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看了眼,便递给云鬟,自己坐了吃茶。
    云鬟捧在手中,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了一回,不知为何眼睛有些发热。
    赵黼一边吃茶,一边打量她,半晌才说道:“芝麻大小的一个七品官儿,小指头也能捻死,你就这样高兴?”
    云鬟将那刑部的公文掩起来,眼睛仍是湿着的,过了片刻,才百感交集地说道:“我不知道,兴许是……觉着毕竟,在别人的眼里不似废物一样、不配为官了。”
    赵黼听了这话有些内详,就把茶盏放下,道:“谁说你废物一样不配为官了?”
    蓦地想起那日在浙东会馆内的情形,便道:“你还惦记着那件事儿啊,那不过也是个无知图口快的小小主事罢了,你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做什么?”
    云鬟不肯撒手放了那公文,抬头看赵黼:“世子,我能去么?”
    赵黼本来满心不悦,然而见她目光闪闪期盼似的问起这句来,并不似先前一样淡然不惊,可见心里有他的话。
    赵黼的心微微摇曳,故意做思忖状:“我当然是不想你去的,只不过……且让我再想一想。”
    云鬟道:“既然如此,下午……我先去刑部一趟可使得?”
    赵黼见她事事相问,心里竟有三分受用,便道:“使得,只是不要一个人乱走,我……”本想要自己跟着,对上云鬟眸子,只得强忍道:“让阿留好生跟着。去过刑部后,立刻就回来,别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在外头吃酒。”
    云鬟不觉嫣然一笑,忙道:“知道了,多谢世子。”
    赵黼见她一声声地答应,心里就有五六分受用,便慢慢走到跟前儿,握着手说:“倘若你以后都这样……我……”却并不曾说完,只摸了摸小手,嗅到上头一阵清香沁人,却又忙放下。
    如此又过了约半个时辰,云鬟复换了一阵衣裳,便叫了阿留跟随,一路出门,往刑部而来。
    下车之后,云鬟抬头看着刑部那偌大门首,便想起几年前,曾跟着赵黼来此相见白樘的种种情形,那时候又怎会想到,果然有朝一日,她会再回来此处?且以如此的身份,真是如梦似幻。
    刑部门上接了,知道是来应推官的,便说道:“正好今儿还有个来应名的,先来一步,还在里头呢。”
    云鬟被领着入内,到了公事房,忽地见一人站在跟前儿,细看,竟是柯宪,见了“熟人”,不由心里喜悦,先前那微微惶恐之意就也退了一半。
    正柯宪办妥了入补等事,见了云鬟来到,也喜不自禁,便上前道:“我隐约听他们说小谢你也在此,只是不敢当真,原来果然不错,也实在是老天有眼,不然的话,兄弟我在这儿当差都当的不安稳。”
    寒暄几句,忙送了云鬟进内。
    那负责接待的刑部书吏见了她,笑道:“果然是个好齐整的人物,可知你人没到,刑部上下已经都在猜测了。”
    云鬟不解:“如何猜测小吏?”
    那人道:“你的来历这般传奇,众人当然会传说纷纷呢。”
    原来刑部之人何等的眼精耳明,早把要来的新人推官都打探清楚,柯宪倒也罢了,唯独云鬟,一来是跟世子赵黼一同上京,且破了三地两命那案的,偏偏因为此事,又被吏部除名……
    只是上天并没绝人之路,偏叫此人在殿前大出风头,得了皇帝特许才入刑部,因此人虽然未至,在众人心目之中,却已经是个传奇人物了。
    那接应官说笑了几句,把一应的印信,官袍,梁冠等都奉与云鬟,又嘱咐她改日来,去找哪位官长。
    云鬟一一答应,又道了谢,才捧着众物件儿自出来。
    柯宪却正等在外头,见她出来,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笑说:“以后就是同僚了,偏你我都是新进,有了你在,可知我的心安妥十足?”
    云鬟见他甚是亲切,便笑说:“以后就由柯兄多多照拂了。”
    柯宪道:“这段日子,你莫非都在世子府里住这?”自从云鬟被赵黼引了去后,柯宪等人暗地里议论纷纷,却都不敢过分揣测,今日当面相见,才敢问上一声。
    云鬟点了点头,柯宪倒是聪明,不敢多探听私情,就又说道:“是了,耿飚也是中选了,分在了京兆府。他的品级却比我们还高一级呢,杜惟忠却自回去了,前日我们还给他践行来着。”
    柯宪说罢这些,因多日不见,便欲请云鬟吃酒叙话等。
    云鬟想到临出门前赵黼的叮嘱,便只推说改日。
    两个人边说边往外走,柯宪只顾眉飞色舞地说着,不妨外头走来几个人,当前一个,如仙池玉树,风姿卓然,自是刑部侍郎白樘,他旁边左右跟着几个人,十分脸熟。
    云鬟扫了一眼,便垂下眼皮儿,用手肘抵了柯宪一下。
    柯宪抬头看见,心头震惊,忙跟云鬟一起往旁边推开一步,低着头,微微躬身,侯这些人先过去。
    白樘率人缓步而行,却始终目不斜视,只他身边儿的那人不由微微侧首看了云鬟一眼——这人自然正是巽风了。
    而在白樘左侧的,却是任浮生跟阿泽两个。阿泽虽看见了有两个生人在路边,却也知道今日有新的推官来报道,故而也不在意,只顾跟任浮生说话。
    云鬟只听阿泽说道:“实在是你太冲动了,你只悄悄地记下,改日怎么对付他不成?偏当众闹出来,还要惊动四爷亲自去一趟,幸亏我们在左近查那‘联诗命案’,不然看你怎么脱身。”
    任浮生道:“你是没在跟前儿,你若是在跟前亲眼瞧着,必然也是忍不住的,再说,凤哥儿已经不在了,她的弟弟这样被人欺负,难道我们都不管?”
    正说这两句,是巽风道:“行了,不要吵嚷。”他们两个人才都噤声不言了,这一帮人也都去的远。
    不料云鬟在后听了,心头惊动,连柯宪跟她说话都没听见,忙忙地出了刑部,便跟柯宪作别。
    才要上车,忽地听到身后有人道:“谢推府请留步。”
    云鬟止步回身,却惊见乃是巽风在跟前,这才忙仓促行礼,近前问道:“方才……”
    巽风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不等问完,便拦住了道:“我正是要同你说此事的,你万万不可慌张,且听我说,先前是因为浮生无意中撞见有小学生跟崔承打架,他也是玩心不退,见对方人多,就忍不住帮了崔承一把,谁知偏把恒王妃的小舅子给打了,你知道恒王爷是最护短的,没事儿还要三分浪呢,四爷正在左近查案,这才惊动而去。如今已经平息了,崔承也没事儿,只是小孩子们爱闹,混战里挨了几拳罢了,早也给崔侯爷领了回去了。”
    云鬟听罢,才道:“多谢相告。”又问道:“巽风……承儿向来可还好?”
    巽风笑笑道:“你可放心,这个小子好的很,打起架来也极狠的,他有一分伤,那些动手相斗的至少要三分伤,故而我叫你不必担心。”
    云鬟不禁惊奇问道:“承儿有这样能打?”
    巽风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如今在尚武堂里读书,拳脚功夫自然不在话下。”
    云鬟得巽风这番开解,才总算平定心绪。
    巽风回头看看那车马,又道:“你如今还在世子府里栖身?”
    云鬟道:“是。”
    巽风道:“你来刑部之后,部里也自有下榻的地方……你可以再想一想。”
    云鬟自然明白巽风的意思,就也答应了。当下两人才互相告别,云鬟仍乘车而归。
    本以为赵黼会在世子府,谁知竟然不在,据灵雨说来,却是往镇抚司去了,这才记起他在京内其实也是有正经职务差事的。
    云鬟便回到房中,把官服梁冠等放定,晓晴跟灵雨一起凑过来看,又惊又喜,彼此说笑不绝。
    正看处,忽然间晏王赵庄那边遣了人来相请,云鬟不知如何,忙便振衣去了。
    赵庄却正在书房之中,见云鬟来到,微微一笑道:“不必拘礼,且坐就是了。”
    云鬟如何敢托大,只站着道:“王爷跟前儿,哪里有下官的坐处。”
    赵庄见她如此,也不强求,便说道:“我听闻你今儿跟着世子外出,还去过静王府呢?”
    云鬟道:“是。无意正逢静王相请。”
    赵庄道:“嗯……先前世子回来,我看他面上有些春色,我似是很久不曾见他如此快活了。许是因为打了胜仗又受了封赏的缘故?”
    晏王这话说的有些迂回,云鬟心头一动,便道:“也许是世子跟静王爷感情向来极好,故而有些放开心怀了。”
    赵庄笑道:“你说的也很是有理。对了,我方才命人去寻你,却又听说你去了刑部?不知是去做什么?”
    云鬟道:“接了刑部公文,两日后便要进部里当差了。”
    赵庄点头叹道:“我素来也见过许多青年才俊,只不曾见过似你这般,又年少,又有相貌,且又这般能干的,怪不得黼儿对你也很是另眼相看呢。他素来结交的人也甚多,比如先前的雷扬,虽也许他跟在身边儿,却也不曾兜揽在内宅,可见他对你甚是不同。”
    云鬟听到这里,心里已经十分明白了,便道:“下官心里也甚是感激世子一片赤诚。只不过,因领受了刑部的差事,刑部也自安排了下榻之处,便于处理公事,故而竟要向着王爷跟世子请辞,以后只能在部里住了。”
    赵庄见她反应如此快速,微微一怔之下,笑道:“凭你的年纪、机变,只怕是前途无量。既然有这份为国为民的心胸,我如何肯阻挡你?只怕世子也是欣慰的。”
    云鬟道:“多谢王爷嘉许,世子跟王爷的盛情,无论如何,下官是永不敢忘的。”
    赵庄去了心事,大悦,便又问了她几句话,便叫她去了。
    云鬟回到住处,晓晴跟灵雨忙问王爷为何召见,云鬟便将将搬去刑部住的话说了。灵雨惊道:“如何就搬去那里?虽然住着近便,然而伺候的人手哪里比得上府里?”
    晓晴也呆了,拉着问道:“主子,你去刑部不打紧,我是不是也跟着?”
    云鬟却忘了晓晴这回事,停了停道:“只怕不能够。”晓晴闻听,泪刷地涌了出来。
    灵雨要劝云鬟,情知劝不成,只得又劝晓晴不要哭了。半晌,才又对云鬟道:“虽然哥儿执意要去,只是且也要世子答应才是。”
    云鬟道:“我知道,然而王爷已经许了。世子只怕也不肯忤逆。”
    灵雨百般难舍,却仍强打欢颜,又劝晓晴道:“不要哭了,哥儿升了官,本是好事,再者说,他毕竟是在京内,时常会回来的,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晓晴听了这两句,方慢慢止住哭声。
    是夜,赵黼竟极晚才回来,因他前几日疏慢了些,不曾去过镇抚司等处,今日便一概走了一遍,有些事务等顺势料理妥当,不免便晚归了。
    正兴兴头头往回,便见灵雨迎上来,面有忧色,低低禀明了云鬟先前的话,赵黼闻听,像是有人把心揪了一把,忍怒往里而去。
    不料才推门而入,鼻端便嗅到一股似麝非麝,似香非香的气息,赵黼定了定神,往内紧走两步,听得屏风后隐隐有些水花响动,他心头一动,转过去看了眼。
    谁知一看之下,双眼蓦地便直了,一颗心也怦怦地跳乱不休。
    正呆呆看着,忽地觉着嘴上热热地一片,赵黼抬手抹了一抹,手上却湿嗒嗒地,低头看时,却见竟是一手的血。
    …
    第262章
    只因这天晚上,赵黼迟迟未归,晏王那边儿自派人去问究竟,那人回来,只道是镇抚司内有些事务一时未曾理完,只怕晚上不得回来了,让晏王不必担忧,也不用等,早早地歇息就是了。
    灵雨得了消息,自然便同云鬟说知了。
    正云鬟因忍了两日不曾洗澡,又加上要去刑部了,闻听赵黼不会回来,便起了意。
    起初还怕消息不真,谁知等了半宿,果然不见人回来,这才叫晓晴备了水,痛痛快快洗了起来。
    先前因水有些凉了,晓晴便出外去催,因此竟开着外头的门,谁知赵黼竟偏在这会儿赶了回来,竟撞了个正着。
    云鬟因难得这样放松,便靠在浴桶边沿,仰着头歇神儿,虽隐约听得脚步声响,还以为是晓晴回来了。
    半晌不闻她开口说话,才微微睁开双眼。
    谁知却见眼前人影一晃,那人已经极快地退回到屏风后面去了。
    云鬟愣怔之间,瞧着那道挺拔修长的影子,才蓦地明白过来,忙探臂要去够旁边的衣裳,却又有些远,玉臂晃了晃,便溅了些水出来。
    云鬟心慌,又不好贸然起身,情急之下,只得缩身进浴桶之中,口中说道:“你如何回来了?”
    赵黼早忙不迭地从袖口把帕子搜扯出来,便忙去揩拭唇鼻上的异样,又道:“我如何不能回来?”
    云鬟咬唇道:“王爷那边儿的人说今夜你不回来的。”
    赵黼道:“我偏回来,又怎么了?”
    说了这两句,心里蠢蠢欲动地想再回头,谁知心思动时,眼前蓦地又出现方才所见,一时鼻子又一股湿热,忙竭力仰头朝上,拿帕子用力堵住了。
    云鬟见他未曾贸然动作,才松了口气,隔着屏风,又影影绰绰地看他动作古怪,不由又有些悬心:“世子你如何还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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