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辉道:“他哭着说,他想要变强。他想要……变得能够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我。”
    张小左蓦地睁大双眼,烛光之中,双眸依稀有些发红。
    白清辉道:“浊世之所以称为浊世,是有因的,魑魅神仙,君子小人,黑白美丑,无所不有。然而身为活于世上之人,是随波逐流,还是清明己心?我不能替任何人作出选择,因为我知道事实并没有这样容易,心疾更是难医。可是,我的这位友人,他并没有自暴自弃,也并没有怨天尤人,他反而每天勤学苦练,今时今日的他,已经足够能保护我,不……不仅能保护我,还能保护更多的人。他如今从了军,去了边关。”
    他的声音一如昔日般清冷平静,在这血腥气蔓延,阴郁的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密室里,却如清风冷雪,让人于冰冷中,找到一份战栗的清醒。
    张小左嘴唇颤动:“从军?保护……更多的人?我、我……”
    白清辉道:“我也憎恨罗添卢逾等人,我也并不想指责你,可是……你真的,本来可以有另一条路。我如今面对你,只是觉着……很可惜。”
    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双眼里滑落下来,张小左似乎想笑,却又是哭着的:“你觉着我……很可惜么?”
    白清辉道:“是。我不仅作为一个县官,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也觉着你很可惜。”
    张小左竟再也忍不住,手中的刀子竟握不住,“当啷”一声坠落地上,他双膝跪地,放声大哭起来。
    将徐沉舟解开,自回徐府医治,后来发现,只是眼皮上划破了一道口子,眼睛倒是未曾伤着。
    张小左被捆绑起来,送回衙门。
    此后,张小左便将昔日五人所做,并同小童的复仇之举,一一供认不讳。
    因此案是公审,百姓们听闻,顿时掀起轩然大波,而除了杜家之外,冯家,罗家,卢家尽数暴怒,拒绝相信此事,联名闹上公堂,罗家跟卢家更是动用家中关系,想要压下此事。
    但不管如何,来听审的百姓们因听了这样骇人听闻的真相,才知道“桃花伞女鬼”的内情,一传十,十传百,此事早就传遍小城,甚至飞到州府里去,要想压住,谈何容易。
    月余后,一日,忽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来至县衙,说是要找“小童”。
    白清辉出来相见,原来那老妇人是会稽城外十里村之人,原本有个最小的女孩儿,名唤小桃,因外甥小童从小寄住家中,两人青梅竹马长大,不觉有些情意。
    五年前,老妇人本想将小桃许配别家,那女孩儿竟不愿意,赌气闹了一场,一日就跑了出去。
    谁知那小童也跟着不见了,老妇人本以为他们玩闹后便回来,还在家里苦等,只想着倘或回来,就索性成全他们罢了。
    谁知从此不见音信。
    老妇人只以为是那小童生了歹心,拐带了女孩儿私奔了……这等丑事,自然不想张扬出去,因此竟也不曾报官。
    只是听说了众人传播的那“女鬼杀人案”内情,才想起来这件事,又因思女心切,便赶来一探究竟。
    当仵作引着她前去义庄,让她辨认女孩身上残留物件之时,老妇人颤巍巍地跪地,放声大哭。
    冬月时候,狱中的张小左忽然“急逝”。
    云鬟跟白清辉亲去查看,见张小左平躺在木板床上,囚衣十分整齐,面带微笑,就如睡着。
    良久,出来牢房,冬日的江南,天空仍有些许阴霾,却不知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地方,又是如何?
    白清辉抬头望着暗沉天色,眼中似有些忧意。
    云鬟问道:“大人,是在想什么?”
    白清辉道:“我……忽然有些想念蒋勋。”
    云鬟道:“是想念,还是担忧?”
    白清辉回头看她一眼:“你知道我担心他?”
    云鬟垂眸,半晌道:“大人放心,蒋勋不会变,你跟徐沉舟不同,也跟小童不同,你们种下的因各自不同。而蒋勋也不是张小左。”云鬟没说出的一句是:这一世,他会很好。
    白清辉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我跟你说话,最简便轻松。”
    云鬟低头,她心中何尝不是一样。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州,蒋勋正面对他人生中最紧张的一刻,而世子赵黼……却刚刚要经受他这辈子里最难以启齿的折磨。
    第188章
    蒋勋抬手按住赵黼:“世子,请放手。”
    赵黼正盯着张繁,见状抬眸,眼中透出几许诧异。
    相比赵黼的意外,蒋勋心中却也十分紧张,复低头拱手,道:“他是个新丁,自有些做的不好之处,请世子见谅,别难为他。”
    赵黼蹙起眉头,扫一眼张繁:“你说她……”他咂了咂嘴,“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
    张繁忙叫道:“我就是个新丁罢了,世子高抬贵手,以后我会尽力、尽力而为的。”
    赵黼嘴角一扯,不耐烦道:“你闭嘴。”
    张繁嘟了嘟嘴,却仍是竭力回头,贼溜溜、亮闪闪地看赵黼。
    蒋勋却道:“我知道世子从来英雄,所以对人的要求也极高,可是……可是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世子一般、天生就无所不能,我是如此,张兄弟也是如此。”
    赵黼的脸色越发古怪,张了张口,复又停下。
    张繁却又偷偷地看向蒋勋,却见他垂着头,无比郑重地又道:“然而只要有上进之心,人人都可以有所进步,我虽不敢说自己何其能耐,但是……相比较当年的蒋勋而言,现在的我,岂不是也大不同了么?这位张兄弟……虽然看着、看着貌不惊人……但是他也是个有心胸的。”
    张繁听见“貌不惊人”四个字,瞪圆了双眼:“我哪里……”
    赵黼忍俊不禁,“嗤”地笑了出声。
    不料蒋勋以为他是嘲笑之意,双眉皱起,摇头又道:“我知道世子或许觉着我这番话可笑,可却是我的肺腑之言,世子或许不知,张兄弟跟世子所请的斥候教头张大人有亲,但他并不肯利用这宗关系,只想靠自己奋进。就凭着这点儿,难道不可敬么?”
    赵黼啧啧道:“可敬,果然可敬。”
    张繁见他笑了,又听这两声,才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出来,并没驳斥蒋勋的话。
    不料赵黼白了张繁一眼,又似笑非笑地叹道:“蒋勋啊……你可知道她……”
    张繁立刻又插嘴道:“世子,我一定会如同蒋大哥说的、一定会奋进的,你别赶我走啊,求你啦。”说着就要拉赵黼的衣袖,对上他的眼神,便又忙抱起双手,一下一下哀求似的作揖。
    赵黼的白眼一发乱飞,蒋勋却愈加动容,看赵黼猫捉耗子似的拿着张繁,心中感慨万千:“世子……”
    赵黼却已经没了耐性,打断道:“行了,叫魂儿似的,别跟我瞎说八道的了。”
    当下不理会蒋勋,只看着张繁道:“你怎么来的?谁许你来的?此事有谁知道?”
    张繁小声道:“是我、我央求我大哥帮忙……”
    赵黼听闻家里有人知道,便道:“真难得,都把你娇惯的不知道怎么样,下回岂不是要偷入皇宫?嗯,只怕还真能做得出来呢。”
    张繁道:“我、我才不想去皇宫,我只是很想……”
    话未说完,见赵黼眯起眼睛,张繁见机极快,忙把那句话咽下去,又瞟一眼蒋勋,方低低说:“想来云州而已……”
    赵黼嗤之以鼻:“这儿不是你这种……瞎闹的地方,赶紧收拾东西,滚回去!”
    赵黼说完,把手一松,顺势一抖。
    他虽未用几分力道,张繁哪里禁受得住,竟站不住脚,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蒋勋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见赵黼不由分说转头要走,蒋勋即刻叫道:“世子!”
    赵黼听他声音有些不同,方止步回头。
    蒋勋眼中透出几分恼怒,道:“世子,你不能总这样小看人。”
    张繁红着眼,几乎要哭出来,却咬着唇忍住。
    赵黼道:“我哪里小看她了?”
    蒋勋回头看着张繁,见她泫然欲滴的模样,忽地把心一横,竟道:“求世子宽恩,将张繁留下,我会亲自训练他,假以时日,世子必然会对他另眼相看。”
    赵黼不由微睁双眸,神情越发古怪。
    张繁也瞪圆了眼睛,盯了蒋勋一眼,忽然福至心灵,点头道:“是是是!我会的,世子,别赶我走,我做什么都行。”
    赵黼一听她说话,本能地就皱眉,欲张口呵斥的当儿,忽地心念一转,面上微愠之色竟陡然消退了大半,琢磨似的问道:“做什么都行?”
    张繁急忙点头,蒋勋见他仿佛有些松动,忙也道:“世子若不信,我可以立军令状。”
    赵黼嗤地又笑,却又忍住。
    张繁听到“军令状”三字,便道:“蒋大哥,这个别乱说。”
    蒋勋却道:“我是正经认真,不是乱说,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让世子对你刮目相看。”
    张繁又瞪了眼,赵黼打量着他们两人,忽地含笑说道:“好啊,难得你竟有这份决心。那倘若她不能令我刮目相看,你要如何?”
    蒋勋道:“我随便世子处置。”
    赵黼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好极了,那你就带了她去。只是盯紧些,我以后不想看她像是耗子一样在王府里乱窜,尤其是别出现在我跟前儿。”
    停了停,又道:“另外,倘若做不到让我另眼相看,你就要领二百军棍,怎么样?”
    “二百?”张繁叫起来:“岂不是会打死?”
    赵黼道:“怕了的话,现在还可以反悔。”
    蒋勋摇头:“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赵黼带笑看了两人一眼,负手缓步而去。
    身后,张繁忙拉住蒋勋:“你做什么好端端地说什么军令状?”
    蒋勋道:“若不如此,世子看不出我的决心。”
    张繁目瞪口呆:“你什么决心?”
    蒋勋思忖片刻,语重心长道:“樊弟,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争一口气。从今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儿,我们同吃同住,我一定会尽快让世子接受你。”
    张繁本有些惶惶然,又听“同吃同住”,越发扭嘴,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才眉开眼笑:“真的吗?”
    蒋勋郑重点头,张繁举起手来道:“蒋大哥,那就也一言为定!”
    两个人当空一击掌,发出清脆响声。
    不提蒋勋跟张繁在外击掌立誓,只说赵黼负手入内,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这个蒋勋,原来不仅人傻心实,眼睛也瞎的厉害。”
    原来自从先前惊鸿一瞥看见了张繁的背影,赵黼心里就觉着有些怪,后来越想越是不对,特等他们回来,才一个照面,便认出此人是谁。
    这哪里是什么侍卫张繁,竟是那骠骑将军府的小姐张可繁。
    赵黼本想立刻踢她回京城,不料蒋勋居然“有眼不识”,只当张可繁果然是个“努力上进”的小侍卫而已。
    这其实怪不得蒋勋,一来他并不似赵黼一样“目光如炬”,先前也不曾见过张可繁,二来,蒋勋从小父母双亡,家里的亲戚也不大亲近,竟只跟白清辉、阿泽最为亲近,从小到大,竟从不曾跟任何女孩子稍微亲近过,家里的贴身丫头算上,照过面的女孩儿也是屈指可数,见的最多的,连崔云鬟一个外人都能算得上数儿。
    何况云鬟又不似寻常女孩儿般的气质,比起来,小时候的蒋勋反而比崔云鬟更见羞怯,更多似女孩儿一些。
    这也是蒋勋从未疑惑过张可繁的原因之一,他原本的性情就是有些羞涩女孩儿气的,所以见了张可繁,并不疑心,反仿佛看见了昔日的自己一样,听闻赵黼“羞辱”她,心中竟大不受用,虽然向来敬畏赵黼,却也忍不住为了张可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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