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断的怂了。明知道越拖越没活路,但就是想晚一点是一点。崔季明因为这种拖延症,在脑内狂抽了自己十几巴掌。
    更让她惊恐的不是安王与安王妃诡异又强作镇定的目光,而是殷胥已经莫名其妙的迈入内心蜜月期,变得格外的……主动。
    只要是崔季明偶尔被马背颠的腚疼,想去车上趴会睡会儿,他就没有得闲的时候。
    崔季明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粘人的时候,她就是眯着躺一会儿,殷胥捏捏摸摸她耳朵都能玩半个下午,她时常一睁眼,便是某人近在咫尺的睫毛。
    崔季明心道:他就偷偷摸摸的有本事,要是大庭广众之下,比谁都人模狗样。
    他简直有衣冠禽兽的潜质。
    崔季明现在都不敢往马车内坐了,好似身体被掏空的中年老男人躲避如狼似虎的媳妇,她宁愿坐在马背上睡觉。
    从宣州到和州的路,总共两百里,算不上很远。只是很多老人孩子步行或推车前往,队伍越拖越长,路上还有些积雪或冰层,也不是很好走。
    两百里路上,不断的有宣州周边村落的百姓在刘家军的护送下而来。当那些满身血污,面色疲惫的刘家军纳入队伍后,迎来的是各家的欢呼。
    带出城本就不太够的粮米硬生生被各家挤出了将士们的份额,谁家媳妇路上编的草鞋已经穿在了他们的脚上,崔季明却找了半天,也没有从一波波汇入人流的将士中,找到刘原阳的身影。
    她追问那些将士,有的人说好像见过,有的人说没见过,谁也说不上来刘原阳是死是活,崔季明一颗心往底沉下去。
    泽与刁琢身子不适,殷胥又有要事急着回长安,一行人便先一步来到了和州。
    殷胥早早递书信去给和州,和州刺史是个从长安左迁的寒门官员,已经一把年纪,白须飞扬,却不妨碍老人家爱美食更爱美人。宣州因手工业而富足,那和州就是因靠河运而繁华。
    和州刺史提前将大批百姓迁至和州的消息递给南地各大商户,那些前两年靠着冻灾救济而赚了一笔的富商,各个带着粮米与大船而来,抢的是三门生意。
    粮米出售,必定是最先的。宣州城内百姓不像是村中农户,两税法实行以来,这批人都是以钱纳税,家中好歹都有存银,买粮米肯定不成问题。
    二则是船运生意,和州下游是扬州江都润州丹徒几座大城,不少人可能会选择直接从和州向下游走。在大邺以前还从未有过面向百姓的这种大型客运生意,谁都想先抢上第一波,然后可以直接带上富户去下游各地买地买房产了。
    三则是给那些没钱却有的是力气的贫农。长江下游的耕田很多都是最近十来年才开发出来的,永远都是地足人不够,应该会有各地的地主直接来和州招人,愿意签订几年租佃契约的,便直接拖家带口用船接走。
    大邺如今虽然危机四伏,却也跌跌撞撞的往前跑,无数新生的事物在这片土地上诞生,哪里都需要人来做事。崔季明觉得自己带如此多百姓来和州,起初是为了良心,但他们这批人也必定能让和州与长江沿岸在一段时间内更繁荣。
    她怕的是,既然行归于周有意为之,绝不可能轻易罢手,流民大潮北至苏州,南至东阳,如同一块抠不下来的膏药贴在这里,朝廷不知道是打算怎么打压,但若是兆在此时起兵,南北同时事变,怕是大邺也要支离破碎。
    崔季明急切,殷胥心中也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二人打算到和州稍微一落脚整顿后,便打算快马前往长安。崔季明却没想到在和州城内遇到了崔舒窈。
    她知道舒窈如今神出鬼没,她在南地很多州县都有宅子,为了方便做事,只带三五个奴仆,便在大邺四处乱跑。毕竟前头有个行事吓死人的大姐,她这样四处乱跑的行为,崔式居然也没太训斥她。
    博陵与江南的几处本家,总有些长舌老夫子喜欢管人家姑娘啥时候嫁人,品行如何。崔舒窈的样貌才情当年在长安也是出了名的,有些总想让崔舒窈好好盘算一下婚事的七大爷八大叔,竟托信给崔式,要他管管闺女。
    崔式直接把信扔给舒窈,崔舒窈一句“关他们屁事”,气的将书信全都扔进火盆里。不过为了安全考虑,她也渐渐对外宣称在建康老宅内养病,隐匿姓名带上侍卫在外行事,几乎不露面,只托喜玉在外行事。
    崔季明甚至没来得及进她在和州的宅子,二人在长江沿岸港口附近的酒楼见面。这是崔季明头一次在州级的城镇,见过能坐几十人的酒楼。她登上楼,还没来得及探头,一个娇软的身子从屋内扑出来,撞得她一个趔趄。
    崔季明大笑,抱起她来走进屋内。拉上薄薄一扇门,拍了拍某人的后背,笑道:“哎哟哎哟,怎么感觉你比两个月前要沉了,吃胖了?”
    崔舒窈脸埋在她胸口,两只手却狠狠的拈住她姐的腰侧,狠狠一拧。
    崔季明吃痛:“你这两只手,跟个大闸蟹似的,快别吐泡泡,起来吧。”
    崔舒窈这才抬起脸来,她眼眶还红着,气疯了似的跺脚:“你之前与我说要去宣州,结果没几天我这儿就接到消息说宣州出事了!你比妙仪还不省心!”
    崔季明连忙在她窄窄的脊背上顺毛,道:“什么事还能困住我么,你都没必要担心的。”
    舒窈这才扁着嘴坐下,她在外人面前,可是永远笑的滴水不露,何曾露出过这般幼稚的神情。崔季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脸颊,舒窈没好气的拍在她手背上:“你手劲那么大,别把我脸上捏肿了!”
    崔季明笑:“那不能怪我,怪你皮肉太细嫩。今日不能久留,长安事情要变,我要立刻回去,之前要你查的事情,你可有些眉目了。”
    舒窈先饮罢了茶,才从身边拿出一本被青花布包紧的书册,道:“能找到的实在不多,但他们当年支持贺逻鹘,运送物资,总要留下痕迹。也不是太早的事情,还算能查到些证据。”
    崔季明解开青花布,微微翻了两页,道:“东西是有用,但最让人猜不透的是圣意。怕的是我们入长安,甚至来不及见到一眼圣人了。”
    舒窈道:“李党在南地势力极广,这都是根本没法查的事情,我本来想知晓李党名义下的土地到底有多少,但真的是查不出来,李党庇护下的大小世家太多,一旦发现有人在查不利于他们的东西,他们就会立刻转移给别的世家。”
    崔季明则摇了摇头:“咱们怕是很快都不需要再查了,这些可能都要变得没意义了。你不要再以身涉险了。”
    崔舒窈往前坐了坐,急切道:“当初不都是说好了么!这是崔家的事情,不是阿兄一个人的事情,我也会分担。就算他们想对崔家出手,让阿耶直接出去玩便是,我手里如今能捏的资产,足够咱们吃三辈子了。咱们本就是三姐妹,没人出仕也罢,什么后继无人也罢,咱们一家人好好的才重要!”
    崔季明看她急了,忍不住伸手在某人精致梳过的发髻上摸了一把,道:“这我当然知晓……在宣州一事上,算是在行归于周内暴露。我马上要去长安,自己又身负武艺,倒是不怕。只是你在南地,我怕他们可能会找到你。”
    舒窈冷笑:“他们自然会想找我,南地如今所有的行当,我都插一手进去,有点流动我便知晓。他们在南地封锁粮米商路,已然就能显示出端倪了,如今大邺商行还是不够主流,官府说拦便能轻易拦死。如今江南局势要变,生意也做不成,蜀地如今最富庶安全,我想去蜀地一段时间。”
    崔季明听她这么说,倒是松了一口气:“蜀地多少年没有过天灾人祸,又临近吐蕃,吐蕃连年与大邺通商,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可发展的地方。”
    她说罢了,崔舒窈才笑起来:“天底下也就你了,我明明身为女子,你却觉得跑来跑去也不要紧。天底下像我这样从长安到江南再去蜀地的女子,也没见着有几个了。”
    崔季明笑道:“你读过万卷书,该行万里路了。”
    舒窈叫了几道菜,这也是头一回崔季明在宅子以外的地方,吃到像模像样的菜品。和州如此繁华,只有江边开了一处酒楼,毕竟新政推行不过两三年,流通的人口还没有多到可以支撑起酒楼客栈之类的地方。
    崔季明简单吃了两口,来不及多和崔舒窈多说几句,便要往长安出发。
    她临走时嘱咐道:“若是和州来了一位名叫‘刘原阳’的将领,麻烦你先安顿一下他,将他的消息报给我。”
    崔舒窈点头,她带上帷帽,追着崔季明走下酒楼,在她上马之后,还捏着她的手不舍得松开。旁人还以为是哪家小娘子告别情郎,崔季明笑着弯下腰,敲了敲她帽檐:“不去蜀地,来长安也行。有一点不顺,随时来找我。”
    舒窈点了点头,她犹疑了片刻,才试探问道:“阿兄,太子……近况如何?”
    崔季明不知她为何会问起修来,摇了摇头道:“不那么好。”
    舒窈张了张嘴,半晌道:“阿兄可否帮帮他,与他说说话也好——宫内如今形势复杂,怕是他日子也不好过。”
    崔季明心下大抵明白了点什么,舒窈从未对旁人表现出什么少女心思,她怕是自己调笑几句,舒窈羞恼的要急眼,只得公事公办似的秉着兄长模样,道:“好的我知晓了。”
    舒窈点了点头,这才松开握着崔季明的手,她就一踢马腹朝外而去,背影冲着舒窈摆了摆手。
    而在崔季明与殷胥启程急切的往长安赶去时,长安却已经开始悄然变了天。
    长安寒冷,大兴宫常年滞留着风雪,暖阁烧得过度温热与干燥,使躺在其中的殷邛分外难受。他侧着身子仿若要把肺呕出来似的咳了咳,头痛也使得他紧紧皱着眉头,林皇后跪在床边,替他擦净了嘴边。
    明明还不到四十岁,他却两颊在短暂的一年多以来迅速凹陷,朝堂上也有人说是泽受伤后,圣人悲痛过度所致——
    屋内空气闷的让人难以呼吸,帷幔层层叠叠厚重的垂着,将房间隔成几片空间。
    薛菱坐在帷幔外,她穿着深紫色的薄裙衫,外裙上精致的刺绣随着灯烛的跳跃而微微闪光。她就散坐在外头的矮榻上,头顶金色的步摇珠玉一个未摘,闭眼浅寐。
    里头的殷邛咳了几声,又似乎在低声骂骂咧咧起来,说要人开窗通风。薛菱皱了皱眉头,好似被吵醒抬起眼来。身后帷幔那边的林皇后也将布巾递给别人,朝薛菱身边走了过来。
    薛菱微微抬眼,道:“他骂累了?”
    林皇后垂眼:“你也是知晓他脾气本就差。”
    薛菱眉角跳了跳:“这样怎么能让他上朝去。贾小手有这么不好抓么?”
    林皇后道:“咱们没动手之前,圣人就相当偏信贾小手,他在御前两年风生水起,甚至连中军都敢插手。前头有圣人纵容,咱们那时羽翼未丰,难免此时——”
    薛菱道:“不要紧,没有皇帝的黄门,就是秋后的蚂蚱。万贵妃才是要按住的重点,请她来了么?”
    虹姑在靠门的地方躬身答道:“快到了。”
    自那日殷邛突然病重,薛菱才觉得不对,一查果然是有人添了药剂。待到殷邛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却不知何人告知了他事实,他怒极攻心,从那一日就开始骂。薛菱才意识到黑暗中隐藏着除他们以外的毒蛇。这本绝不该出现在她控制之下,薛菱派人去查,好不容易才知晓贾小手在内宫插手有多么深,就从殷胥那里得了信件。
    兆在兖州集结势力,万贵妃与贾小手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证据,为殷邛增添药剂就是为了在殷胥赶回来之前让局势突变。
    这消息太重要,如此关键时刻每一步都如同踩钢丝,若这一脚没有殷胥的提醒,踏错了便是万丈深渊。
    薛菱一直专注朝堂,压制着兆,竟大意了万贵妃。
    她控制住殷邛,却并不那么着急了。被这二人猝不及防咬一口,是她的大意,但两个离开宫就是废人的角色,早已在瓮中,她来得及抓。
    万贵妃怕是藏得很深,但她一旦暴露,薛菱会毫不犹豫的下死手。
    风雪之中,暖阁外有两层门在,下人推开门没来得及拉住,两扇门被风雪刮的砰然撞在了一处,在呜呜作响的风声之中,暖阁所在的高台上可见黑灰色的天空上灰云乱飞,黄门一声沙哑的通报惊得殷邛在床上一抖。
    “万贵妃到——!”
    第167章
    万贵妃该知道自己无处可逃的。
    毕竟自她入当年殷邛所在的王府,到后来入宫,她就没能离开过院落一步。
    在圈禁阳光的一处小小宫室内,就足够她随着年年冬雪慢慢变老了。
    她一是庆幸自己当年被父亲送到了长安,不同于四季如春的家乡,一个有雪的地方给她多了一种计算年龄的方法。
    二则是庆幸,她早在薛菱怀孕之前,有了个孩子。这个孩子躲过了宫内连续几年的扫荡,如一颗小树般在窄窄的院内茁壮生长。
    兆,是喜是凶,谁人未知。他迟早要长大,迈开步子走向作为男人能去的,她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万贵妃承认,他身上承载着太多她的期望,她生怕这颗小树有任何的歪斜,拼命的修剪枝桠。在她身高能及的范围内,她疯狂修剪到光秃秃,留下一块块丑陋的树疤;在超过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枝桠便开始在兆的身上疯长。
    她也曾恐惧过行归于周的存在,她也想过兆与他们为谋,是不可能有未来。但兆比她更迫切千百倍的,想抓住这个唯一可能使他接近皇位的机会!
    他甚至直言——此时受人掌控也无所谓,他要登上那个位置,只要有坐上了,一切就将由他改写!
    那蓬勃的野心来自于她填下的土壤,不顾一切的狂妄胆大源于她的过分修剪。
    她承认自己从小教育过兆——世界不是留给失败者的。
    她用殷邛登基的故事反复说——这个姓氏的输者只有死路一条。
    这不能怪她想法偏激,没有她争过其余几位姊妹,她就不能从那般贫寒的家中进入王府。没有殷邛当年对于兄弟子嗣的屠杀,也没有她今日入宫后穿金戴银的日子。没有她当年与林皇后联手,顺应太后的狠辣行事,殷邛众多的姬妾中轮不到她做贵妃,泛滥的子嗣中也轮不到兆踏上朝堂。
    只是她更恨。
    她与林怜二人从在王府时便是相依,十几年前薛菱离宫时,是她与林怜做太后的棋子的,为何林怜为后,她却还是妃位——
    为何那两个样样不如兆的愚钝孩子,却能成为嫡子!成为储君!
    泽的软弱和伪善,兆没有!
    修的简单与顽劣,兆也没有!
    她有个优秀的儿子!她的儿子不能死!更不能被随意埋没!
    万贵妃身体里有股力量在嘶吼着,但她已经习惯表现出沉默,一如此刻从冰天雪地中,踏入这间闷热的暖阁。她更相信的是,薛菱不可能知道她与行归于周联系,如果知道了,她不会是这种反应。
    薛菱倒是没有让她站着,虹姑拿来个有靠背的盘腿椅,推到万贵妃身后。
    薛菱微微偏过头去:“不知道圣人叫万贵妃来,可有什么要事?毕竟前几日圣人得到的消息,不就是来自于万贵妃么?”
    里头传来殷邛嘶哑的怒吼:“我没有叫她来!我更不知道那消息来自谁!薛菱你是疯了——你是疯了!”
    薛菱一副听腻的样子,回过头来,看向万贵妃:“是,自然是。你在宫内埋得如此深,不可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递消息给圣人。我也知道,你想让圣人与我做对,让圣人将此事闹开,对兆更有好处。你便是太谨慎了,还想要利用圣人,若真是豁出去将消息散播,我说不定会输。”
    万贵妃嘴唇微微颤抖,但她还端得住:“你如何知晓?”
    薛菱虽不知殷胥何处来的消息,仍道:“你觉得你们组织严密,天衣无缝了?消息总是会走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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