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道:“母亲一问父亲就知道了。”
    崔老夫人早一叠声地叫传崔印来,谁知崔印因今儿高兴,吃多了酒,此刻醉卧酣眠,竟无法起身,罗氏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亲自去叫。
    崔老夫人冷看云鬟,道:“若不是今儿从别人口中听说,我还不知这样奇耻大辱呢,我崔家好歹也是公侯之家,怎么竟养出你这样没廉耻的东西来?给我滚出去,来人,带她到祠堂里跪着!”
    云鬟一声不响,只缓缓起身,退后往外而去。
    临近黄昏,风越发大了,风中夹杂着急雨欲来尘腥土气,云鬟迈步往廊下而行,风将她的裙裾扬起……云鬟抬头看向天际,却见天空乌云密布,其中有一线亮光,被阴云遮挡若隐若现。
    就如同本该在两年后的那一天同样的光景,就如同本该在两年后发生的情形大同小异。
    她原本不愿上京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切发生,结果这所有都比预想来的更早,虽然她知晓先机,却也到底并非诸葛孔明,无法算无遗策,就像是一场变幻莫测的棋局,纵然棋路同先前的有了变更,但结局却仿佛早已成定数。
    引着云鬟往祠堂去的小丫头本有些怜悯地打量着大小姐,谁知却见在薄暮之中,女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双眸更是比先前越发明澈坚定,就仿佛此刻发生的令人叹息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就仿佛那即将扑面而来的漫天风雨都不放在眼里。
    第140章
    那一日,太子妃做寿,京城之中王公贵戚,文武百官皆到府祝贺。
    沈相爷夫人、晏王妃等自也到场,众女眷分列而坐,都是按品大妆,华服丽容,却因多是身份品级皆高之辈,又无不谨言慎行,虽都微微含笑,却无有敢高声大说者。
    从太子妃高座儿往下看去,一列列一行行,各家女眷整齐排列,珠光宝气,凤冠霞帔,宛若来至天上瑶池,王母盛会。
    恒王妃,晏王妃两位,便在太子妃一桌陪侍左右,底下便是沈相夫人,刑部尚书夫人,骠骑将军夫人等几个一品命妇,静王因尚无王妃,便只派了四个府内的嬷嬷进来行礼,又言说待会亲自来贺。
    沈相在朝中虽一手遮天,怎奈跟太子有些不甚和气,然而大家明面上自然仍是很过得去,若非涉及一些权利之争,倒也看不出什么差池分歧来。
    如此酒过三巡,渐渐地彼此说些闲话,骠骑将军之妻张夫人便含笑对晏王妃道:“王妃回来也有些时日了,一向怎么也不去我们府里坐坐?我们将军先前时常念叨呢,还觉着王妃在外这许多年,两下就生疏了。”
    晏王妃原本也是将门之女,其父在世之时,跟如今的骠骑将军张瑞宁乃是同僚,只是两人之间仿佛曾有些龃龉,虽不知内情,晏王妃却也向来避嫌,并未去张府来往。
    晏王妃见张夫人说起来,便也笑道:“劳烦记挂着,向来也想过去说话,只是才回来不多久,向来杂事缠身,竟未曾得闲。”
    张夫人道:“王妃若不嫌弃,改日去坐坐也可。”
    晏王妃见她这般和颜悦色,自也答应了。
    原来骠骑将军手握兵权,乃是武将之中第一号的人物,沈相见了都敬三分的人物,晏王妃先前因为赵黼着想,曾也想去见来着,只碍于其他顾虑,便不曾去,如今见李夫人亲口相请,自然极为愿意。
    正在此时,便听恒王妃笑道:“先前听说你请了几家的奶奶夫人过府吃酒,如何却不请我们呢?可知我跟太子妃都不受用。”
    晏王妃道:“既如此,改日我特请太子妃跟嫂子就是了。”
    恒王妃道:“要的礼儿就不像礼儿了,你还是正经挑你的人去。”
    晏王妃问:“挑什么人了?”
    恒王妃含笑看她,道:“你还瞒着不成?只快说你到底相中了哪家的姑娘就是了,我们还等着吃喜酒呢。”
    晏王妃也仍笑回答:“我并不解这话。”
    恒王妃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便笑道:“罢了,我们还是静静等着就是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期间,桌上众人一则看晏王妃,一则就看沈相爷夫人,只因此后晏王妃又特邀请了沈舒窈跟沈妙英过府,故而众人其实都知道晏王妃大约是看中了沈家的姑娘了。
    沈夫人也是一脸笑意,只不便说出来。
    晏王妃瞟了她一眼,忽地回头问骠骑将军张夫人道:“是了,我隐约听说夫人膝下也有个女孩儿呢?倒是没见着,今日也来了不曾?”
    张夫人见问,便笑答道:“的确是有个,叫做可繁,小名可儿的,只是被将军跟她两个哥哥惯坏了,因此年纪虽小,却实在顽劣的很,有时又很喜欢口没遮拦的,我等闲也不带她出来,免得她闹事呢。”
    晏王妃闻听此言,却道:“想必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了,不是那等爱耍心机的,有些外头看着虽像是大家闺秀,里头花花肠子多,让人招架不住。是了,可儿今年几岁了?”
    在座众女眷都不是吃素的,当即便听出晏王妃的弦外之音,沈相夫人不由也看向晏王妃,此刻虽不敢乱猜,却也有几分疑惑,不知她说的到底何人。
    张夫人见她如此问,便道:“十三岁了。”便回头对贴身侍女道:“去把姑娘叫来,说王妃夫人们要见她。”
    那侍女去了片刻,果然便领了个圆脸的女孩儿来,不仅脸儿生得圆,双眼也是圆溜溜地,看着十分机灵,目光骨碌碌乱转了会儿,就落在晏王妃面上。
    张可繁上前行了礼,张夫人便道:“这是晏王妃,你先前不是吵着要见的么,王妃先前问起你来,你要好生答话,不要又淘。”
    张可繁笑道:“母亲如何只管说我,我哪里就淘的可厌了?”又向着晏王妃格外行礼,道:“见过王妃!”一抖手,又飞快站起来了。
    晏王妃原本并不喜这种好动活泛的女孩儿,只不过因先前被沈舒窈那种憎恶到了,是以此刻见了张可繁,反觉得心里喜欢,便拉着手儿道:“果然是个机灵孩子。”
    张可繁只歪头打量她,张夫人才要说她,晏王妃问道:“你如何只管看我?”
    张可繁便道:“我听闻王妃是个美人,今儿才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
    众人都诧异,张夫人喝道:“又胡说!”
    张可繁却不等众人反应,便笑道:“他们怎么不说王妃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呢,只用美人来说,反倒是玷辱了。”
    晏王妃本来一惊,闻言却又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众人也都随着笑了。
    张可繁又道:“世子哥哥来了不曾?”
    晏王妃见她先提起赵黼,便道:“他在外头吃酒呢。怎么,你想见他?”
    张可繁眨眼道:“两年前曾见过一次,已经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儿了,如何也不去我们府里呢?”
    张夫人咳嗽了声,晏王妃笑吟吟地,道:“改日我叫他去你们府里拜会就是了。”
    张可繁拍手道:“太好了,世子哥哥回京虽不长时间,却好大的名头,我早盼着见他了,父亲常夸赞世子是少年英雄,两年不见了,自然是更出息了呢!”
    当着众人的面儿,这女孩子竟丝毫不吝夸赞赵黼,晏王妃面上大为生光,越发爱她。
    张夫人无奈,只好含笑道:“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别打搅王妃夫人们吃酒。”
    张可繁才行了礼,复又去了。
    恒王妃在旁看的稀罕,原本以为晏王妃选的是沈家姑娘,如今却又跟张可繁这般亲近,说话句句有深意……且自来至太子府,也不见晏王妃对沈相夫人格外怎么样,反倒是沈相夫人同晏王妃说话,她神情却始终淡淡地。
    恒王妃心中存疑,却不知这桌上女眷们心底也都疑惑,有人不免多看沈相夫人几眼。
    沈夫人见晏王妃对张可繁那样,心中早猜到几分,面上却仍不露声色。
    只午后各家散了,沈夫人回到相府,入内之后,便道:“去把三姑娘叫来。”
    顷刻沈妙英来到,沈夫人便问道:“那日晏王妃请你跟舒窈去世子府做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那日两姊妹前往世子府,不料晌午就回来了,算算时间,连酒席尚未吃完呢,沈夫人问起究竟,两个人都说无事,沈夫人因才不在意。
    沈妙英见又提此事,她哪里能说明?只得又搪塞:“此事不是过去了么,母亲因何又说?”
    沈夫人喝道:“今儿晏王妃在太子府里,当着太子妃跟恒王妃以及众家夫人的面儿怼我呢,我素来跟她又没有罅隙,思来想去只出在你们身上!你还不快些说实话呢!”
    沈妙英本不肯把沈舒窈供认出来,见母亲逼得急,只得将当日赵黼的话转述了一遍,又说:“我们倒是不知世子从哪里听来的话,我们也没当面儿这样说呢。”
    沈夫人大为意外:“他果然是这样说的?那……舒窈是几时、何地说的这些话?”
    沈妙英叫苦道:“我哪里敢问呢?”
    沈夫人皱眉,疑虑重重,忽又叫了人来,让去把沈舒窈叫来,谁知人尚未去,就听外头道:“舒窈姑娘来了。”
    沈夫人还未出声,就见沈舒窈从外而来,竟是眼中带泪,来到跟前儿,便跪在地上:“舒窈向婶娘请罪。”反把沈妙英给看怔了。
    原来沈舒窈听闻沈夫人从太子府回来,便要来请安,谁知来到中途,就听说把沈妙英叫去,她是有心病且多心的人,顿时便知不好。
    那日在世子府,赵黼说起那些话,沈舒窈闻听之后,真如五雷轰顶。
    原来这些言语,以她性子之谨慎,甚至并不曾仔细跟沈妙英说过,唯一对其说过的,就是她的生母孟氏。
    孟氏自然不会对外说这些,那赵黼又是因何知道他们母女私下所说呢?
    如今见“东窗事发”,沈舒窈便含泪将此事说了,因道:“不过是因听说了世子名声不佳,故而母女们私底下说了两句,竟不知世子是从何知道的,舒窈无地自容,丢了沈府的脸面,求婶娘责罚。”
    沈夫人闻听暗惊,思忖半晌,便道:“原来是如此,私底下的话,原本不算你言行不检,只是因此让晏王妃记恨你跟沈府,未免得不偿失,改日你亲去世子府,向王妃道歉吧。”
    沈舒窈闻听,虽有些难堪,只得答应了。
    此后沈夫人便将此事跟沈相说了,沈相闻言,也有些色变,便道:“既然是母女私谈,如何会被他知道?舒窈是住在咱们府内,难道说……”
    沈夫人道:“老爷如何看?”
    沈相不语,踱了几步,道:“我跟太子虽看着和睦,怎奈私底下暗潮如涌,将来太子登基,自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本来以为晏王妃相中了舒窈,可偏偏又坏事……”
    沈夫人道:“我已让她改日去世子府致歉,此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
    沈相想了半晌,笑了笑道:“晏王妃自然是个面软的人,就怕赵黼不是个好对付的。他若对舒窈有意,又怎会当苦心孤诣探听,又面揭这一节?只怕他的心在……”
    沈夫人不解,沈相沉吟了片刻:“无妨,我有一招叫‘釜底抽薪’。”
    天色已晚,崔侯府偌大的祠堂之中,阴风阵阵,吹得蜡烛摇曳不定。
    云鬟跪在地上,往事如烟,飞快自眼前而过。
    前世经历过卢离之事后,那时候并未有季陶然掺和进来,连赵黼也不曾插手,因此崔侯府当然知道她那时候人已经被从家庙掳走了……待找回来后,早已经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崔家大小姐家庙无故失踪,不知发生何事,很快外头就有许多不堪的流言。
    她跪了三天祠堂,又因受了惊吓,大病一场,真正了无生趣,心里已经生出了自尽的念头,却传来江夏王上门求娶的话。
    至今云鬟尚不知,他到底为什么会在那时候上门。
    一念至此,忽然想到马车里,他盯着她道:“六爷喜欢的是你,崔云鬟……”
    她竟看不出他到底是真是假。
    忙敛住心神,逼自己不去再想。
    身子渐渐有些僵冷,忽地身后有人叫道:“姐姐!”云鬟无力回身,那人已跑到跟前儿,一把抱住她:“姐姐!”
    云鬟凝眸道:“承儿……你、你怎么来了?”
    崔承抓住她手臂:“不要再这儿跪了,我替你再求老太太去。”
    云鬟道:“承儿,不要闹。”
    崔承撅着嘴道:“我已经跟老太太说了,这件事是刑部办案,跟姐姐没有关系,父亲方才也去说明了。”
    云鬟微怔,崔承嚷道:“可老太太着实固执,姐姐你不要理会,跟我回去就是了。”
    云鬟道:“承儿,别闹,老太太虽宠你,若惹恼了,连你一样罚的。”
    崔承见她总不起身,赌气挨着她跪了下去:“那好,我便陪着姐姐一块儿跪着就是了!反正我也是知情不报,也同样该罚,看老太太怎么说呢!”
    崔承跑来之时,跟随他的人都在身后,此刻听得清楚,想劝又不敢,只得派人回去告诉老夫人。
    风从身后来,吹得衣襟微扬,云鬟转头看着崔承,眼眶中一片湿润。
    眼中泪将落未落之时,云鬟道:“承儿……”
    崔承也回头看她:“姐姐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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