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燕罗冷笑:“不管你是什么五少主,我的俘虏,也不可能交给你们手中。难道让你像上次在沙州一般将人送回三州一线去么?”
    他这么一说,言玉是真的确信了。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什么都看不见的崔季明会上战场,甚至带兵在西北一代连续骚扰阿史那燕罗将近一个月。他这头进了营也得到消息,康迦卫的兵马已经被成功救出了,这些难道是崔季明做的?!
    言玉沉声道:“她在哪里。”
    阿史那燕罗:“这是我的大营,不是你的。”
    言玉猛然拿起桌案上的佩刀,大步朝外走去!
    他几乎是一颗心都好似被高高悬起,他甚至无法想象若没有来东部接手此事该会如何。阿史那燕罗知晓了她的身份,必定会将她放在身边。言玉身后衣摆翻飞,随他而来的汉人护卫连忙跟上,一行人径直朝阿史那燕罗的主帐而去。
    阿史那燕罗帐前的卫兵拦截,言玉身边的汉人护卫率先出手,拔刀直接砍向突厥卫兵,言玉脚步未曾停留,迈入了帐内。
    刚刚被崔季明故意激怒的卫兵,正将脚踏在她脊背上,崔季明因听到脚步声而抬起头来,她狼狈的比他上次见他更甚。崔季明两眼失去聚焦望向其他方向,侧耳听着脚步声,面上满是灰尘与伤痕,身上脏污不堪,眼下挂着泪痕,绝望的软倒在地毯上像是任人宰割。
    言玉自以为金刚不坏的心好似瞬间被捏的粉碎,他第一个想法便是……她看不见的时候,双眼中再也没有曾经的星辰了。
    她若是看得见,以她的意气风发,绝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她是困境中也曾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的人,绝不会露出这般绝望的神情。
    崔季明曾无数次听过那个节奏的脚步声,走进她房间内,检查过被褥是否盖好后,合上窗悄悄离开。她隔着帐帘,便知道来的人是言玉。
    正如此刻,她耳边听见了横刀出鞘的声音,便知道,她这一招算是成功了。
    言玉这般冲动赶来,她也不知心中是感触,还是恶心。
    只欠最后一把火。
    崔季明听着身边有人倒下的声音,浑身轻轻一颤,声音干哑的如癔症般喃喃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她最后的台词还未结束,一双手就将她深深拥进了怀里。
    第125章
    崔季明心头一松,她控制住了表情,双眼失焦任凭她拥着她。
    或许是她演的太好,言玉好似真的让她唬住了,他两手捧住了她脸颊,声音有几乎听不出的颤抖,一次次在她耳边叫她名字。
    这个距离下,崔季明已然能看看清他瘦到脱形的脸。她好似想了很多,却宁愿此刻先把心扔掉,能像他一样不去思考,只做与目标相关的事情。
    崔季明瞳孔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哑着嗓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看见你……不若让我死了。”
    言玉看她面上多了几分生气,却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他捏着崔季明耳朵,道:“三儿,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么。”
    崔季明懒懒的垂着眼皮,并不回答他。
    言玉伸手就去检查她根本没处理过的腿伤,以及绑着脏布条肿的不成样的手臂,他一把将崔季明抱起,崔季明只觉得这场景太过眼熟,她再度倚在言玉的肩头,轻声道:“……敌营。”
    言玉指尖一僵。
    正这时,阿史那燕罗愤怒的掀开帐帘,带着卫兵冲入了帐内:“言玉!你现在也敢随意在营内拔刀?!这是主帐你居然也敢随意闯进来!”
    言玉转过身来,崔季明被他抱在怀中。
    在言玉看不见的角度,崔季明冲着阿史那燕罗得意的轻笑一下,比口型道:“废物。”
    阿史那燕罗明明知道她在故意激怒他,但他实在是难在她那好似胜利的目光下,再保持冷静!他抽出刀来,对准言玉道:“你应该知道你在做什么!”
    言玉右手将崔季明的脑袋往顶了顶,让她面朝着他怀里。他好似不希望她狼狈时候的样子,被多一个人看见。
    言玉:“阿史那燕罗,你才应该明白你在做什么。你俘虏的这人姓什么,你应该清楚。”
    阿史那燕罗冷笑:“又是你的那个‘行归于周’么?”
    言玉:“崔翕的独孙,你若是杀了,也就别怪行归于周会撤走一直给予的支援。毕竟如今贺逻鹘与伺犴对峙,伺犴受困,他为了胜利怕也会对邺人态度软化起来。而且他那逼到绝处的精兵,怕是相较于你们几十万的杂牌伙夫,更能对代北造成压迫力。”
    崔季明身子微微一哆嗦。她耳中听到的话,好似每个词儿都能懂,组合到一起,只惊起她心中一阵惶恐。
    言玉却也是有意在她面前提起。
    阿史那燕罗的刀尖的抖了抖,他似乎为他们两方之间如此裸直接的利用关系给噎的说不出话来,但言玉说的却句句在理。
    他没有将刀放下,冷声道:“那你应该也知道,我要他这个俘虏是为了什么。贺拔庆元如今只在正面战场露面过两次,还都是小范围的战役。而他的亲兵营带着新武器,在西北方救走了康迦卫。而且凉州军中的事情,怕是没人能知道的比她更清楚,我要从他口中拷问出该知道的事情。”
    言玉沉默片刻:“我知道了。我会从她口中问出来的。”
    阿史那燕罗:“言玉。你也别忘了,兵权在我手里,我在这里杀了你,行归于周不会与我为敌,小可汗不会与我置气。只是如今境况下,我不想惹上棘手的麻烦。崔三的命你可留着,但他必须留在这里。”
    言玉垂了眼,没说话。抱着崔季明大步走出营帐。
    崔季明却隐隐感觉后背沁出冷汗。
    他没有回答,她却隐隐有预感,纵然她这样演下去,言玉怕是不会像上次那样将她送回了……
    言玉走出营帐,外头不少卫兵对峙着,他忽然闯入主帐也引发了不小的骚乱,黄璟双手各执一把长刀,背对帐帘,盯着外头早已愤怒躁动的突厥士兵。他听着言玉走出来,回头道:“你疯了么——”
    黄璟一时愣住,只看见了乱糟糟的卷发,赤着的双脚的少年蜷在言玉怀里。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谁了。
    阿史那燕罗出来,发声平复骚动。言玉却未归营,他带上众人,骑马往东风镇内去了。
    东风镇所在的边境,自突厥、大邺边境自中宗时期败仗后,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了。颉利可汗为了巩固防线,仿照汉人样式建设了许多边境军阵,方便军营驻扎补给,也能及时监视大邺。东风镇便是甘州北方的一个不小的军镇。但突厥对军镇的管理很差,完全不够严格,东风镇已经形成了一个邺人、杂胡、突厥人共生的普通绿洲城镇,却也算得上有生机。
    阿史那燕罗进驻在东风镇旁,便牢牢控制住了城镇的进出。
    言玉无法放崔季明在这危险的军营中,城镇内好歹是有成套的院落房间。黄璟一路上不断去瞟向崔季明。或许他本性八卦,年长起来变本加厉,他当年在江畔找过崔三、又从旁人口中听闻他许多次,却未见过真人。
    黄璟以为崔季明昏迷着,但她却一会儿伸出了胳膊攀住言玉向上抬了抬身子,似乎是在硌的太难受,而言玉竟一直伸手顺着她脊背,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些什么。
    崔翕也不大提及这个孙儿,黄璟侧头看着,崔季明微微抬了一点头,露出眼睛来。
    她连睫毛上都挂着灰土,头发一缕一缕的搭着,眼睛纵然看不清,仍机警的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状况。
    在东风镇内随便占一座院落也不算麻烦事,言玉将崔季明抱进屋内去,里头是胡人用的高床,他将她放在了被褥上,挥手命人准备热水和药物来。
    几乎是当门关上的瞬间,崔季明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抓住那富贵人家床头的陶器,兜头往言玉额角砸去!
    那陶器本就厚实,砰的一声砸碎在言玉额角,一道血痕顺着他的额角流至了凹陷的脸颊,他眼前都黑了一下,扶住床沿才没朝后倒去。待他脑子里嗡嗡的声音褪去,居然看着崔季明光脚踩在床上,正使着蛮力想要将那床柱掰断一截儿下来。鼻尖上渗着汗,眼里冒着火。她浑身都是不服输的斗志,却似乎太久没吃过东西,手上也没力气,半天没能掰下来。
    言玉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她刚才的狼狈样子,或许也是在骗他。
    言玉却松了一口气。
    她低头,发现言玉脸上挂着些笑意,仿佛在看孩子胡闹似的望着她,崔季明以为自己不会恼火。然而却有无明业火从她心底猛然窜起,她一把捡起床上散落的陶器碎片,将最尖的锐角边缘狠狠刺入了言玉的肩膀。
    她跪直在床上,言玉坐在床边,崔季明抬手一把抓住了言玉的后颈,好似随时要拧断他脖子似的威胁着。言玉不得不仰头看她的脸:“你不是真的绝望狼狈过,就好。”
    崔季明让他这一句丧尽天良的话,击的喉咙发痛双眼滚烫,她抓住他后颈的手,猛然捏紧,手中碎片如锥子般朝他肩膀中钻去。崔季明一字一句道:“如今我不狼狈,是因为有人已经让我绝望过了。”
    言玉微微瞪大了眼眶,他轻启唇却发不出一个音来。
    崔季明逼着他抬起下巴来,四目相对,她冷声道:“你根本不明白看不见,对我的人生是多大的打击。就像你居高临下,也永远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因残废而痛苦自杀。我本有种种人生的可能性,但你强行剥夺了大半,你这就是杀死了一部分的我。”
    她此刻占尽了上风,她的言语是最刁钻的刀子,只是她一向不肯对他使用。
    崔季明:“我宁愿你废了我一条腿一条胳膊,也好过我连独自走路、倒杯水都做不到。你这次又打算做什么?再废我一张嘴,还是耳朵?”
    言玉痛苦道:“三儿……别说了。”
    崔季明:“别这么叫我。”她抬手猛地拔出陶片,朝言玉脖颈划去!
    言玉骤然一惊,他朝后撤去半分,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他反手抓住崔季明的手腕。崔季明右手攻击不成,似失望似嫌弃的砸了一下嘴,她藏在身后的左手竟然还偷偷拿有一片陶片,夹在指缝,以刁钻的弧度向言玉喉咙再度刺去!
    他猛然抬掌打向她肩膀,反手拧过她手腕,将她反摁在了床上。
    言玉:“松手。”
    崔季明松开手,两片陶片掉落在了被褥上,言玉将陶片从床上扔下去,这才松开手。崔季明瞪着他,坐在了床褥上喘息。
    言玉的神情好似隐藏在雾里:“你该杀我。可惜你现在杀不了我。”
    崔季明:“早晚有一天。”
    他捂了一下肩膀,崔季明这一下伤的极深,他却似乎不讨厌这种疼痛,将那些伤人的碎片踢远,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血,道:“我以为你会继续演下去。”
    崔季明斜眼看他:“前提是如果我演的像样,你会放我走么?怕是不会吧。那我还不如多伤你一些。”
    言玉沉默半晌,正要开口,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下人送来了热水。
    软巾和干净衣服也都不知道是从哪儿临时拿来的,屋内摆着几件附庸风雅到可笑的汉人家具,笨重俗套的屏风摆在床边。言玉挽袖,在大陶盆内将热水和冷水混了混,伸手来解她的皮甲。
    崔季明拂开他的手:“我不能洗澡,伤口碰了水我就没命了。”
    言玉道:“我知晓,可你最起码避开伤口擦洗一下,一会儿再换水,你洗洗头发。”
    崔季明:“我自己来。”
    言玉:“你右手刚刚就不该乱动,都已经肿成这样,你现在还能摸到自己后背么?”
    他指尖替她解开单手难解的皮甲,崔季明贴身的布衣已经脏污不堪。崔季明刚才为了杀他,右手用力过猛,如今从肩膀往下都疼的发麻。他还要去解开崔季明的衣带,她抬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个强奸犯。”
    言玉一僵:“你又从谁那里学了这些浑话!”
    崔季明笑:“论浑话,我是长安的姑奶奶。你放手。”
    言玉知晓她已经长大了,这样太不合适,松开手道:“我去屏风那侧等你。”
    崔季明对他背影道:“你不去治伤的卖可怜,以及任劳任怨的伏低做小,对我而言是无用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个会在别人松懈时捅刀子的人,你也妄想通过这种手段在我这里博得信任。”
    言玉无谓的应了一声。
    崔季明看他搬了个矮凳坐到屏风那边,这才解开衣带,和里头贴身的皮甲。地上的陶盆里热水冒着气,她伸手捡起了盆里的软巾,却难拧干,便就这样半干着擦洗身子。水温正合适,只是身上如散架般疼痛。
    言玉在屏风那一侧忽然开口:“你跟谁来的军营?”
    崔季明听到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了一下,道:“怎么着,那位代北军中与你接应的细作没有跟你说么?还是他如今正在大泽附近的军营内,营内封锁,他递不出消息来?”
    言玉不置可否,他思索了片刻,皱眉道:“你是跟端王来的?”
    崔季明哼了两声权当作回答。
    言玉猛地握拳,居然是那位隐藏极深的端王?他从不知崔三与那位皇子关系如此之好,纵然她如今做了伴读,也是睿王修的伴读。
    他抬头,正要还问,却从那屏风的缝隙中,瞥见了崔季明背对他,披着件单薄的上衣,正弯腰擦腿的样子。他呼吸一滞,话堵在了嘴里。
    她因身量变高,四肢也跟着如枝桠般抽长,毫无赘肉的身体显示出活力而柔韧的样子来,腿弯与小臂,仍然夹杂着一些少女的弧线。她就像棵迎风生长的小白桦树。
    然而就是这样的透着健康与青春的身体,小腿上平添伤痕,却反倒让言玉喉咙发痛。
    他一直心知自己迷恋着她。
    言玉在她背后注视了太多年,她与旁人说话时,表情并不朝向他。但他却偏爱这样的时刻,在背后细细的看她的耳廓,看她后颈和脊背,听她快乐响亮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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