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去年,二叔崔岁山从羽林中郎将拔升为羽林中郎。这是禁中除骁骑以外人数最多,距离内宫最近的一支卫军。再加上羽林将军大多给名将挂名,最有实权的便是羽林中郎了。
    崔季明跌坐回矮凳上,道:“是行归于周得到消息出动了么?”
    崔式道:“是也不是。圣人在今日午后,在薛妃与端王的授意下,以皇后曾与万氏有勾连一事,下旨贬皇后为芳仪,废太子储君修为睿王。睿王便向崔家求助,羽林入宫——清君侧。更何况太子还有自己的卫军。”
    崔季明本想说……薛菱这样说废储君便能废,是否太离谱了……
    然而历史上的这一段时期,储君的兴废,皇子的性命,局势可比如今还要反复。没有礼教束缚男女之别,更没有规矩束缚斗争的手法,生杀一切都凭手段说话。
    更何况殷胥已经有“正统”的流言在外,已经可以兜住最后的底线了。
    行归于周在拿修当幌子想要扼杀一直被小瞧的殷胥,他手中可有兵,真的能赢么?
    崔季明跪坐在屋内,外头的雪越落越密,天地间漫起弥天盖地的白雾,她忽然道:“贺拔公不也在宫内么,贺拔公能否——”
    崔式喝道:“别傻了!”
    屋内空气一瞬间变得沉默而冰冷。
    崔季明住嘴,她望向屋外,却隐隐弥漫着新米煮熟饭的甜甜香气,崔季明想尽量忘记自己因关心而说的一时傻话,缓和气氛道:“谁家在这时候做饭?”
    崔式垂下眼去,将两只手并在袖中道:“咱们家,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出应变,我叫下人煮了饭。”
    她却摇了摇头:“不,饿着我更清醒。咱们入宫的消息,或许已经在行归于周之内传开了。咱们的行为,也是翕公的把柄,不但李党的人会动手,你说长房会不会……”
    崔式道:“长房不会。崔家绝不害自己姓的人,这是祖训,长房要是敢出手,一辈子也不用想在世家中抬头了。不过免不了他们在骂我们,听不见也无妨。贺拔家营的亲卫已经来了,如今正守在二房各个院门外,我之前叫人去棋院接走妙仪了,薛菱有嘱咐过,她被送去了道观暂避风头。”
    崔季明看着外头下人来回走动,还有些贺拔家兵从外院走进来,守在廊下。若殷胥输了,行归于周暂挟修上位,崔家二房真是输的一塌糊涂,到时候崔季明也不用想着去兖州打仗了,她怕是要第一时间带着妹妹跑路了。
    她也头一次发现,当殷胥卷入最激烈最决定生死的洪流中时,她竟什么也做不了。崔季明裹上披风,走出院,踏着回廊下的栏杆,翻身就爬上了房顶。
    雪很厚,她薄底的羊皮靴子在屋瓦上滑了一下,崔季明扶着瓦片起身,手指拂开屋脊上的雪,坐在上头抱着膝盖往大兴宫的方向看。
    长安城整齐而美丽,如同棋盘一般,矮矮的房屋与围墙蜿蜒着,雪的轮廓更是使它显得精致,远处的大兴宫巍峨好似云宫。
    只是这座云宫如今正燃着点点星火,映红了它灰色的石基和塔楼。
    雪如同沾了白漆的旧刷子,在长安城深蓝色的斑驳凹凸墙壁上潦草的刷着,白过一大片,留下斑斑点点幸免于上色的深蓝。
    在这座城内每个角落,雪渐渐臃肿起来,大兴宫内,一群将士踏开肥厚的雪层,留下的脚印内盛着黑色的污水,他们手持弓箭绕过让人无法看清全貌的含元殿,在含耀门前集结。
    一门之差,是内外宫之别。
    禁中骁骑卫兵在内宫的塔楼上,向地面胡乱发着箭矢。含耀门到底有多么厚重,这些冲击的羽林卫也难以想象,毕竟几十年前随着中宗还朝,强行打开这座城们的老兵们,也已经都死得差不多了。
    羽林作为卫兵,应当缺乏攻城的器械,但这些羽林军显然有备而来,他们准备充足,充满架势地一次次冲击着含耀门。
    一旁已经攻下的含元殿内,修好似痴痴傻傻的单手拎着横刀,站在含元殿黑色的光洁石地板上,看着战战兢兢的下人们将殷邛的尸身用黄赭色的锦缎罩住,不少人跪在地上如同在擦佛像般擦拭着污血。
    他看着自己的鞋尖,好似头一次发现含元殿的黑色石头中,有细细的蜿蜒的金色纹路,随着外头蒙蒙的火光,光正顺着金色的纹路来回游走。
    在之前修进入含元殿的时候,殷邛还层层帷幔中醒着。他睁着眼睛却并不清醒,但仍然能辨认出这个他最宠爱的儿子,殷邛嘴里念着胡话:“跑——修,不要回来。快跑!”
    刚刚踏过门内的修垂下没有沾血的刀尖,他背后含元殿的台阶两侧散乱着尸体,血在雪中融化出一汪又一汪的红池。
    他的刀更像是吉祥物,两侧的羽林卫迅速杀死留存的骁骑卫和下人,为他腾出没有敌人却可表演英勇的战场,等待着历史上为他留一句话——睿王修杀死叛军,带兵冲入含元殿,保护圣上。
    就在修要伸手朝他羸弱又受人控制的父皇走去时,几个羽林卫就用那沾满雪与泥的靴子踏上了龙床,扔掉锦被,拿起了殷邛身边的绣盘龙枕头,如同早早安排好一般,商量道:“你快按住他!有了外伤就不好说了。”
    几个年轻却面上含着兴奋狂乱的羽林卫死死摁住了殷邛。
    毕竟可以龙床上亲手杀死皇帝的经历,再如何牛逼的千古人物也不可能超过一回了。
    这个几年前还是强壮中年的病人被死死摁住,那个手拿枕头的羽林卫狠狠将枕头罩在殷邛面上,朝下压去。
    修完全傻了。
    他本来想冲上去,忽然身后几只手狠狠摁住了他的肩膀,不知道是谁在他身边道:“趁着圣旨一事还未传出去,端王还未成为储君,圣人死了,您就是太子,就该顺位继承。”
    修好似一瞬间化作了不会说话的泥胚瓷器,一瞬间又好似内心在摔得粉碎与未碎的状态之间来回变动。
    他呆呆的,想要张口喊。
    那些野蛮的年轻人在哈哈大笑,殷邛的胳膊在抽搐着扭曲着,他似乎发出了细微的痛苦声音,从枕头中的每一丝一缕中沁出来,与宫室内打砸怒骂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他目瞪口呆,心智仿佛也消失,呆呆的目睹着人被杀死前如此漫长且扭曲的过程。
    然后,殷邛的胳膊和腿脚不再乱动了,那个踩在龙床上的羽林卫拿起了枕头,上头沾满了咳出的血与呕出的黄痕,他嫌恶的扔在一边。
    同时,修肩上那几只手也消失了。
    所有人忙于追杀聚拢下人,清理场面,所有的人都不在乎修的存在了。
    修一个人傻在原地,他看着殷邛的身体从龙床上跌下来,他口中的鲜血如倾洒在地面上,僵硬的后脑重重的摔在地上,不一会儿又被人裹好卷走,被驱赶过来的下人走过来嫌恶且惶恐的擦拭血迹。
    或许又过了一两个时辰,皇帝驾崩的钟声已经响起,消息已经传过去。
    含元殿只剩下几十个羽林卫,修的两条腿还似钉在地面上般,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何站在这里,如同稚子般观察着金线上光芒的流动,好似可以这么永远看下去。
    含耀门的城墙下,已经响起了崔岁山的声音。
    好像说的是端王杀死圣人后逃入内宫,好似也在指责薛菱的罪行。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两条如筷子般的腿好似被掰断似的突然弯了下去,膝盖砰的跪倒在地面上,金线上美丽的流光似乎朝遥远的童年飞逝而去,他的脸朝下摔在地面上,失去了意识。
    而在内宫之中,刚刚去策马安排过剩下几处宫门兵马安排的殷胥,这才回到了甘露殿内。
    穿着素服的皇后跪坐在地上,薛菱坐在一张胡椅上,殿内没有点暖炉,冷的吓人。她正坐在打开的门内,可以直直的望向含元殿点起来的灯光。
    薛菱看向殷胥道:“起火的是哪里?听说有内侍别省和学士院?还有万春殿?”
    殷胥却好似逼问道:“你将他留在了含元殿?!”
    薛菱面上露出毫无温度的神色,她好似在努力成为一尊铁佛:“你知道的,他今日状况已经很差了,不太可能活过今晚了,浑身已经站不起来,我将他拖出含元殿,他就死在大雪纷飞的路上了。更何况,他不能死在内宫,死在我们手里,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殷胥平日无神情的面上露出一丝恸意,他道:“你可以要他死的体面一点的,但你却将他活着的最后一点时间,留给了那些人。”
    薛菱两手抚平裙摆上的皱褶:“我这人虚伪,想他死,却见不得他死在我眼前。他死后的样子我也不会见。”
    殷胥低声道:“纵然当权,须得有情。你与他二十年夫妻,实在不该——”
    薛菱拔高了一点声音:“不要在我面前提二十年夫妻几个字!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值得最后一刻缅怀的!你还年轻,不会懂的,磨到如今都已皮开肉绽了,我再如何痛哭流涕,才是浪费力气去演!”
    殷胥声音像是被切断一样止住。
    两代人毕竟经历截然不同,此话很难再说下去。
    二人再无言。
    殷胥望向远远的城墙下,羽林卫和太子卫军人数本来就不低,骁骑军挡不过的。怕的是此时此刻,行归于周的势力也在游说,或许左龙武军也可能会再种种威逼利诱下,加入这样一场宫变。
    他也不是手里没有兵,金吾卫与长安北驻军都在他掌控之中,距离虽远,却人数众多。但行归于周毕竟是世家联合,世家领军不在少数,他们或许会封锁城门,或许会不断派兵骚扰,不知几时他的兵力才能入宫门解围。
    殷胥一直很谨慎,他预料过行归于周会想出手,早早备下了武功高超之人扮作宫女黄门,随时准备在行归于周妄图行刺时出手。圣人的吃食与药物也十分讲究,一切都是在最信任之人的监督下完成。
    果不其然,午后就有几波人马前来,妄图行刺,均被杀死在皇帝内寝周边。
    然而就在废皇后的圣旨下后没有多久,殷胥也派骁骑禁军前去软禁睿王修,却不知道有不少官宦弟子当值的骁骑中,是否也有行归于周的内应,修竟然从东宫中遁出,他扮作黄门,逃离东宫,联合羽林与太子卫军,又以清君侧之名妄图冲入内宫。
    修势力并不广,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么多,显然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前行。
    而当羽林攻打第一道宫门时,殷胥还在含元殿陪着殷邛。殷邛的状况已然很不好了,他这几日反复在念叨行归于周一事,思虑过重,昨日殷胥还见他半夜竟然在丘归的搀扶下起身,绕着屋内的廊柱来回走,满嘴说的话颠三倒四,却都与如今紧迫的国事有关。
    就在下午时,他还在床上叨念着:“加三万兵力去兖州,从北地开始围,他们必定在幽州也有势力,不能让他们联合——不能啊!三万兵从谁手里出——”
    一会又如癔症般,在床上瑟瑟发抖:“为何都要杀我!这是殷姓的诅咒!受女人掌控,被女人玩弄权柄——不、不我不能喝药了,这药我不能再喝了,饶过我吧——”
    他又吐了黄水,面上显露出青灰的颜色来,太医来看过,已经说或许到不了明日了。
    殷胥看着外头攻势紧急,便先去了内宫各城门想去看过情况,待他回来时,含元殿已然守不住,薛菱带人马退入含耀门内。
    眼看着含耀门已经在不断震颤,似乎马上就要时隔几十年再被攻破,这已经是大兴宫内的第二道城门。
    退一次是妥协,再退到后宫内,便是困兽了。大邺如此幅员辽阔,大兴宫巍峨轩昂,居然在几个时辰内,被人里应外合攻打到这一道防线前。
    一直在旁,好似化作透明的林皇后跪坐在地,她的手搭在斜摆的脚腕上,看着含耀门,忽然轻轻开口了:“城门,这就要破了。”
    谁都没有说话,屋内几人同甘露殿前一排排的骁骑卫都看见了,含耀门巨大的城门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如冰面一般迅速龟裂开来。
    第173章
    城门中间破碎了一大块,而甘露殿台阶上站着的骁骑卫兵中,有两队人马冲向了城门,站在破碎的洞口外,与鱼贯而出的羽林卫缠斗在一起。
    含耀门被破开的洞口也不过是仅能容两人同时通过,骁骑卫在这头挥下的刀刃,也一定程度上阻止了羽林卫的突入。羽林卫不得不放弃先攻,决定将含耀门整个撞碎开来。
    薛菱道:“袁太后呢。”
    殷胥坐在另一把胡椅上,道:“她早派人出去,这就该到了。”
    含耀门发出一声吱呀的巨响,时隔几十年,它再度倒塌,砸落在地面上,荡起一片尘埃。几个躲避不及的骁骑卫,被近两尺厚的巨门砸中,连一声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便锲死在一身扁了的铁甲之中。
    一群踏过木门的羽林卫心中暗自感叹这城门的厚度,他们涌入甘露殿前广阔的空场之上,队伍汇聚列阵,抬起长枪朝甘露殿上进发。
    长枪顶端闪烁着银光,他们的枪尖很快的就与骁骑卫相接,刀枪缠斗在一处。
    这金属相撞之声仿佛是战役拉响的号令,几乎同时,甘露殿的两侧,忽然涌入不到千人的黑甲将士!
    那标志性的黑甲,使人一望便知是贺拔家营之兵,但贺拔庆元却并不位列其中,左侧突入羽林卫中的将军是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袁太后果然也提早留有后手,当年贺拔公扶持中宗还朝,如今也再一次派兵助殷氏皇廷。
    人数虽少,贺拔公也未曾露面,考虑到这些年贺拔公反复遭遇的不公,殷胥已经算是心存感激了。
    两方黑甲士兵虽几百人,战力却不是常年在大兴宫外朝的羽林卫可比的,一瞬间羽林卫的队形就被冲散,只是毕竟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含元殿右侧的城门也被冲开,又一批羽林卫涌入宽阔的广场上。
    黑色的星星点点身影更像是混在沙子中的芝麻,人潮几次反复涌动,就很难在夜色中找寻到他们的颜色了。台阶下往常安静到凝固的空地中,满是刀枪交错的刺耳声音和嘈杂的呐喊痛呼。
    血溅银甲,广场上厚厚积雪被踩成一团混着血污的脏灰色,泥泞不堪。
    越下越急的鹅毛大雪,就算像是白刷子一般想要覆盖眼前的混乱场景,但脏污迸出的速度远胜于覆盖的速度,白雪遮掩的力不从心。
    殷胥看不清外头的景象,他甚至心烦不堪想要掀开眼前雪帘,依稀中看着逼到台阶下的抬起了箭矢,喝到:“关门!备好盾!”
    在门后预备好的卫兵立刻合上木门,门轴吱呀作响,骤然合死,将风雪挡在门外。近一人高的长铁盾立在门后,整齐划一拖动在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与此同时,门外骤雪中,一排排箭矢便划过了骁骑卫的头顶!箭尖刺穿雪花,钉在了甘露殿雕有山水龙凤的木门上,偶有几支劲矢力道穿透了门板,叮叮当当打在铁盾之上。
    殷胥纹丝不动,但从里头可看到穿透木门的密密麻麻箭头,薛菱道:“实在不行就撤。左龙武军在内城,早该到了却拖到如今,怕也是选择了中立,或去封锁了城门。”
    门外箭声如雨打芭蕉砸在门板上,屋内空旷,声音更是回荡的好似春雷。
    殷胥道:“该来了。早先就留了两处宫门,长安的守军还不至于会被连正脸都没露过的行归于周收买,我们在明也有在明的好处。”
    他话音刚落,一枚箭矢从铁盾之上的空档直插入屋内,箭头砸在侧面无人的石地板上,迸出一点火花。宫内几个随侍的宫女惊叫了一声,连忙避开,就在这之后,殷胥听到了外头传来阵阵马蹄声——
    不许走马的内宫内,如擂鼓般密集的马蹄声从不远处靠拢而来,殷胥如今在严丝合缝被射成了刺猬般的甘露殿内看不到外边,但当他听到马匹冲杀入人群的声音时,也明白他安顿在长安城外的兵虽迟却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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