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云鬟因遭了事儿,加上江夏王府提亲,所以竟对这些外头的新闻并不上心,而且崔侯府众人,自然也正为了她的亲事议论纷纷,哪里有空闲说别的事,是以耳闻的也甚少。
    是后来她进了江夏王府后,于那密册之上一一查看,这联诗命案,却也正在本朝十大悬案之中。
    因为本案用一首诗做序,每一个人的死,都是根据一句诗的含义,所以又叫“联诗案”,或“联尸案”。
    那时候多半是刑部接手,白樘命封锁消息,但不知为何,坊间仍有歌谣唱起,乃是说:“一首诗,八条命,怨怒死,血案止。”
    那册子上也曾记录:一子弦断颈,一子雪埋身,冬月蝴蝶舞,腊月春心无。
    云鬟看此案的时候,正是腊月大雪纷飞之时,望见此句,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藏书阁之中因平日无人来,自然并没有炉火,她站了半晌,浑身都有些麻了,看了这般可怖的案子,越发冷上心头,竟不寒而栗。
    当下便合了册子,迈步出门。
    因老皇帝冬日犯了旧疾,赵黼人在宫中陪护,云鬟迤逦回宅的时候,无意抬头,却看见雪地里有一串足印。
    凌乱之中,却有一枚看着有些宽大,不似是女人的。
    然而这是往内宅的路,又怎会有男子的脚印?起初她还以为是赵黼回来了,正踌躇欲躲开,便见前方,从沈王妃的偏院,几个人,其中一个披着大氅,兜着雪帽。
    云鬟不欲多看别人私事,便转身自另选了一条路回房,将近傍晚时候,才听人说,原来是静王妃派了来了几个婆子探望。
    此刻车内,云鬟因想起这一宗悬案,不觉神思绵长起来。
    赵黼因见她喃喃了两声又不言语了,便问:“你说什么迷蝴蝶?好端端地念什么诗?”
    云鬟才忙整仪下车,赵黼本欲跟着下去,见云鬟回头忐忑地瞧了他一眼,仿佛防备他会下来一样。
    赵黼才一笑,放下车帘,自去了。
    正好柯宪也正来到,两个人便一块儿入内,按照先前那接应官所示,前去找到主事的官长。
    那官长姓齐,乃是刑部主事,便领着他们又在里头走了一遭,介绍了各处地方。
    又远远地指着前方那门可罗雀处道:“那就是行验所了,你们若不是胆大的,尽量别往那边儿去。否则会给吓得半死,不吓死也要连日做噩梦呢。”又道:“不过近来因严大人不在此处了,比先前略能好些。”
    又沿着廊下再往东去,云鬟远远地早看见几颗梧桐树摇曳,果然,就见那主事回头,向着他们做了个手势叫噤声,才指着说道:“前面儿是侍郎办公的地方,你们若无传唤,不要擅自来此,冲撞了四爷,不是好耍的。”
    柯宪早激动难耐问道:“原来这就是白四爷做公的地方?”探头探脑,难掩喜色。
    主事袖手笑道:“你们都听说了四爷大名了?当然也该听说他生性严谨,最厌烦轻浮无能之人,你们都是曾曾选拔考验上来的,想必不是那浪得虚名之辈,只要好好地做,自然会得四爷青眼。”
    训勉了几句,便带了他们出外。
    原来云鬟跟柯宪做工的地方,却是跟白樘的公事房隔了两重院落,乃是底下书吏们聚集之处。
    那主事安排他们在一间大房内站定,却见这房间虽大,一侧是许多书架,放着好些的书册及卷宗等,有几个书吏穿梭其中。另一侧却是空的,有几张桌子排放。
    只中间一个火炉,一进来便有些透心凉,只是谁也不敢出声罢了。
    那主事指着两张桌子,叫他们坐了,便叫了个书吏过来吩咐了两句。
    顷刻间,那书吏去而复返,又带了一个人,手中各自捧着些厚重卷册,分别给柯宪跟云鬟放在跟前儿。
    主事说道:“这些,都是已经定了罪的案卷,但凡天下判死的案子,都要送到刑部来审批,你们是新来的推官,没有什么案子给你们,就把这些先过目罢了,若察觉有那不妥不实不真的,便挑出来禀告。”
    两个人起身行礼过了,主事才扬长而去。
    因此这一上午的功夫,云鬟跟柯宪两人,便在这如冰窖似的工房之中,翻看天下各处递送过来的旧案宗。
    期间也有些来取案件卷册的刑部中人,看见他们两个在墙角埋头看册子,都抿嘴暗笑。
    有的便打量着云鬟,低低私语,道:“这就是那个曾被吏部除名,然后却又得见天颜的……”
    云鬟起初还听了一二句,后来只细看卷册去了,倒也来不及理会别人,只是有一宗,这冷的着实难受,不一会儿的功夫,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而那些来往取卷册的人,不过来了就走,自然不受影响。
    柯宪自是捕快出身,最不耐烦这些文书工作,勉强觑着眼睛看了半个时辰,已经有些头大眼花。
    见左右无人理他们,就悄声对云鬟道:“你说这是不是折腾我们呢?如何这儿也没别人,只咱们两个在这里苦蹲,这北边的冷,又跟咱们那里不一样,我的双腿都冻麻了。”
    却见云鬟脸颊跟鼻头都有些红,嘴唇也越发红了,正搓着手呵气,又说道:“我们是新来的,必然要派些苦差事给我们干,好磋磨性子,不要多说,只快些完成罢了,免得叫主事大人笑话咱们惫懒无能。”
    柯宪叫苦道:“好歹给一杯热水呢。这样是不是要磋磨咱们,倒是要弄死咱们呢。”话虽如此,却也搓了搓手跟耳朵头脸,又低头细看那卷宗。
    如此渐渐到了晌午,云鬟看了七八份,柯宪只看了四五份。
    那负责来送卷宗的书吏来说:“两位歇会儿,前面的大人都走了。后院里备了饭,你们可以去吃些热汤水,或者不爱这里吃,外头吃也是使得的。”
    柯宪问云鬟道:“你哪里吃去?”
    云鬟略一犹豫,便问那书吏:“不知道白侍郎回来了不曾?”
    书吏道:“才回来不多久呢。又生了案子了,是巽风大人亲自又押了一具尸首去了行验所。”
    柯宪一听“行验所”,心里不大自在,便不想在这里吃,正要撺掇云鬟出外,云鬟因道:“我想把这看完的卷册送还主事,且也还不饿,哥哥就先去吧。”
    柯宪因冻饿了一上午,也没有心情跟她谦让,当下忙便自去了。
    云鬟便抱了那些卷宗,思量着给主事送回去,只因又念着那联诗案子,不知今日白樘所看的到底是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又到底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心里所知的虽然少……可毕竟是些线索,因此便有些掂掇不知要不要告诉白樘,如此,不觉过了一重院子,却又止步犹豫。
    不料白樘正出外欲见严大淼,两下竟遇了个正着。
    且说白樘瞧见云鬟,心中转念,便也驻足。
    却见她抱着那些卷册,往前一步,却又停住,是个犹豫不决之态,竟没发现白樘人已在廊下了。
    白樘不由咳嗽了声。
    那边儿云鬟才听见,蓦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惊慌之色,继而远远地躬身行礼:“参见侍郎大人。”
    白樘下了台阶,瞥着她,拧眉道:“你今日是头一天来刑部,不去做工,在这儿徘徊来去是作甚么?”
    云鬟听他声音冷冷地,有些慌张,才要说话,白樘又问道:“怀中抱的是什么?”
    云鬟忙道:“是……是各地递送的死刑批文,主事大人叫我们审阅查看。”
    白樘点头,方沉声说道:“休要小看了这些批文,每一本卷册,都是一条人命,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有其家庭出身,若是案子确凿无误,自然无碍,然而若是案件有些不真不实之处,便是毁了一家子的人。你可明白?”
    云鬟悚然惊动:“是!”
    白樘方道:“你去吧。”
    几乎毫无犹豫,云鬟本能地便答应了,恭恭敬敬后退两步,正转身欲走,忽地想起心头要说的话来,忙转过身,却见白樘早大步流星地出门而去!
    云鬟微微蹙眉,长长地叹了一声,只得抱着卷宗又往回走。
    因白樘行色匆匆,也不及听她说话。云鬟心中却想着白樘临去的叮嘱,终于打定主意,便回头去寻主事。
    正那主事跟几位同侪一起,要去吃饭,一边儿说说笑笑,忽地见她来到,便止步说:“你如何这会儿来了?”
    云鬟低头禀告道:“这些是下官看完了的卷册,要送还给主事大人。”
    主事不以为意,问道:“这些都看完了?是几份?”
    云鬟道:“是八份。”
    主事笑着对左右道:“不错,你也算是勤勉能干的了。”又说:“你们认一认,这就是谢凤,从会稽提拔上来的。”
    众大人早就纷纷盯着云鬟看了,云鬟抱着卷册不便行礼,只仍垂首道:“下官参见各位大人。”
    众人都笑道:“果然是不错,十分肯干。”
    主事又吩咐道:“既然你看完了,就送到我房里就是了。回头再去小陈那里领几本。”
    云鬟先应了“是”,见主事迈步欲走,又忙道:“大人,其实,这里有一份不妥当。”
    主事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云鬟把怀中所抱的卷册中,拿起最上面的那本,道:“河北齐家凹的这个案子,好似有些内情。”
    主事目瞪口呆,打量了云鬟半晌,拿过来看了会儿,便淡淡道:“行了,知道了,你先放回去吧。”
    云鬟见他不置可否,便道:“大人……”
    主事道:“我回头自看。不用说了。”便不再搭理,同众人一块儿去了。
    云鬟纳闷,只得往前去了那主事房中,把怀中的众卷册放下,想了想,就把那本存疑的摆在旁边儿……又怕被不相干的人看见了信手乱放,见桌上有笔墨,于是又写了个“此案存疑”的条子,便夹在那册子之中,又小心露出一个存疑的角来。
    云鬟做完了这些,才松了口气出来。
    想柯宪已经出门吃饭去了,她便不愿再劳动,沿着路往后院而去,想打些饭食吃就是了。
    因刑部的公事忙起来便没日没夜,故而自有厨房,凭君来领,先前那主事也是领来过的,云鬟并不觉十分饿,便且走且看,渐渐便嗅到饭香味儿。
    才欲进门,忽地听见隔壁厅堂里有人说道:“虽然看着是个机灵的,只是太机灵过头了,才夸了他能干,他即刻就要显摆了。”竟是先头的齐主事的声音。
    云鬟一愣,心道:“这……是在说我?”
    果然,听得另一个说道:“这谢凤的确是个不错的,这样的相貌,男子里也是万中无一,怪道晏王世子对他另眼相看……”说到这里,众人就笑了起来。
    那齐主事却道:“嗐,我看你们不要没影子的瞎说,倘若真的是靠关系,并无真才实学的话,他又如何能进得了咱们部里?听说那日殿上面君,咱们四爷也是在的,若他真是个绣花枕头,侍郎如何肯要。”
    众人方才不言语了。
    这一刻进去,只怕双方面上皆不好看。
    云鬟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身才要走,就听得齐主事又道:“不过,的确太聪明外露了,才夸了他,立刻便不可一世了,那些卷册我先前是看过的,如何都没发现有案情不妥的?他偏偏说有,照我看,大概是因为急于表现,想惹人注意罢了。”
    有人附和说:“毕竟年轻,太过浮躁了。”
    云鬟抬手,挠了挠眉心,也不吃饭了,低头自回公房。
    正那书吏小陈吃了饭回来,见云鬟坐在桌子前发愣,便问:“谢推府,你如何不去用饭?”
    云鬟忙站起身,行礼道:“多谢,我并不饿。”
    小陈见她谦和多礼,便笑道:“就算不饿,难道不冷?虽然是新人乍到,也不必这样谨慎用功。”
    云鬟道:“是。”候他去了,才自落座。
    此刻公房内静悄悄地,毫无人迹,云鬟茕茕呆坐,忽又听白樘的声音,道:“每一本案册,都是一条人命,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有其家庭出身……若有不真不实之处,便是毁了一家子的人。”
    言犹在耳,云鬟攥了攥双手,又拿了一本新的案册来看。
    不料正看了几页,忽然听得门口有人道:“敢问谢推府可在?”
    云鬟听得这声音熟悉,忙回过头去,见了来人,不由嫣然一笑,起身相迎。
    第2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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