第二层是烧鸡,第三层是夹杂着金色玉米粒和菜蔬粒的拌米饭,第四层里有一小壶酒,酒旁边是一个锦囊。
    陆歆诧异的拿起锦囊,这锦囊的绣工很好,上面绣着青翠的湘竹,迎风展叶,栩栩如生,他感觉这锦囊绝对是出自于沈茹之手。打开锦囊,他探头一看,登时惊呆了。
    将那锦囊倒出来,竟然是一袋子金锞子!
    不知道为何,他心里竟生出一股愤怒,她这是要将欠他的一次还干净吗?从此以后同他这个浪荡子破落户再无干系?
    他修长的五指握成了拳头,只觉得气息不平,将金锞子丢进了锦囊,倒了酒出来,一口闷进去。
    但是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生气好没来由,人家沈大姑娘本来就跟你毫无关系不是吗?你还想怎样?
    陆歆单手支着额头,合上眼,眼前就仿佛出现沈茹嫣然一笑的模样。
    第一次,他为了一个姑娘心情烦躁不安。
    马车轻轻摇晃,小茜坐在沈茹的身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姑娘啊,你为什么要对那个破落户陆大郎那么好啊?要是让被人看到了,会对姑娘不利的。之前已经传出不好听的话,再传出什么,姑娘就不担心以后嫁不出吗?”
    沈茹靠在车壁上,看了小茜一眼,说:“陆大郎是你叫的吗?你应当称呼他陆公子。”
    小茜撇撇嘴巴:“老爷要是知道,定要说姑娘的,少不得我也要跟着一起挨骂。”
    沈茹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子,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什么人言可畏?你太小瞧你家姑娘了,到如今,我可不怕什么人言。嫁不出去又如何,只要存了性命,手里有了银子,到哪里还不能活的快快乐乐的?大不了,将来招赘入门,一样什么都要听我的。”
    她叮嘱小茜:“今天的事你别跟我爹说,听到没有?”
    小茜赶紧点点头。
    “陆大郎是个人才,将来说不定还有我们仰仗他的时候,你也不能轻视得罪他,听到没有?”
    小茜瘪着嘴点点头,她瞅着小姐的脸,这样的小姐太不像小姐了吧,她脸上的凌厉和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
    马车直接进了沈家的院子,才下车,便听到里头哭叫的声音。
    沈茹蹙起眉尖,加快了脚步,到了二门内花园边就看到一个小姑娘拿着竹条抽打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一边躲一边哭,煞是可怜。
    “住手!”沈茹一把将小丫鬟拉到一边,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夺下她手中的竹条。
    沈妙妙一看大姐居然阻拦她,立即叫道:“大姐?你做什么拦着我?这个臭丫头走路不长眼睛,竟然敢拿水烫我!看我不打折了她的腿!”
    沈茹看那小丫头,正是母亲院子里的扫洒丫鬟桃儿,平日里最是胆小老实,怎么可能故意烫她?说不定就是沈妙妙在故意找茬看大房的人不顺眼。
    桃儿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小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大姑娘,我真的是无心,我正端着热水去主母屋里,谁知道二姑娘横着就冲出来……”
    “啪!”一个耳光狠狠甩在桃儿的脸上,沈妙妙恶狠狠的骂道:“你还敢还嘴?!”
    沈妙妙只比她小半岁,模样很有许姨娘的影子,模样算得上清秀,只是一小就被姨娘宠坏了,脾气大的很。
    沈茹想起她后来做的事,顿时觉得这个丫头如果再不好好教训,往后还不知道闯出什么祸事。当初如果不是沈妙妙胆大妄为竟然同一个男戏子勾搭,导致沈府一夕之间化为灰烬,沈家后来也不至于败落那那样子。
    “够了!”沈茹夺下她手里的竹条扔在地上,冷声教训:“即便是烫了你,她定然也是无心的。你好歹是个小姐,难道还跟下人一般见识?你这般样子,若是让人看到传了出去,你还要不要嫁人了?”
    沈妙妙愣了一下,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笑的前仰后合:“我的好姐姐,亏得你还有脸教训我?我不过是教训一个家奴,传出去怎么了?倒是你,你可晓得,你同陆大郎那点事都传的满城风雨了,只差街边的说书先生编成话本子啦!”她讥讽的盯着她的脸:“啧啧啧,我说呢,你怎么段家的媳妇不做,偏偏要退婚,弄了半天,你该不会是真的很陆大郎有私情吧?你要知道,那可真是丢了我们沈家八辈子的脸呢!哼!”
    说罢,她甩了袖子转身就要走。
    冷不丁的,却看到一人拦在自己的身前,她一看,唬了一跳,“母……母亲……”
    萧氏本就脸色蜡黄,听了沈妙妙这番话,脸色豁然变成了金色,她失力的后退一步,被她身边的嬷嬷好容易搀住,她咬了牙,狠狠的盯着沈妙妙。
    “你姐姐说不得你,难道本夫人也说不得你吗?”
    沈妙妙再不服气,也只得低下了头。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外头真的这样传?”萧氏急切的问。
    沈妙妙冷哼一声:“不信的话,自己出去听啊,街头巷尾,没有人不说的,丢的还不是咱们沈家的脸!”
    萧氏怒火中烧,斥道:“你一个庶女,敢顶撞嫡长女,敢妖言惑众?你给我好好的回到你闺房里,抄写女戒三十遍,也让你知道做女子该有的德行!”
    沈妙妙瞪大了眼睛,一双黑瞳仁如同乌眼鸡似的,可是这是主母,她又说不出什么,正在气愤,却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哟,人都聚在这里,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推波助澜
    沈妙妙回头一看,立即大喜,原来是自己家的亲娘来了。
    “娘!”沈妙妙立即躲到了许姨娘的身后,委屈的双眼红红,“娘,这丫头要烫我,我不过呵斥了几句,姐姐就骂我,母亲还要罚我抄写女戒三十遍。”
    许姨娘看了萧氏一眼,皮笑肉不笑的说:“大姐,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啊,你身体本就不好,生这么大的气就划不来了。”
    她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桃儿,握着自己女儿的手,冷笑道:“我家妙妙再怎么不好,也强过一个扫地的奴才吧?为了一个奴才,你们却一个个呵斥惩罚沈家的二姑娘,这件事,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萧氏愣住,盯着许姨娘,看到她那一张风华正盛如同桃李般的脸,顿时一口气都上不来,好一个许姨娘,几句话就说的好像她女儿受了多大的委屈,说的他们都不占理了。
    “娘,别生气。”沈茹站到了萧氏的身边,轻轻抚了抚她的背,看了许姨娘一眼,微微笑道:“姨娘这话说的哪里去了?无论是奴才还是主子,那都是人不是吗?难道奴才就没有爹娘没人生养?我沈家一直都以良善传家,从来都不苛待这些奴才们,所以咱们家的奴才出去都要说一句沈家仁厚。我进来的时候,二妹已经打了桃儿,再打下去说不定就出了人命。桃儿已经磕头认错,便是再大的错,这一顿好打也够了,姨娘反倒说我的不是,不如你自己亲自来看看可好?”
    许姨娘诧异,这丫头怎么醒了之后这般厉害?从前没觉得啊,一个十五岁刚刚及笄的丫头,说话这样有条有理有理有据,竟叫人难以辩驳。
    沈茹掀开了桃儿手上的袖子,露出一道道红痕,有的甚至渗出血渍来,她又掀开桃儿的裤腿,上面亦是斑驳的伤痕。
    许姨娘看了妙妙一眼,也是大惊,这下的手好狠。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沈老爷一声呵斥,许姨娘一惊,抬头看到沈老爷面色沉郁的走了过来,显然他方才已经听到了沈茹的话。
    沈万银冷眼看向沈妙妙,沈妙妙的头低的更狠了。
    “闹够了没有?!”他这话是冲着沈妙妙的,“难道你长姐说的话有错?难道你母亲罚的不对?”他又对许姨娘说,“看你养的好闺女!如果不是夫人病了,少不得吊销了你手里的权柄!”
    说罢,沈万银甩袖,怒气冲冲的进了自己院子。
    许姨娘握着帕子,心口起伏了半晌才冷静下来,沈老爷最后一句话最是让她心惊,她知道沈万银一向是偏爱大房母女的,若是真的惹了他们一个不高兴,说不定自己掌家的权利真的泡汤了。
    她定定看了萧氏一眼,忍气吞声的说:“大姐好生养病,咱们先回去了。”
    说罢,她带着沈妙妙径自回后院。
    沈茹看向那母女,只见沈妙妙回头,很是怨毒的看了她一眼。
    从前她不大管事,知道沈妙妙性格霸道,她却一再忍让纵容,导致她为祸沈家,经此重来,她觉得自己对于这些看似闲事的事情不能坐视不理了。
    沈茹送母亲回了院子,萧氏却很是不安,派了身边的张嬷嬷出去打听,果然昨天还传的不是很盛的事情,今日已经是街知巷闻,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萧氏惊惧异常,捶着床栏道:“我真没想到这事情闹得这样大,这可怎么是好?妙妙说的没错,现在恐怕只差说书先生编成话本子了。茹茹,你往后可怎么办啊!”说着,她悲戚的连泪水都出来了。
    沈茹当然知道,一旦名节受损,姑娘家要嫁出去就难了,即便是像沈家这样的,嫁人也嫁不到好的人家。
    张嬷嬷想了想,说:“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儿,咱们沈家跟段家的婚事,本来是咱们沈家退的婚,可是街头巷尾都传言说是段家弃了沈家,说咱们沈家姑娘成了段家的弃妇。”
    “弃妇?”这话,真真的是让沈茹觉得好笑,明明是她沈家退的婚,段东楼应该是弃夫才对,怎的她就成了弃妇
    之前她不敢确定,现在这番话她立即明白了。
    这后头,一定有人推波助澜。是谁呢?
    沈茹唇角掀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还能是谁呢?不就是她前世那个专横奸诈的婆婆段夫人云氏了?
    她真的是被气笑了,好一个云氏啊!她早知道这个人心胸狭窄至极,没想到重来一世,她只是想远离段家,她倒是找上门来了。
    她舔了舔干涸的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有句话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云氏啊云氏,你惹上了我,不是找死吗?
    萧氏看她不怒反笑,生怕她被那些谣言气的疯魔了,立即握着沈茹的手,说:“茹茹,你可坚强些!别有什么想不开的,像那些因为几句谣言就悬梁上吊的软弱女子你千万学不得!”
    沈茹失笑,母亲竟然会以为她想不开悬梁自尽?想她前世颠沛流离受了多少苦楚,最后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又怎会了断。她是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女人,绝不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想要她自杀,可没那么容易!这一世,她可是做好活的舒舒服服的准备了。
    “娘,没事,我不怕谣言。”沈茹摇摇头,神色淡定。
    “那么……你真的跟陆大郎有关系?”萧氏试探的问,“管家说你今天去了破庙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娘俩私底下交个底。”
    沈茹一双明眸定定的看着母亲:“娘,你不信我吗?我说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萧氏总算松了一口气,拍着女儿的手,叹息:“没关系就好,没关系就好,你一个女儿家家的,那些破落户千万沾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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