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择绝大多数时间都不理会他的叽叽歪歪,可若是心情好点,也会故意斗上几句。斗着斗着再亲到一起,也算是一番苦中作乐了。
    开工的第三周,他们迎来了本剧中最神秘和浪漫的一段剧情:宵禁之后的午夜长安城,大雾弥漫。明崇俨和秦善爱在空无一人的朱雀门大街上亲眼目睹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比试——自称来自东西两座凶肆的两支送葬队伍,各自使出神通本事,一较高下。
    这场是夜戏,又要制造浓雾效果,因此必须在棚内拍摄。秦城基地共有十二处摄影棚, 8号棚是位于新唐城内部、规模中等的甲级棚。不仅崭新,配套设施也很齐全,连道具仓库、服化间和休息室都囊括其中。
    为了拍好这场重头戏,道具置景组已经在棚内搭建起了1:1的朱雀大街实景——空旷平坦的夯土大道,光是两侧的排水沟就有两米宽。水沟上架设着小桥,桥边槐树参天,树后则是三四米高的夯土坊墙,与新唐城内的实景并无二致。
    而所有这些实体场景,又都被可升降式的巨大蓝幕环绕着,方便后期处理合成出远景和夜色。
    布景全部准备就绪,接着就该轮到道具和演员登场了。
    这场戏参与的群演众多,前前后后足有两三百人。除去一般“龙套”之外,更有直接从艺校舞蹈班请来的男女学生和杂技团的专业表演者。
    前段时间,所有这些群演都被分作两组,按照不同分工进行了排练磨合。今天是正式开拍的日子。中美两个化妆团队从凌晨四点开始,整整花了六个小时才搞定了全部的基础和特效妆容。换上戏装、再拿好道具,在对讲机的指示下缓缓进入候场区域。
    现场的灯光已经调暗,垂吊在影棚高处的巨大镝灯开始工作,投下一片酷似月光的清冷光线。不必导演示意,各部门自动就位,棚内迅速安静下来。
    但在开机之前,还有一样道具必须提前登场——
    烟火组的人推来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放着几块白色圆盘状的烟饼。这种主要成分是硫磺和木屑的干燥板结固体,点燃后会产生味道不怎么好闻的白色烟雾。在电风扇徐徐吹送下,这些烟雾缓缓弥漫,进入搭建好的场景。镝灯的冷光在迷雾间形成一道道光柱,神秘而又迷人。
    等到光线的层次和烟雾浓度都恰到好处,导演通过对讲机下达指令。录音、摄像确认开机,助理上前打板,群众演员开始入场。
    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百人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列素色襦裙的妙龄少女,手里捧着提灯、错金香炉或者香汤铜盆,焚香静场作为引导。随后出现的是手执灵旗和幡幢的仪仗队,全都是身材高挑、容貌俊秀的青年。
    仪仗之后是杂耍百戏的奇人,有些已经做好了特效妆容,还有些则用蓝幕包裹住半边身体甚至整个头部,等待后期建模处理。
    杂耍过后,缓缓走来八匹高头大马,两匹一组拉着去了顶的大车。车上堆满诡异的纸糊家私器物、妆奁笼匣。
    其后又有十余名身材健硕的壮年男子,合力扛着一顶巨大的木辇,辇上摆着一大块三四米高、蒙了蓝布的山形发泡塑料,蓝布上还做了多处记号。
    巨辇之后,还有灵车和僧侣道士,呼啦啦全部走完一趟就得花掉十分钟左右。全员通过后导演喊cut,副导演立刻拿起扩音器指挥群演,准备重新走位。而场务也一哄而上,抓紧时间清扫落了满地的纸钱。
    趁着群众演员反复过场的时候,沈星择和陆离已经做完了最后的准备,准备登场。
    第96章 心之藤蔓
    这一场“月夜鬼戏”的最高潮, 是明崇俨与李善爱两人在百鬼夜行般的送葬队伍中追逐神秘鬼面人。他们彼此拖后腿、使绊子, 关键时刻却又默契配合,上演了一场融恐怖、浪漫和幽默为一体的精彩武戏。
    孟百进导演对这场戏寄予了厚望。早在开机前,他就曾召集摄影、武指和美术等几大部门开过几场研讨会,反复推演修改,最终才敲定出了现在这套武打动作。
    根据剧情, 沈星择饰演的明崇俨开场先要从十米高的石塔顶端飞下, 在空中穿过送葬队伍中迎风招展的灵旗和幡幢, 稳稳地站定在由十多名壮汉合力抬起的木辇上。
    而木辇中央那块用蓝布包裹着的发泡材料, 会被电脑特效加工成一座体量巨大、造型奇异的“鬼山盆景”——山上亭台楼阁巧夺天工、一草一木栩栩如生。更精彩的是,当明崇俨在山顶站稳之后, 山上的鸟兽鱼虫全都会变成活物,与他缠斗。
    而就在明崇俨腹背受敌的时候, 陆离饰演的李善爱则混进了送葬的队伍中, 悄悄寻觅着盗走宝物的鬼面人。长镜头会跟随他一起在队伍中穿梭游走,带领观众身临其境地观察那一张张惨白或是狰狞的鬼脸。
    可队伍实在是太长,而“月光”又太过昏暗。正当李善爱一筹莫展的时候,站在山顶上的明崇俨忽然丢出一枚金铃,不偏不倚地击中鬼面人的肩膀。
    铃声响起的同时,李善爱已经抽刀在手,迅速挥砍出去——
    刀身上铭刻的梵文经咒,瞬间将他面前的几个送葬者劈回了纸糊的原形。盗宝鬼面人无处躲藏,虚晃一招转身又要逃。
    就在这时候,明崇俨也从山顶飞身跃下,阻住了鬼面人的去路。
    这之后,明、李二人合力解决了鬼面人,却又为了宝物的最终归属而展开争夺。
    根据拍摄计划,这场重头戏大约需要拍摄三天左右,而且还是在万事顺利、不出任何幺蛾子的大前提下。
    在正式开拍之前,三名主要演员已经把台词和走位都捋过了几遍,武术指导传授的所有喂招拆招全部操练得滚瓜烂熟。稍远些的地方,威亚技师正在调试威亚,有武行正在代替演员做最后的确认工作。
    趁着四下里无人,陆离走过来帮沈星择拉了拉衣领。
    “沈先生又要吊威亚了喔。”
    沈星择显然也不太喜欢这个项目:“希望这次速战速决。”
    “你这么棒,肯定一条过。别怕,大不了晚上再帮你按摩。”
    沈星择正准备回他一句“谁怕了”,那边威亚的检查工作已经结束。他不愿耽搁大家的时间,于是快步走过去,让技师帮忙将钢丝末端的锁扣系到自己的威亚衣上。
    8号摄影棚配备有电葫芦等起重设备,沈星择很快就被提升到了十多米高的铁架台上,那里就是模拟的“宝塔塔顶”。他身上有两组钢丝,其中控制高度的那一组,顶端被固定在了铁架台前上方的某个高点。
    全员各就各位,导演下令开拍。沈星择随即进入状态,助跑两步展开双臂,毫无畏惧地跃向半空。
    也就在他跃出铁架台的同时,威亚钢索开始带着他向下摆荡。穿着蓝色连体工作服的威亚技师牵引着他后腰上的另一组钢索,以避免下落的速度过快产生伤害。
    在沈星择凌空摆荡的同时,地面上的送葬队伍也在徐徐前行。从沈星择的视角,可以清楚地看见蓝色鬼山的顶部标注着一个白色十字记号,示意他应该在这个区域落脚。
    听上去非常简单,可实操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实拍的最初两次,当沈星择摆荡来到送葬队伍上方的时候,绣着鹤翼的宽大氅衣总是与群演手中拿着的的幡幢缠绕在一起,根本无法顺利抵达鬼山。紧急研究之后,稍稍加大队列的间距并调整风机的方向,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可这显然并不是团队今天面临的最大挑战。
    沈星择摆荡在半空,需要与威亚技师默契配合才能把控速度和方向,而木辇上的鬼山又在缓缓前进甚至上下颠簸。如何精准地、稳当地、潇洒地落在那一小块还没脸盆大的山顶上,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遍不成功,那就再试第二遍,同时还要把握好动作和表情——陆离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如果是沈星择,相信无论多难都一定办得到。
    尝试到第五遍的时候,威亚师和沈星择终于培养出了默契,而武术指导则灵机一动,开始用扩音器给群众演员打拍子以控制前进的速度。
    从第六遍开始,一切都顺利起来;第八遍,沈星择轻舒双臂,衣袂翻飞,像一羽展翅飞翔的仙鹤,潇洒地点地、转身,稳稳站定在狭窄的鬼山之巅。
    当导演喊出cut之后,由陆离带头,很多人都为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来。
    这之后,稍作调整,现场又开始拍摄明崇俨在鬼山上与“花鸟鱼虫”缠斗的戏份——当然,现场看起来就是沈星择一个人发神经似的在山顶上腾挪躲闪。而陆离这边,也开始和饰演盗宝鬼面人的日本演员准备起了地面上的追逃戏份。
    又拍摄了一个多小时,明崇俨在鬼山上的戏份全部结束,紧接着就是下鬼山的镜头。
    鬼山的垂直高度大约是四米,山顶到落地点间的距离目测应该在五到六米左右。根据表演要求,这次在摆荡下落的同时,还要加上空中转体——这算是一项较为基础的动作,像沈星择这样经验丰富的演员,理应不在话下。
    各方面调整完毕之后,镜头开拍。只见沈星择做了一个预备动作,从山顶旋身一跃而下。转体三圈,白衣翩飞,倏忽间就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但光是“稳”显然还远远不够——影视作品所展现的轻功场面,讲究得是飘逸而不失真实感,有些时候还要在武术与舞蹈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不用孟百进摇头,沈星择主动朝威亚师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立刻帮他重新复位回到假山顶上。
    这之后,同一个镜头沈星择又拍了两条,第三条的时候孟百进终于喊了“过”,沈星择没摘威亚直接走过去看回放,又与孟百进低声讨论了几句,决定稍稍调整空中的姿势,再拍最后一条。
    “我看你刚才那条就挺好的,用不用这么拼命呐……”
    虽然知道不该、也不可能阻止沈星择,但是看着他额角冒汗、眉头紧皱的模样,陆离难免还是有点心疼。
    而沈星择回给陆离的,则是一个自信且坚定的笑容。
    “我的全力以赴,就是对对手的最大尊重。”
    威亚再度将沈星择提升到了接近三层楼的高度。各单位准备就绪、场记板打响,一切按部就班。
    不知道是不是陆离的错觉,他觉得沈星择仿佛望了他一眼,而后才腾身跃向半空。
    翻飞旋转之际,经过调整的姿态似乎的确更加利落和美观。可陆离还来不及发出感叹,突然间,接下去的一幕惊呆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
    仅仅就在沈星择开始下落一秒钟之后,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绷裂的脆响。半空中旋转的沈星择突然歪向一侧,紧接着竟从三米高处跌落到了木辇上!
    那抬着巨大木辇的十多个人,被他跌落时产生的冲击力压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稳住了,只见一道人影蓦地冲上前来,翻过木辇的雕花栏板,两步跪倒在沈星择身旁。
    “星择……沈星择!!”
    短短几十秒钟之内,陆离的意识仿佛经历了一场剧烈坍缩,脑中只剩下一片虚无。
    凭借着本能的想法,他伸手去摇沈星择的肩膀,并想将人拽进怀中。可他才刚将伏趴着的沈星择侧翻过来,却又马上停止了轻举妄动——
    沈星择的右手沾着鲜血,小指和食指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触目惊心。
    而更可怕的是,这或许还不是此刻他身上最最严重的伤势。
    在陆离的身后,其他人也陆续回过神来。群演们一片哗然,助理、副导演、武行和场记飞奔而来;孟百进一边高喊“不许拍照”,一遍高举着扩音器找寻剧组医生;几名威亚师则脸色煞白,聚在一起查看断裂的威亚钢绳……
    所幸这个时候,遭受撞击而短暂晕眩的沈星择已经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最初几秒钟沈星择的眼神是迷离的。可他很快就看见了陆离,迷茫的眼神瞬间就找到了支柱。
    “没事……我没事。”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说过的所有话语之中,唯有这一句是最缺乏说服力的。因为伴随着这句话,他开始感觉到以左臂为中心,浑身上下几乎所有的肌肉、甚至骨头都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陆离的表情也随着沈星择的痛苦而痛苦起来。可他如今能够做到的,却只有一遍遍的言语安慰。
    “医生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你不会有事!”
    明明都是口若悬河的演员,如今却关心则乱,只能重复着同样缺乏说服力的语言,安慰不了对方也安慰不了自己。
    好在这种焦急与无助混杂的煎熬只持续了几分钟。剧组的医生很快赶到,同行还有抬着担架的人。在120急救车抵达之前,跟组医生初步检查了沈星择的伤情——谢天谢地,除了落地时首当其冲的右手之外,沈星择似乎并没有其他骨折的地方。当然,擦伤挫伤在所难免,此外脚踝应该也有扭伤。
    包括陆离在内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沈星择转移到了担架上。正准备抬去门口等待救护车,谁知这时不知哪个冒失鬼碰倒了装着道具纸钱的竹筐,慌乱中没有关闭的大型风机将纸钱吹到了半空中,又飘飘悠悠地纷纷落下,简直如同降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一开始并没有人在意这忙中出错的小混乱,直到始终陪在担架旁的陆离突然发现,担架上的沈星择一手捂住心口,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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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急救车及时赶到,一路呼啸着将沈星择送往基地医院。途中,急救医生让他嚼服了急救药物,像前面几次小型发作那样,沈星择的心绞痛症状很快就得到了缓解。
    抵达医院急救中心之后,经过一系列的拍片会诊,沈星择最终被诊断为右手手骨多处骨折,前臂尺骨轻微骨裂,此外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擦伤。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至少需要休养69周。
    至于他的心绞痛问题,虽然找不到明显的器质性病变,但考虑到他长期高负荷的工作强度,仍被暂时诊断为劳累性心绞痛,同样需要静养。
    纸包不住火,几小时之后,沈星择受伤的消息就传到了网上。与多年前的那次拍戏落水事件相比,这一次的性质和结果都更为严重,再加上无良自媒体的添油加醋,很快就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下午一点,《花萼相辉》剧组宣布暂时停摆,所有人原地待命,等待事故的分析报告以及沟通、处理结果。两点钟,安化文带着团队赶到剧组,实地调查情况,并与主创团队协商起草公告。三点钟,威亚组给出了事故的初步分析结果:沈星择所穿威亚衣的锁扣和左边的钢绳挂到一起,导致左侧钢绳绷断,右侧钢绳随即也发生断裂——当然,这是不该发生的质量事故。
    傍晚五点整,各地媒体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向这座地处偏远的秦城基地,剧组和星择工作室也在社交网络上发表一份联合声明。声明简单描述了事件经过、原因和初步处理方案。当然,其中最受人关注的还是沈星择的伤情。
    根据协商,沈星择将会离组修养一个半到两个月,期间一切医疗、疗养费用将会由剧组承担。而剧组会先行拍摄其他演员的戏份,然后等待沈星择康复后归来,继续主线内容的拍摄。当然,作为主角,沈星择的戏份不会做任何删减。
    而聚星方面则声明,对事故的发生表示震惊。目前,沈星择的伤情和情绪都很稳定。《花萼相辉》是他本人期待度极高的影片,会积极配合治疗并尽快回归拍摄工作。并感谢媒体和粉丝的关心。
    以上所有态度,都是由安化文出面与孟百进和吕德间商议的。事情听上去比较严重,但协商处理的过程倒还算平静。一则剧组和公司都给沈星择购买过高额保险;二则《花萼相辉》原本就有星影的投资,闹掰了影响到票房,对谁都不利。
    当然,所有这一切,沈星择本人并没有直接过问。林林总总的消息首先在陆离这里汇总,然后再转告给他。
    趁着沈星择的手臂做外部固定的时间,陆离返回酒店卸妆更衣,又急急忙忙地赶往医院。
    尽管明天一早就要转院去上海,可医院还是给沈星择安排了最好的单人病房。媒体记者都被阻挡在了医院大厅里,陆离悄悄乘员工电梯上到顶楼,和守在门外的助理打了声招呼,推门走了进去。
    病房宽敞而明亮,午后暖融融的阳光在床边雪白的屏风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做完临时固定处理的沈星择正靠在病床上闭目养神,不过一听见开门声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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