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道:“不如,就说那一夜,你是如何跟他同处一室,干柴烈火的?”
    直到如今,云鬟眼中才透出些愠怒之色:“殿下。”
    暗中牙关一咬,云鬟道:“太过了。”
    赵黼挑眉,他居高临下,两人又相距甚近,云鬟的每一丝神色变化,他都毫无遗漏地看在眼里。
    见面上泛出怒意,赵黼双眸微微眯起:“哪里太过了,是不是要找人出来跟你对质?你才肯承认?又或者……干脆带你去问白樘怎么样?毕竟,他该最是清楚。”
    云鬟听到“对质”二字,正心头一动,要问他是跟何人对质,猛地听了最后一句,便道:“够了。”冷冷地看着赵黼。
    赵黼对上她冷冽含怒的眼神,过了片刻,才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死遁逃走,我找你回来,你想上京铨选,我陪着,你要进刑部,我答应,你心里有别的人,我忍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可你怎么……还能背着我,做出这种事,崔云鬟,我对你还不够好么?或者说,我对你再好,都比不上他?”
    说话间,赵黼低头,唇几乎贴近她的额角,却因靠得太近,便将她的脸捧住,逼她抬头面对自己,他咬牙道:“你说话,你还要我怎么样?嗯?”
    原来,昨夜赵黼人在宫中伴驾,赵世因兴致极高,竟又叫他陪坐半宿。
    因提起赵宏睿来,赵世道:“这孩子,跟我甚是有缘,不然如何才进宫就出生了呢?”
    赵黼只微微一笑:“可不是么?虽是比预期的早产了几天,幸而福大命贵,竟仍是康康健健,小模样儿叫人一看就喜欢。”
    赵世却也似想起什么来,道:“是了,怪道我觉着有些早,果然是提前生了?”
    赵黼道:“我也是隐约听人说起的,不太清楚,只怕是宏睿知道自个儿进了宫,所以迫不及待想出来看看他皇爷爷了。”
    赵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笑道:“油嘴,不过也对……你是朕的皇孙,宏睿也是,只怕你是最懂他的心意的。”
    两人说笑半晌,因夜深人静,里外悄然,两个人说话笑声,便显得格外空旷。
    而一旦不说话之时,那股虚冷便再也遮不住的。
    赵世叹了声,道:“留你在这宫内陪朕,是不是也觉着无趣?”
    赵黼道:“皇爷爷说哪里话?就算是那平常百姓人家儿,还讲究个天伦之乐,要小辈的伺候在跟前儿呢,何况咱们皇室。”
    赵世心里一阵熨帖,忍不住伸手握住赵黼的,道:“也不怪朕多偏疼你,你说一句话,都像是说在朕的心坎儿上,竟顶别人说千百句。”
    赵黼嘿嘿笑道:“如果是两个知己间,这大概就叫高山流水,不过我并没那么高雅,不如就叫臭味相投罢。”
    赵世愣怔,继而大笑:“混账混账!才夸你一句,你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毕竟年迈,因笑得有些厉害,便转而咳嗽起来。
    赵黼忙起身,便在背后轻轻地捶打。
    王治早防备着,当即命人端了润喉滋养的参汤上来,伺候着喝了两口。
    赵世长吁一声,道:“唉,岁月不饶人,当初我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又何尝不也是一样的英气焕发,纵横四海,开疆僻壤……”眼中透出几分惘然之色。
    赵黼道:“皇爷爷所做的那些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儿孙们也只能拼力赶得上皇爷爷所做的一半儿罢了。”
    赵世复笑了两声,道:“终于知道该拍点朕的马屁了?你这小滑头。”
    赵黼也只是笑罢了。
    赵世端详着他,忽地说道:“这两年尚且好了些,可知前几年,虽然放你在外头跟野马似的,朕心里却时常忧虑。”
    赵黼道:“皇爷爷忧虑什么?”
    赵世道:“你还不知道么?朕向来对你寄予厚望,可知……千金之子、还坐不垂堂呢,何况是你这等身份的人物,就算是为了千万黎民百姓,天下社稷,也该自恤……”
    赵黼道:“若我自恤不进,谁去抗辽人,击水匪呢。何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我真的就……”
    谁知皇帝知道他是个百无禁忌口没遮拦的性子,却生怕他说出来,早抬手警示地点着他。
    赵黼便一笑打住,举手道:“好好,我不说了。”
    赵世出了会儿神,一时没做声。
    赵黼在旁盯着,只看他是不是要睡,若是睡着,他好悄悄地走开。
    然而打量中,却又想起一件事来,赵黼便问道:“皇爷爷,我有件事想不通,不如趁机问一问?”
    赵世道:“是什么事?”
    赵黼道:“当初……云州传来母妃出事的消息,我回去后问杜云鹤如何不制止,他虽未明说,但那意思,却像是皇爷爷有什么旨意似的……”
    赵世闻是这则,略颔首道:“不错,是朕的意思。朕早就等那样一个时候,让你离开京城一趟……”
    赵黼道:“可是,这是为什么?”
    赵世道:“你不明白么?你走之前,京内已经有些风云变幻,你若一走,有些压不住的东西,自然就会涌出来,然而不破不立。”
    赵黼错愕意外,未及开口,赵世道:“可是你的脾气……谁不知道?一时冲动,什么也干得出来。且你又是金吾卫的副统领,还统管着镇抚司,倘若将来要立你父王为太子,你想想看,坊间跟朝堂上,会有些什么议论?”
    赵黼拧眉,若有所悟。
    试想,若赵黼在京,太子谋变,赵黼身为禁宫统领,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然而这其中却瓜田李下。
    就算他是正经地镇压谋变,可是将来太子被废黜,晏王上位,这叫别人如何想法?
    就算是颠倒过来,说是手握重兵的晏王世子谋变,逼宫废黜太子,扶持晏王上位,都可能是有的。
    至此赵黼才明白,赵世竟是这般苦心孤诣,叫他远避嫌疑。
    恍惚之中,皇帝苍老的声音在耳畔道:“朕要的,是名正言顺,而不想你背上任何的非议……偏偏老天神明也都站在你这边儿似的,你回云州,竟又拿住了萧利天,简直是如有神助,可见朕的选择,何等英明。”
    赵黼嘿然无语,只得笑道:“果然不愧是皇爷爷,我等真真是望尘莫及,连您老人家一根龙须也比不上。”
    赵世“噗嗤”又笑,却摆手道:“不许你说话了,朕今儿已经笑了太多,凡事也要有个度,太过则不好了。”
    赵黼闭嘴,便点点头。
    赵世瞟他数眼,却又含笑道:“这句话你也受用些,跟辽国议和,以后暂时不必再征战,你也好生把自己保养保养,那皇太孙的尊贵气象也给摆出来……平日里,多跟朝中臣子们交际……”
    赵黼飞快地一吐舌头。
    皇帝又虚虚点了他一下儿,道:“兵部我就不必说了,另外,尤其是刑部……白樘,自然是个极好的,只不过他素来跟你四叔比较近些。别看他上回选的是你父王,但以朕看来,他却也未必是真心要选的。”
    赵黼留了心:“我后来听说,也觉诧异呢。他不是该站在四叔这边儿么?”
    赵世道:“这便是他的厉害之处。当时因朕的心意在你们这里,可偏偏满殿的人都说你四叔好,朕心里有些过不去……本以为白樘也要踩上一脚,朕都想要甩脸子了,没想到他竟说了你父王。我当时还觉着他的确眼光过人,后来才慢慢地醒悟,他的确是眼光过人,——只不过,并不是因看中了你父王,而是在看出了朕的心意这点上。”
    赵黼忍不住又扮了个鬼脸。赵世看着他翻白眼的模样,叹道:“他如今尚且没真心实意地认你……你且多留些心意罢。”
    赵黼哼道:“他的真心实意,可是极难得到的。”
    赵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便道:“是了,近来杜云鹤的事出,你起初疑心的是那个薛君生?”
    赵黼道:“正是他。怎么了?”
    赵世道:“听说他也是你四叔跟前儿的红人,戏做的最好,满京城里竟没有比得上的,改日朕倒也要见识见识才好。”
    赵黼道:“虽是好,只最近他受了惊恐,又负伤,一年半载只怕唱不了了。”
    赵世啧道:“可惜可惜,听闻他的有一出什么戏是最好的来着?叫玉……”
    皇帝思忖着,赵黼道:“《玉簪记》?”
    赵世点头:“是了,就是这个。”
    赵黼失笑:“薛君生也是值了,皇爷爷都惦念着他,不过这《玉簪记》着实是销石裂金……”
    未曾说完,赵世道:“果然的么?怪道朕听闻,白樘也曾去听他唱了一回呢,能劳动朕的刑部尚书亲去听的戏,自然地是惊为天人的了。”
    谁知赵黼听了这个,心里咯噔一声,待要细问赵世,他却略露出几分困倦之意,眼皮耷拉着,头一点一点地。
    赵黼知道皇帝要睡了,便噤声不言。
    当夜,赵黼竟有些夜不能寐。
    自从听皇帝提起白樘前去听戏后,赵黼心里隐隐地就有些不受用,当夜,他翻来覆去想了太久,只思量着前几日发生的一件事。
    那却是在薛君生出事之后。
    因此事传扬开去,且薛君生受伤,畅音阁便无天籁可听,但仍有许多人围聚在阁子里,谈天说地地凑些热闹,聊以为安慰,若能见薛君生露一面儿,便是意外天喜了。
    那日,赵黼因要去找云鬟,路经那处,驻马看了几眼,却正看见柯宪同一名同僚,两人兴冲冲地沿街而来,往阁子走去。
    赵黼望着柯宪,微微一笑。
    当初云鬟同柯宪两人同升推官后,赵黼便暗中寻到柯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番话。
    柯宪早知道两人关系不同,何况赵黼是那个身份,从此成了他在云鬟身旁的“眼目”跟“内应”。
    故而柯宪一力撺掇云鬟出刑部去住,且那房屋……也自然是赵黼叫他仔细找到。
    赵黼过目觉着尚可,柯宪才去“游说”云鬟的。
    因此见了这位老兄,赵黼会心一笑。
    柯宪因急着要去畅音阁,竟不曾留意旁边有人,只顾跟那同僚说长道短,赵黼原本并没仔细听,谁知不经意间,却耳闻《玉簪记》三个字。
    再一听,却是柯宪在赞不绝口。
    赵黼不由暗笑:“没想到他竟也有这福分,听过这出。”
    却听柯宪那同僚也叹道:“这半年来,薛先生只在畅音阁唱过一次《玉簪记》,那可真是一票难求,老兄真真运气,竟能适逢其会。”
    柯宪越发夸夸其谈,眉飞色舞道:“那倒不是运气,只是沾了光罢了,当时拉着谢主事一块儿去,他跟薛先生是认得的,特给我们拨了一个包间儿。”
    同僚啧声羡慕:“果然妙极!竟是这般运气。”
    柯宪忘情道:“正经是,可知那日闻听戏文后,如今我尚且念念不忘,回想起来,依旧余音袅袅,差一点儿就跟主事一样吃醉回不了府了。”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黼在旁,原本还带笑,听到最后一句,却陡然色变。
    他本能地便想要冲过去把柯宪揪回来,细问他到底是在说什么,何为“吃醉回不了府”。
    可错愕中,柯宪早跟那人进了阁子里去了。
    赵黼心如猫挠,难以安稳,又想立刻去谢府追问云鬟到底如何,可眼见将到,却又勒转马头。
    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这会儿的精神过去,若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或做出坏事来,那才是伤人伤己,无法可想。
    何况柯宪说的模糊,他虽疑心,却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当即赵黼索性折回了东宫。
    那会儿赵庄正在书房,见他怏怏地回来,毕竟很懂他的性情,便道:“先前兴兴头头出去,怎么这般快就垂头丧气地回来,是怎么了?”
    赵黼一忍再忍,终究无法可忍,却又不敢直说,就含糊道:“我听人说,先前薛君生在畅音阁唱过《玉簪记》,好些人都被迷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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