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带着几位将官,同辽使之间隔着四五个马头停住,他握着缰绳,也扫视对面辽人。
    却见这队使者,深入大舜地界,又有些势单力薄似的,但人人背箭挎刀,皆有强悍之意,并不见任何畏缩惧怕之色。
    赵黼同他们对手多年,自然知道,这几个人看似平常,但身形彪悍,训练有素,头上所戴的帽子上,都插着一根金色鹰羽,却正是辽国负责护卫国主的金雕神卫。
    金雕卫是负责辽国皇帝近身侍卫,箭术,马术,身手都是一流之选,不管是远袭还是近便交锋,皆能应付得当。
    赵黼虽跟辽人交手过无数次,但是金雕卫却还是头一次对上,且是这样近的距离。赵黼端详着,心底不由暗暗地把这些人跟自己身边儿的三十六骑相比较,判断优劣得失。
    此刻那使者捧着国书,道:“晏王世子殿下,这是我国国师的手书,还请过目。”打马往前,便要交付。
    杜云鹤迎上接过,仔细看了一眼,又特意展开,见其中并无机关毒药等物,才转身呈给赵黼。
    辽国众人见状,个个面有不忿之色。
    赵黼瞥他们一眼,也不理论。垂眸飞快地扫了一回,面露诧异疑惑之色。
    将这一道手书交给杜云鹤,赵黼抬头看向眼前之人,道:“你们这是……要议和?”
    赵黼身边几位将官,本也都人人抖擞精神,盯着对面辽人,严阵以待之中。
    蓦地听了这句,也都人人意外,面面相觑,虽听在耳中分明,却仍是不能相信。
    两拨人马孤零零地对峙云州城下,竟不知现在是如何之局。
    京城,大理寺堂上。
    话说晏王赵庄一句说罢,在场的众人,也都是恍然如梦,匪夷所思。
    胡少卿跟梁御史早上前扶着晏王殿下,请他复又落座。
    梁御史惶恐问道:“殿下是怎么了,想必是头风发了?乃至于语无伦次?”
    胡少卿看他一眼,然晏王毕竟面带痛色,便道:“既然王爷旧疾发作,速请太医来。嗯……殿下身子不适,不如改日再审?”
    话虽如此,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白樘,唯他马首是瞻。
    堂上一刻沉默,继而白樘道:“既然两位大人都如此说了,今日且暂时到此。请晏王殿下好生歇息休养。”
    两人如释重负,不敢怠慢,忙忙地搀扶着晏王外出。
    云鬟目送晏王去后,不由回头看向白樘,却见他正同主簿在说什么。
    主簿犹豫着递过一张纸,正是当堂的供状,白樘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将供词交给主簿,白樘抬眸,同她目光相对,略沉默之后,他道:“也请谢主事暂回。择日再审。”
    云鬟下堂往回,心事重重,正走间,见白清辉跟季陶然双双而来,道:“王爷怎么了?”
    云鬟道:“王爷方才忽然头疼发作。”又把晏王忽然莫名说出那一句的事同两人说知。
    清辉道:“你可记得我跟陶然所推的话?”
    云鬟道:“是。”
    清辉道:“你觉着如何?”
    云鬟长叹了声,道:“我信你们推说的了,只不过方才殿下说了实情,此事尚书大人已经记录在案,只怕他以后便要往这上面追查。虽说有你们的推测,可若无真凭实据,这罪名不免还落在晏王殿下头上。”
    季陶然道:“这两日我翻看严先生留给我的册子,倒也找到有关这种‘摄魂术’的案例,不过并不是在京内,是在云贵地方,乃是一名妇人用此术,遣一名无辜之人替她杀了其夫,那人被捉拿现行,醒来后兀自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说是被鬼迷了……”
    云鬟道:“那后来又是如何窥破的?”
    季陶然道:“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又说‘擅泳者溺于水’,是这妇人忽然得了失心疯,竟自说出来了,众人虽听闻,却并不以为真,只严先生觉着此术是可行的。且记载说:就让人如同睡梦之中般,做出种种自己都不知的事来。”
    严大淼毕竟浸淫刑狱几十年,天下各地的奇异案例,几乎都经手或者听闻,不免有几件儿类似“摄魂术”的案子,皆都记在密册之中。
    清辉道:“若是知道所用的法子,或许可以追根究底,不知这术是如何实行的?”
    季陶然皱眉道:“我格外仔细翻看了几本,才勉强得了些线索。据说要设定一个开始,跟一个结束的标记。”他说着,便指着栏杆外一枝冷梅,道:“比如我是施术之人,想要对你实行摄魂,便诱你看着此花枝,你虽无知无觉,但已经中了我的术,以后这花枝再现的时候,你便会心神皆失,只不知不觉地按照我的吩咐行事。”
    清辉跟云鬟各自暗吸冷气,一则觉着此事诡绝,二则十足棘手。
    云鬟道:“既然如此,那么对王爷施术的人,必定是跟他照面过的。”
    清辉道:“不仅如此,照你的话,那晚上王爷前一刻还好端端地,忽然之间又动手发难,照这般说来,那施术的人,岂不正在眼前?”
    三个人都有些悚惧,清辉跟季陶然就看着云鬟:“你是最清楚的人,那夜除了你,王爷,还有崔钰,又有什么人在场?却能于那间不容发之间,对王爷动手?或者一定有第四个人,是你、我……众人都忽略了的。”
    云鬟闻听,若有所思地走开两步,便想起方才在堂上,白樘吩咐将那夜案发重演的时候。
    本该留在里间的她,提前一步出了房门,所以眼前所见,本该是她并未见到的。
    那时候晏王吩咐了崔钰,崔钰答应,本要起身退出,可是就在那一刻变故突生,晏王……
    云鬟回头道:“王爷的刀子……”
    清辉道:“那凶器?”
    云鬟道:“王爷身边并无兵器,那刀子是从何而来?”
    抬手在太阳上轻轻按住,云鬟回想当时,晏王,崔钰,两人所处的位置,以及那一刻,书房内的各色陈设,桌椅箱笼,灯盏帷幔……一一出现眼前,栩栩如在。
    云鬟逐一打量过去,此刻,她虽是观察者崔云鬟,却也似是晏王,崔钰。
    刹那间分做三方,彼此相看,互相凝视。
    忽然“崔钰”道:“此刻我已经要告退出去了,王爷在这时侯,忽然动手杀我。”
    “晏王”则道:“我突然动手杀人,只不过凶器从哪里拿出的?”他左顾右盼,又摸了摸身上,各处都无。
    两个人无奈地看向云鬟。
    云鬟忽然说道:“在桌子上。”
    随着她一声提醒,“晏王”跟“崔钰”两人,也都转头看向旁边的桌子。
    桌子就在晏王身侧,那里本是空空如也,然而随着云鬟一句话,就在晏王手边儿上,竟缓缓地凭空出现了一把凶器。
    “晏王”盯着看,点头道:“不错,就是它了……正在举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握在手中,即刻杀人,正好让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崔钰”道:“王爷站着的方向,挡住了刀子,我也并不会留意。本也没防备王爷,如此忽然发难,自然是死定了。”
    说话间,“晏王”蓦地抬手,竟拿起刀子,用力戳向崔钰胸口。
    就在生死一刹——白清辉忽然走了出来,道:“等一等。”
    “晏王”“崔钰”两人停手,齐齐看向白清辉。
    清辉道:“按照陶然所说,这时侯,该有个触发王爷之物……毕竟先前他还好端端地,若没有接收到幕后者的指令,怎会贸然杀人?”
    “晏王”满面茫然,道:“我的书房中,又有什么触发之物?”
    “崔钰”哼了声,道:“你连刀子都准备好了。还有别的东西也不足为奇。”
    旁边云鬟道:“刀子只怕不是王爷所备。”
    “崔钰”啐道:“不是王爷所备,难道是你准备的?”
    云鬟却正色道:“不是我,也不是王爷,是第四个进过这房间的人。”
    季陶然道:“哪里还有第四个人?”
    白清辉若有所思:“你知道谁是第四个人了?”
    “晏王”,“崔钰”,白清辉,云鬟,一块儿转头看向门口。
    随着云鬟目光,掠过那”无“风而动的帐幔,看见那原本该紧紧掩起的书房门扇,竟微微地有一道缝隙错落。
    冷寂夜风,幽幽送入,云鬟定睛细看,却见那门缝之中,有光诡谲。
    竭力凝神,画面一层层在眼前清晰,那是……一只森然凝视的眼!
    浑身寒意滋生,云鬟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举手要将门扇拉开。
    耳畔有人脱口叫道:“谢主事!”
    熟悉而急切地叫声接连响起,云鬟猛然回神,眼前世子府书房内的幻象如同云烟般纷纷消散崩塌,无影无踪,而她身处的,仍是大理寺的后廊檐下。
    云鬟目光所至,却见一人站在跟前,她的手正握着衣裳,把那官服上原本平整的云凤四色花锦绶图案,扯出了几道褶皱。
    第384章
    云鬟震惊之下,有些站立不稳。
    白樘伸手欲扶,手指自她腕底轻轻掠过,却并未就立即握住。
    与此同时,云鬟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大手,宽袖垂落,露出里间一角雪色中衣袖口,同样修直挺括。
    百忙之中,云鬟却仓促探臂,竟在旁边栏杆上一按,终于顺势站住。
    白樘见状,那探出的手,便轻轻地拢了起来,复又垂在袖底。
    此刻白清辉跟季陶然两个走到跟前,双双行礼。
    却听白樘淡淡道:“是在做什么?”
    清辉道:“方才跟谢主事将那夜的情形又演练了一次。”
    白樘道:“哦……然后呢?可有所得?”
    清辉看向云鬟,云鬟深吸一口气:“那夜,书房内其实并不仅有三个人。”
    白樘道:“还有一个是谁?”
    云鬟道:“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人。”
    当时晏王叫她入内,又传侍卫去带崔钰,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落在晏王跟崔钰身上。
    所有人只纠结于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何事,崔钰被谁所杀因何被杀,却并没留心,其实还有个不起眼的第四人进入过书房。
    白樘明了,问道:“是晏王殿下的侍卫之一?”
    那夜在场以及赶到现场之人,都曾被提审过,并未察觉有任何异常。
    直到此刻,白清辉才将他们众人的推论向白樘如实供述。
    白樘看看三人,终于唤了离火,命把昨夜先进入书房的两名侍卫带来。
    白樘吩咐过后,也自去了。季陶然才走过来笑云鬟道:“你方才是怎么样,好端端地抓到尚书了。”
    云鬟未及回答,清辉淡淡道:“若不是尚书,只怕就要不妙了,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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