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牙帐下用不着我这个废人,何必讨嫌,不如来找你。”言玉起身,收好笛子,抬手道:“小可汗不如随我走走。”
    两人并行穿过这个距离三线一州并不太遥远的营帐,身边都是马匹浑身蒸出的汗味,言玉道:“听闻这边实施的很顺利?”
    “如先生所料,凉州夏将军确实是想要调用三军虎符,一封标红军信在十几日前往贺拔庆元那边送去,在阳关附近派人得巧看过,内容确实如先生所料。”贺逻鹘背着手道,呼出的白气沾在了头顶毛毡帽上。
    言玉:“那是多亏了小可汗的人脉广博,与慕容伏允和各部俟斤、叶护交好,不是容易的事。不过那封信,往贺拔庆元的方向送,可是经过了播仙镇?”
    “自然会。”
    言玉沉默。
    “先生找我来说之事,何必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先生不过是想问,燕罗俟斤,是否埋伏南道,攻下了播仙镇吧?”贺逻鹘笑出一颗虎牙。
    言玉并不隐瞒:“正是。播仙有故人在,难免挂心。”
    “何必说是故人,便是那贺拔庆元的外孙吧。”贺逻鹘笑的人畜无害:“知先生思念旧主,我这个做徒儿的,也想着将他请到咱们这里来赏雪海、喝烈酒。燕罗与我自小一起玩大,做事有分寸,由他去请,最为合适。”
    言玉拊掌笑道:“好一个有分寸。阿史那燕罗自其父被杀后,流落几年便到了小可汗身边,他遭受过屈辱,性子烈气狠绝,做事斩草除根,又与小可汗十分交好。身份合适,可性子不像是个‘请’人的。再说,撺掇着南道各部落去请人,有些太大张旗鼓了吧。”
    贺逻鹘靠近言玉,轻声道:“先生或有所不知,吞侵南道乃是不得已。这慕容伏允已是一招废棋,半营在围攻贺拔庆元时,那对儿美人双胞胎叛逃了。”
    言玉眉微微一蹙:“怎么会在这时候?”
    贺逻鹘笑:“年纪大了吃美人亏的也不是没有,那两个双胞胎与阿厄斯看起来交恶,实际早已私下联手,就趁着慕容伏允打算袭击贺拔庆元时,内讧反营,本也不会大获成功,却不料路上冒出来一群拿着什么‘英雄帖’的马匪,三方搅乱战局,混乱之中双胞胎杀了慕容伏允,带着一半的兵马跑走了。这个变故之后,贺拔庆元和他那队伍也在南道上离奇失踪了。”
    言玉道:“还以为是个枭雄,喊了半辈子的复国,却死在了娈童的刀下。”
    贺逻鹘笑:“他说着复国,不论是大邺、吐蕃,还是我突厥,哪个容得吐谷浑盘卧阳关重地,他当年逃出来,还不若就自称流匪,也不会有今日的丢人。”
    “贺拔庆元困不成,你们想从西至东施压。”言玉说的是陈述句。
    “自然,徒儿做不出先生这样的局,也知道顺着往后走。虽冬日难熬,此计动用不过两万人,再加上突袭凉州也有了些战果,我们总是不会赔。可希望要大获全胜,毕竟这机会以后不会有了。”贺逻鹘看向远方笑道。
    言玉看着一行青衣汉人朝这边而来,微微抬手要他们停在了远处,侧头道:“小可汗可请动了我那故人?”
    贺逻鹘眯了眯眼睛:“若是请动了,估摸三日前先生就已经到这儿来了吧。”
    “那我便觉得我这局,怕是要不成了。”言玉叹道。
    贺逻鹘惊:“为何?”
    言玉缓声道:“若阿史那燕罗未前往播仙,我那故人或许也被三州一线的局势所蒙骗,可她年岁不大,两副心窍,虽有武痴上的纯真,却也有老江湖似的心眼。当年燕罗俟斤的爹,是被贺拔庆元手下一群将士围杀,十年过去,这些将士遍布北地,燕罗俟斤再怎么伪装,却也有人认得出。”
    “一旦认得出,虽蒙得过长安文官,瞒得了消息未至的大营,但那故人,怕是心里已经清楚透了。”他无奈的感叹。
    贺逻鹘的笑容绷在了脸上。
    他明白了言玉的意思,派遣阿史那燕罗的行为,实在太捺不住了,仿佛就怕是这个机会消逝,不顾一切的抬刀刺向对方的破绽,却不料自己也留了空门。
    这个局的成败在于冬雪呼啸下看不清的表皮。
    突厥人必须做出胜券在握、气势磅礴且有恃无恐的样子来,而他派人去南道打围,就显得多此一举了。
    贺逻鹘最大的优点,便是没有少年人的不肯承认、不可一世。
    他额上冒出薄汗,当即躬身:“请先生教我!”
    言玉反倒是心中微微松开一点,仿佛是这局不成,心里也有了点救赎。
    况且突厥帐下对于他这个汉人,态度多有猜忌,此招出动两万兵马已算是贺逻鹘的面子,不成虽对他日后有不小影响,但贺逻鹘看起来愿意抗下这个责任。
    言玉道:“之前,局成不成,在我。至此,局成不成,在天。只看着消息送去与三州动用虎符的时间差了。”
    贺逻鹘惭愧的脖子红透:“先生,责任在我。本若是真的能让贺拔庆元与大邺皇帝交恶,来年开春,必定我们能打入关内——”
    “或许是天有气运,自责已不必。只是许多计谋,其中细小关键,都不可妄动。以后若有局势,我必定会与小可汗讲个清楚,也请小可汗仔细思考后再做行动。”言玉道。
    这便是他在告诫贺逻鹘,以后他的局,贺逻鹘少插手。
    贺逻鹘佩服言玉的才能,嘴上尊称先生,可若是说骨子里的尊敬,那是半分也没有,道:“是。徒儿知错,只是……既然到了这个境地,燕罗俟斤不能撤。他会自播仙往东,吞并各个小城,虽不能拉下贺拔庆元,但还有陇右道躺在手里。”
    言玉看着有人牵马过来,便起身上马。
    贺逻鹘天真笑道:“只是先生的故人还在南道上,南道那么长,总能追得上,请得来。”
    言玉坐在马上,短暂的无风与晴朗似乎要结束了,他颈后两根飘带在风中狂舞,他低头对贺逻鹘笑道:“我刚刚说了,这局成不成,在天,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那故人,我亲自去请。”
    贺逻鹘愕然,看着一队策马的汉人,格格不入的轻踢马腹,从营帐之间穿过,往南去了,踏起一串冻如盐粒的雪渣。
    一武将从旁边帐内走出,神态倨傲,并未向贺逻鹘行礼:“小可汗信得过汉人?”
    “如何信不过?”贺逻鹘背手往回走去。
    “纵然这五少主,对殷氏、大邺应当是满怀恨意,可必定曾给贺拔庆元做过几年事情……会不会……”那武将道。
    “他刚来之时,慕容伏允向我们报说,贺拔庆元立刻派人追踪痕迹。而之后,慕容伏允什么时候死不好,非这时候下属叛乱,一朝跌在贺拔庆元阵前,死的狼狈不堪,那所谓‘英雄帖’的出现,更是蹊跷的刻意。”贺逻鹘笑:“你说我该不该信任他。”
    武将也没想到贺逻鹘如此理智。
    “那何必还要留他。”
    贺逻鹘笑道:“其实贺拔庆元、甚至崔家与皇帝之间的刺儿,最深的不是三军虎符,而是先生的存在啊。”
    **
    楼兰从未向如今这般人满为患过。
    大小客栈茶铺挤进了满面尘土的刀客旅人,城外是延绵看不到黄沙的层叠帐篷,南道弃城逃来的,北道活不下去的,从西边来的人都挤在这小城里。
    一夜燃起的无数油灯,在入夜后,使得楼兰变成一只盘卧在沙地深处的发光蜘蛛。
    崔季明从未如此佩服过这些走南闯北之人的活法。粗手扶在刀柄上,再喝的淋漓满襟;擦去面上的血污,扑进香肤玉肌的红罗帐。所有人在这儿都有一股豁出去的千金散尽还复来,连惴惴不安一路的她都要醉进漫街的酒味。
    他们用着拜火教的身份,走了大半条道,可真到了楼兰,谁也不敢装做是拜火教的人。
    楼兰相当信奉拜火教,就他们那三流演技,能糊弄得了突厥人,却忽悠不了这些狂热的信徒。他们化作了一行疲惫的商队,俱泰成了貌丑却富裕的商人,她换回男装,与徐策一同扮成年少的刀客,嘉尚恢复了和尚的,陆双成了个前后的跑腿,他胡茬都冒出来了,脏的只比几个月前好一点。
    崔季明却发现她小舅妈居然这路上稍微稳妥了起来,也不愿意骑马,非要去坐车,她便问了几句。
    杏娘笑:“啊,我好像怀孕了。”
    崔季明惊的话都说不清楚:“……你怀孕了?!那你、你还这么猛!之前突厥人打过来的时候,你还要殿后!贺拔罗不好好照顾你么?”
    杏娘一脸烦躁:“不想告诉他!他真迟钝,我都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娇弱了他还看不出来!我就不想亲口说啊,想着他高兴起来那小心翼翼的傻样,我就觉得麻烦!”
    崔季明:“……舅妈,这人也不是你一个造出来的,你这容易造成家庭矛盾啊。”
    杏娘敷衍的只说是过段时间就说,崔季明也不好插手人家夫妻间的事情。
    如今到了楼兰,他们没有帐篷,便只能住进城里去。楼兰也算是西域之路的玄关,城内一半都是客栈,纵然如今涌进这么多人,他们挨家挨户的找,也能碰见几个有空房的。
    楼兰不知道能存活到什么时候,店小二也都有一种拼了命薅钱的热情,他们一行人的车马刚停下,不夜天般的土路上,这小二便窜出来,手里一捧豆子先喂了前头的马,让这商队多留一会。
    店家口一吐:“打尖还是住店?”
    前头拽马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拎一把窄背长刀,破洞的斗笠遮住半张脸,露出卷发和混血的下巴尖,耳垂上各一个不大明显的内凹耳洞,空荡荡没挂东西。若不是身姿挺拔,手臂有力,单看耳朵,像个偷跑出来的汉姓姑娘。
    “自然住店。有几间房?”少年正是崔季明,她笑问道。
    “几个主子?”店小二道。
    一般住店,向崔季明这种刀客身份,都是住大通铺,问几个主子,便是问要几间上层的单房。
    俱泰从马车里掀开帘子,他一身绫罗,手上带个碧玉扳指儿,脸上挂了块镶金又镶玉的眼罩,左眼盯着店小二:“两个主子。”
    那店小二看见个独眼侏儒的商人,面上挂笑,内里头骂了句:瞎显摆。
    “哎,得好嘞!正巧只剩两间相邻。酒肉可要先用?马车需要卸么?粮草可要补满?热水可需备上?”店小二喜气洋洋,叫其他伙计引着一队马匹往后院走,大半仆从刀客都跟上,俱泰被阿穿扶下车,几个人先迈进店里。
    “找个干净地方,主子要吃些东西。”陆双上去,手里头一个碧绿的东西往店小二眼前一抖,又收回衣袖里。
    那店小二眼里点了灯一般,整张脸焕然就是春暖花开,高兴的应了一声:“得嘞,几位郎君娘子二楼坐!”
    这楼兰的客栈,哪里有什么雅间,二楼咯吱作响,也就比一楼少了些地上的痰。陆双麻溜的看着翻来覆去一块板的菜单点餐,又要了几壶烧刀子,得来崔季明赞许的目光。
    那小二折断腰似的一躬身,往前靠了半步:“不知是总瓢双爷来,可有要务?”
    陆双:“无事。西边弟兄过不下去,只得往关里撤,队里的挑杆儿都是自己人,这几位老空是过了命的并肩子,一并送进关。你这儿营生若是过不动,也早往东边撤。”
    小二笑:“双爷慈心,弟兄福气。若不是刀片子划到头上来,咱们这些扎根的也不肯走啊。若是真到了那一日,进了关也不敢叨扰总瓢,我们几个顺河往南飘,找个船来船往的地方再干老本行,还是帮里的人。”
    陆双叹了一口气:“到时候别干一捧热血,以寡敌众的蠢事儿,脑袋在,活路就在。”
    小二也有些红了眼眶:“形势总是比人强,咱们知道。爷还有什么吩咐?”
    陆双看着坐在俱泰后背的长桌上,肚子响的如敲锣的崔季明:“那小郎君有怪病,你给她上三碗汤面、十个胡饼、一斤牛肉、两壶烧酒,钱……先欠着。”
    小二吓了一跳:“他一个人吃?!钱不是事儿——”我怕他撑死。
    崔季明飘来一句:“你上就是了,吃不完我赔你三十斤牛肉。”
    半柱香后,崔季明噎的青筋都快鼓出来了,陆双嫌弃的倒了一杯茶给她,崔季明拍着桌子总算将腮帮子里的咽下去。
    陆双斜眼:“真看不惯你这种吃不下还硬塞的人,没点骨气。”
    崔季明怒:“你也没跟我说他家一张胡饼跟盆那么大啊!”
    她往桌子上一趴,丧气的看着还剩的两三张胡饼,考虑要不要真买三十斤牛肉。
    陆双这人也是手贱,一只胳膊伸的比螳螂前爪还快,在崔季明肚子上探了一把:“你至于把自己撑的跟怀胎六个月似的?”
    “你再敢跟我动手动脚,我非废了你欢愉人间的二两肉!”崔季明一脚蹬过去。
    陆双抬腿,笑问:“还吃不,不吃我让人撤了。”
    崔季明艰难道:“吃!我再喝几口面汤!”
    坐在崔季明对面的徐策托着吃不完的饼,痛苦的打了个嗝。
    就在崔季明无声无息却如海底深洞般吸着面汤的时候,有个人撞进客栈的灯火通明里,被门槛绊了一跤,在地上滚了一圈。
    热情如火的店小二扑上去,刚一句:“客官打尖还是——”
    便半句梗在嘴里,他看清后,猛地弹起来往后退去。
    因为那撞进店里的人,在地上滚出了红绸带铺开般血痕。
    陆双行云流水拿起崔季明桌上的斗笠,给她扣在头上,往下压了压:“小心。”
    徐策那个大嗓门的傻子咽下胡饼,叫道:“哎哟卧槽死人啦死人啦!”
    崔季明和陆双俱是一翻白眼,朝他踹去。徐策左右腿吃了两脚,还转头很不见外的叫唤:“你们打我干啥呀?”
    崔季明白了他一眼,往楼下看去。紧接着,踉跄走进来一帮打扮差不多的人,撑着厚重的战身刀。那刀面粗糙如农具,厚重如铁板,将近一人高,两掌宽,一个领队模样的中年男人抬刀往地上一顶撑著身子,地面都粉尘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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