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空白的搜索框,她牙齿轻扣拇指的关节,犯了难,哪个冬,哪个逸。
    屏幕黑掉之前,突然收到了来自陌生号码的信息。
    他问:「手机充上电了?」
    梁霜影很是惊讶,也没想就回:「你怎么知道的?」
    那边,坐在酒店沙发里的温冬逸,轻笑了出声,傻吗这小孩。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俯身向茶几,开了电脑就没心思再理会其他的事儿。
    等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见回复,梁霜影起身从衣柜里搬出一套家居服,打算洗完澡再回来接着刷题。
    浴室的隔音不好,她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还能听见客厅里,覃燕煲电话粥的声音,说的是老家方言,对方应该是姨妈。
    打开淋浴喷头,冷水溅到身上,刺得她一个激灵,水声哗哗作响,外头的声音就听不真切了。
    当天晚上,她的表姐冯念跟姨妈覃玫吵了一架。冯念说人家找的是霜影,她死皮赖脸的贴上去不好,会让人贱看了。覃玫则说,你脸皮薄,你到头来就什么都讨不着!
    两人不欢而散。
    次日早晨,覃玫打来电话,说冯念答应去了。
    梁霜影坐在玄关穿鞋,听她妈妈接电话的时候说,念念是女孩子,怕丢人很正常,能说通就好;放下电话又说,死乞白赖找人吃饭就没想要脸面,这会儿扭扭捏捏的,装什么矜持。
    舞蹈教室在这栋商业综合体的二十层。
    温冬逸走进可以直达的全景电梯,中午的阳光青翠,一切都是暖和的,如此美好的天气,应该拿来睡觉。他想着,顺便打了个呵欠。
    电梯门一开,就是普通的写字楼层,能听见些音乐,于是循声而往。接近下课的时间,两三个有家长样的中年人,在教室外头守候。
    他走到窗框前。
    那么多年轻鲜活的人儿,他一眼就看见了梁霜影,只看见了她,然后就忘记了「后悔出门」这档子事儿。
    她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黑色的练功服勾勒着身体的线条,头发没有规则的扎在脑袋后面,并不凌乱,垂落都有它们自己的弧度,皮肤白的像块豆腐,肩骨窄而明显,瘦的整个人轻飘飘,虽然没有嶙峋到令人反胃的地步,也确实不太健康,但是足够了。
    温冬逸前半生所见,这个年纪的女孩,没有比她更吸引人的了。足够了。
    这里练舞的女孩都与她年纪相当,她们很快就注意到了教室外的男人,言情小说的泛滥、风靡一时的韩剧,让这个外形贴合幻想的男性,打捞起了一阵躁动的荷尔蒙。羞怯的偷偷打量,胆子大的窃窃私语。
    一旁捏着名册的女老师,神情微愠地拍了拍手,一下都噤了声。
    前一个单人小测的女生结束,梁霜影懊恼的撇开视线,偏偏是轮到她跳的时候,谁让他来这么早的!
    她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教室的中心,闭上眼深呼吸,睁开眼是一面落地镜,老师重新播放音乐,她从节拍里进去。
    可是,那个穿着烟灰色的呢料风衣,白色高领羊毛衫的男人,他两手放在外衣兜里,斜倚着那扇茶色的窗,在看她。
    紧张感影响了她的发挥,舞蹈最忌讳的是想,所有的动作都应该是用身体来记忆,当她去想下一个舞步的时候,就已经跳错了。
    下课之后,梁霜影抱着羽绒服从更衣室出来,女老师朝她招了招手。
    教室外头的温冬逸看着她走向那个女人,约摸三十左右的年纪,头发梳的紧绷光滑,消瘦的面颊使得颧骨凸出,有些凶相,或者确实打算凶人。
    他转身把自己藏在这扇窗后面,背靠着窗玻璃,眼前是寡淡的墙,觉得这里该挂点儿东西,画也好,字也罢,总会有需要维护小姑娘的自尊心,而选择盯着这面墙的人。
    女老师一脸痛恼,“该让我怎么说你呢,勤能补拙知道什么意思吗?非要我说大白话才能懂?别把自己太当个角儿,你要是不愿意努力,多得是可以代替你的。”
    梁霜影无法为自己申辩,只能以沉默回答。
    “下一周,希望你能让我看到点进步,而不是每次觉得差不多就算了。”她摇头说,“如果你还是这样的态度……你自己想想吧。”
    教室的玻璃门被人推开,温冬逸看了过去,她从里面走出来,身上罩着黑色的羽绒服,拉链顶到下巴。走近他一些,才见她抿着嘴,眼睛泛着水润,眼眶红的一圈,像剥了一半壳的荔枝。
    他微愣的问,“哭了?”
    她立刻摇头,脑袋低得比垂落的头发,还要低。
    他直了腰板,与她并肩走向电梯,蓦然有些无所适从。记得开下停车场时,在商场一层看见了星巴克,于是他提议去那儿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一进咖啡店,熙熙攘攘的场景,对得起周末的行情。
    他看着上面的菜单,问她,“喝什么?”
    她哽着声音说,“都可以……我去那边等你……”
    她指了里面靠窗的座位。
    温冬逸瞧着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模样,说话都不敢太出声,“去吧。”
    梁霜影被批评的时候,想到最多的,还是她妈妈。家里曾有一盒托人从马来西亚带的燕窝,覃燕自己都舍不得吃,听说这次表演赛要挑一个领舞的,立马拎着燕窝去接她下课。她仍记着母亲巴结着脸把燕窝递给女老师,那矮人一截的姿态,一起练舞的女孩们都看着,她既羞恼,又能懂得覃燕是为了她才这么做的,心里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五味杂陈。
    学舞蹈本来就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儿,如果没有「热爱」的支撑,那更就可怕了。因为她不知道这份苦和累,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没人问她喜不喜欢,就擅自把期望的担子挂上她的肩膀,每天往她的骨架里敲进一枚钉子,将她固定成能让他们满意的样子。
    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一下子宣泄出来,拦都拦不住。
    温冬逸手里端着两只杯子走来,比刚刚更手足无措,就看她坐在那儿抹眼泪,默默的,手背上全是水痕,可怜兮兮的。他以为做学生的被训几句是常事儿,没想到这么严重呢。
    她闻到一阵浓郁的巧克力香味,眼前的桌上就出现一杯挤满奶油的热饮,然后他又递来一叠纸巾。因为哽着喉咙,连谢谢都说的含糊。
    温冬逸接着就发现他们这一桌,太受瞩目了。原因在于那个只顾着擦眼泪的小孩儿,搞得像被他欺负了一样,有点头疼。
    沙发椅座很低,又隔着一张矮桌,他要弯着背脊,才能离她近一点,“想吃火锅吗?”
    梁霜影用纸搓着脸,摇了摇头。
    他继续问,“西餐?牛排?”
    “大闸蟹呢?”
    “冰淇淋吃吗?”
    一串莫名其妙的发问,也莫名其妙的把她逗笑了。
    他松了肩膀,自己感叹道,“不容易啊……”总算哄笑了。
    但是经过这一遭,温冬逸有点不敢招惹她了。
    因为小孩的屁事儿多啊。
    梁霜影平复了情绪,捧起马克杯,手里还握着一团纸巾,她尝了一口,是热可可。它与店里放的爵士乐似乎很般配,节奏慵懒如同穿过巴黎的街道,嗅着暖融的气味。
    她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他是自然的两腿分开坐着,端着杯子,不紧不慢的抿了口咖啡。第一次见有人只是喝个咖啡,就能喝出一种隽永的味道,赏心悦目,大概是成熟男性的魅力?
    “你叫温冬逸?”
    他微微皱眉,思考状,“好像是吧。”
    又惹她勾起了笑,“怎么写的?”
    他放下咖啡,说着,“把手伸来。”
    梁霜影没想太多,一手仍是握着马克杯,一手伸了过去。
    他马上说,“那只手。”
    她顿了下,脑袋一片空白的,换了另一只手。
    他握着她的手翻过来,把她紧攥的纸团拿走,然后用指腹一笔一划的,在她手心写着,“是这个冬……这个逸。”
    “记住了?”
    温冬逸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眼睛望着她,嘴角在笑。
    他指了指她的腰际,实际是指动静的来源,“有人找你。”
    梁霜影回过神来是有点慌的,所以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的动作,更似扯拽,来电人是冯念。
    ☆、c06
    店里开着暖气,坐久了就有些燥热难耐,梁霜影脱下羽绒服,里头是一件纯黑的圆领毛衣,她用双手捧起白瓷的杯子,一边喝一小口,一边与他交谈,一句一句,窗外阳光何其灿烂而悠然,尽管路人来去匆匆。
    “我刚刚开车过来,就离这儿不到一公里吧,经过一个隧道,旁边的山上是寺庙?”
    他问着,脑海里出现朝着那光亮前行的画面,开出隧道,反季节般茂盛的林木,蓬勃如春,令人恍惚。远远眺望到一座古代建筑的金顶,居于山腰上,是庙宇又似道观。日头正好,顶上一片片琉璃瓦,光鳞似海波荡漾,有几分登仙的味道。
    “澜殊院,拜佛的地方。”梁霜影坐公交来的时候,也经过了那儿,所以她很肯定的说。
    温冬逸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景点?”
    她点点头,又说,“挺高的,而且晚上去才有意思……”
    梁霜影声音渐止,转过头,一个女人已经来到了他们眼前。她头发齐肩露出耳朵,脸上是淡淡的妆,打扮简单干练,衬得人干净舒服。
    来的路上,冯念起草了一肚子寒暄的词,到了这儿瞧见梁霜影,却给硬生生卡住了。那个像白瓷做的表妹眼睛和鼻尖都透着红,她羽绒服都脱了,总不会是冻的,况且冯念跟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从小一哭就红鼻子。
    于是,冯念揣着满腹的怀疑,看向桌对面的男人。温冬逸直腰整了下衣领,正要撇清自己的嫌疑——
    “睫毛掉进眼睛里了。”梁霜影先对她说着。
    比起这个可信度略低的解释,温冬逸一脸所闻即实情的平静,称得上毫无破绽。
    周末商场里的每家餐厅无论评价好坏,都是人满为患,排号的广播拐个弯还能听见,舌尖上的国人。除了快餐式的拉面馆,只有这间叫不出名字的意大利餐厅,门可罗雀。
    翻开他们的菜单,也就能理解为何这间餐厅鲜人问津,和门前服务员高冷的杵在那儿,偏不吆喝的原因了。
    温冬逸坐在冯念对面,她坐在冯念旁边,挨着落地窗。
    食物没有上桌前,她时不时就会注意桌上那只用来装饰的玻璃杯。杯子里头放着铝壳蜡烛,一动不动的烛光小而寂寞,映着杯壁上白亮的雪花,光与热都不能将它融化。
    她没见过真正的雪,犹记得前年圣诞节,也是这个商场办了个活动,他们要在室外人工造雪,大批前来围观的人,和小商贩堵得整条街水泄不通。十点一到,鹅毛般的‘雪’就像吹出的肥皂泡一样,稀稀拉拉的落下,小孩子都望天发愣,别说大人,心里大概有无数句阻碍文明进步的话,想对主办方说。
    模样精致的美食摆了满桌,温冬逸与冯念却几乎没怎么动,两人只闲谈闲事,常聊到温哥华旧忆,无关风月。
    被晾在一旁的梁霜影低着头安静用餐,把他们的交谈,一句一句,听进耳朵里。原来他跟谁都能聊得起来,跟谁都能聊得自然轻松,他对谁都是亲切友善,不论出自真情假意,她不是特例,不是恰似故人来的故人。
    梁霜影不懂自己哪儿不对劲,就是丧失了说话的欲/望,一块牛排切来切去,还是那么多。
    终了,她都不记得自己吃了几口东西。
    冯念起身去化妆间。温冬逸的目光自然就转向,今天胃口不好的小姑娘,刚想问问她吃不吃雪糕,就看她迅速站起来,步伐匆匆地跟上冯念。
    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冯念回头看见是她,慢下了脚步,等她并肩,悄声说,“等会儿我跟他说一声就走,你是跟我一起……还是和他再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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