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樘笑了两声,道:“本官见你生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被此女看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样说来,你宅子里的几样珠宝首饰,只怕也是她私下馈赠的?”
    此刻周少隐上前,就把先前从蒋武宅子里搜出的两件珠花、镯子呈上。
    蒋武脸色一变,喉头动了几动,才讪讪道:“大人连这个都知道了……小人原本不想要,只怕得罪了她罢了,因统领很听她的话,但小人只是虚与委蛇的,故而后来才借机离开了府中,实在是不想跟她有所牵连。”
    白樘微微一笑,道:“呵呵,原本本官还怀疑你怎会置买的起那样的宅子,这样说来……不会也是宋氏暗中相助?”
    蒋武略迟疑,才道;“小人因典卖了两样首饰……再加小人昔日的积蓄……”
    白樘道:“宋氏颇有几分姿色,你只贪财,并不图色,倒是个知道分寸的。”
    白樘说了这句,回头看主簿:“方才蒋武的话都记清楚了?珠宝是宋氏所赠,宅子也有宋氏之力。”
    主簿飞快落笔,将供词举起来,吹了吹墨道:“回大人,都写明白了。”
    蒋武原本还以为白樘是好话,心头一宽,听白樘问主簿的那一句,却隐约觉着有些不妥。
    却听白樘又道:“只不过,照你说来,这宋氏对你倒是一往情深的很,连这样珍贵的珠宝都给了你……可是你方才明明说宋氏是因为蒋义之死,怀恨在心,才杀了统领报仇,如今却又说她把蒋义忘在脑后,贪恋上你……”
    蒋武陡然色变,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抬头看着白樘,望着对方冷静澈然的双眸,心中才有种不祥之感:不知不觉中,仿佛……中了言语圈套了。
    只因蒋武恶人胆大,又仗着有几分自得的小聪明,见白樘看出宋氏对他的关切之情,他便信口又编出个理由,不料白樘一步一步引着他说到此,却跟他先前供称的也“自相矛盾”了。
    真真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樘道:“蒋武,你对此又有何解释?”
    任凭蒋武口灿莲花,面对此人此情,竟也忍不住心头发寒,勉强道:“其实、其实不过是小人的猜测……”
    白樘冷笑道:“照本官看来,你不是猜测,你只是自以为是,在本官面前想要耍弄心机罢了。你虽说宋氏跟蒋义苟且,然而据本官查证,蒋义并无宋氏任何一样物件儿,并不必提这许多珍贵物件儿了,比起所谓的蒋义,你倒是更似奸夫多些。”
    蒋武又咽了口唾沫,白樘道:“方才宋氏又说……当初蒋统领杀的那个该是你,且又说你哄她等话,莫非,蒋义不过只是个屈死鬼而已?”
    蒋武呆若木鸡,只忙摇头:“不是的,大人,小人跟她并无任何瓜葛。”
    白樘只冷笑看他:“不必着急,待会儿本官再审了宋氏,自然便水落石出了……她既然对你如此多情,自不会为了蒋义谋害统领,若说为了你,倒是可能的。”
    蒋武见他越发说出了底细,待要辩解,又无从说起,又因方才自己逞一时之快,说出那许多,让白樘捉了破绽把柄,只怕再多说反而多错,又落入此人的陷阱之中。
    正在此刻,门口有个狱卒来到,因进门禀告道:“大人,那宋氏在牢中大吵大嚷,说是要见大人,要招供呢。”
    当即又传宋氏到堂,宋氏跪地,便果然招认了一切。
    原来宋氏三年前被蒋统领买入府中,自此深得蒋统领宠爱,蒋统领甚至因此见弃冷落了大房。
    宋氏本无心旁人,不料半年前,因花园赏花之时崴了一脚,这蒋武在旁,便扶了一扶,宋氏见他人物生得出色,自然有些留心。
    从此之后,蒋武时常便在眼前出现,宋氏原本无意,怎奈蒋武时常偷偷送些东西给她,或者小帕子,或者小吃食等物,百般示好体贴,无所不用其极。
    这宋氏起初虽并不当回事,却经不住天长日久的磋磨,又见蒋武年轻体壮,相貌堂堂,自比有些年纪的蒋统领更好些,于是便也慢慢地动了心……
    一日两人便避着众人成了好事,自此蒋武甜言蜜语,各种体贴出力,又温柔小意儿,竟把个宋姨娘哄得死心塌地。
    又因有一次偷情被人察觉,更传到了蒋统领耳中,两人慌了,便想出一条计策,只让宋氏主动向着蒋统领承认,说是被蒋义调戏而已,并非她甘愿的,竟把所有都推在蒋义身上。
    蒋统领因贪恋她,便也信了,加上蒋义平日的确有些行为不检,蒋统领暴戾性情,竟暗中料理了蒋义。
    宋氏听蒋武说蒋义被杀,心中不免惊怕,自此之后,蒋武却时常跟她说起蒋统领厉害,两人若一直这样偷偷摸摸,只怕有朝一日也性命不保,因作势要了断。
    宋氏因不舍得蒋武,又害怕蒋统领,自是犹豫不定,蒋武便又不时唆使她说若害了蒋统领,以蒋夫人为人,自然容不得她,必会把她卖了,到时候蒋武便自会使法子偷买了她……两个人自然就长长久久地双宿双栖了。
    宋氏起初不敢,何况杀人哪里是哪样好糊弄过去的,不料蒋武却说出用针刺脑中这歹恶的法子来,且对宋氏说:此法就算是当朝第一的验官也无法查出来的。
    加上宋氏又热恋着蒋武,竟鬼迷心窍,果然听了他的话,这一日,因把蒋统领灌醉了后,蒋统领忽然有些犯心绞,便躺着要睡,宋氏趁机便咬牙动了手!
    宋姨娘把案情的前后经过各情一一禀明,末了说道:“此事是犯妇鬼迷心窍,无可狡辩。然而若不是蒋武从旁教唆,也不会真有胆子犯下这样的罪行,事到如今,犯妇不求别的,只求大人……万不可放过蒋武。”
    蒋武在旁叫道:“你这贱人不可胡说!”
    宋姨娘回头,直勾勾地望着他道:“是不是胡说,有天地良心,当初你送我的那些小物件,我都收在房中的暗格之中,负责递送的小丫头蕊儿虽赎了身,以大人之能,未必不能找回来……事到如今,我唯一不懂的是——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想方设法地害我?”
    蒋武本来咬牙切齿,听了最后,眼中却掠过一丝异色,最后索性冲着宋姨娘狠狠一笑。
    蒋府的血案至此可算是真相大白,后来刑部尚书潘正清在看各方供词以及结案陈词之后,便问白樘道:“你为何竟察觉真正的奸夫不是蒋义,而是这蒋武?”
    白樘道:“下官所想,有数处疑点,按照众人所说,这宋氏深得宠爱,若害死了蒋统领,阿义且也早就逃走,她无依无靠,何以安身?而宋氏为人,并不似是个烈性到会为人报仇的,是以下官觉着她之所以如此,必然背后有依仗。”
    潘正清颔首称是,白樘又道:“其次这蒋武带来之后,迫不及待地指认宋氏,已透出别有用心之意。”
    且当时白樘问了蒋武四个问题:蒋经所说是否是实,他是否购置宅子,以及宋氏是否跟蒋义有私,他购置宅子的银子自何而来。
    蒋武回答前两个问题之时,目光平静,神色淡然,回答后面两个之时,却目光躲闪,亦隐隐透出几分不安之意,白樘是积年的审讯行家,如何会连这些都看不出?
    这四个问题两正两反,前两个既然毫无疑问是肯定的,那后面两个,自然是假。
    潘正清叹道:“不亏我特叫你去料理此事,也算是天助我也……才叫清辉察觉那太阳穴中的端倪,不然的话……现在却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了。”
    白樘却有些若有所思之意,也不答话。
    潘正清跟他同事多年,便问道:“怎么?”
    白樘道:“下官因想到,这宋氏说此法是蒋武所教,后来蒋武也自供认了……然而下官问蒋武自何处知道此法,他却只说是自个儿想出来的。”
    潘正清不解,道:“这人心性如此歹恶,自然是有的。”
    白樘忽又想起宋氏问蒋武为何害她,当时蒋武的表情……总觉着……
    潘正清因见此案顺利解决,心头大快,便笑道:“你自是一贯的得力,我便不说了,这回我要夸赞的是清辉,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只怕以后要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白樘只一笑,敛了思绪道:“尚书大人谬赞了。他小小地人儿怎当得起,不过是误打误撞乱猜到的罢了。”
    潘正清去后,白樘自看着面前结案的卷宗,宋姨娘亲自杀人是真,蒋武教唆合谋是真……此案前前后后皆都通透,可不知如何,白樘心中竟隐隐地仍有一丝阴翳浮动,挥之不去。
    正在出神,外头周少隐忽然来到,见室内空空,便问说:“大人可见过小少爷了?”
    白樘一惊,起身道:“什么?”
    周少隐道:“先前府上清辉少爷来了刑部,因尚书在同大人说话,小少爷甚是懂礼,便说待会儿再来,这会儿还没到么?”
    白樘忙迈步出来,却见偌大庭院,廊下等各处都不见人影,周少隐忙道:“大人不必着急,我立刻去找!横竖都在部里……小少爷不会乱走的。”宽慰了两句,便忙去了。
    白樘自也坐不住,便沿着廊下一路寻来,如此一刻钟左右,却走到一处清幽所在。
    白樘醒神,不由心道:“我如何来到此地了?”原来这一处地方,是刑部上下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之处,正是验官的行验所。
    ——但凡是凶杀大案等的尸首类,都会停放此处,待结案之后才行安置。
    此地纵然是七月天里,都会叫人觉着汗毛倒竖,刑部众人其实也都是见多识广颇为胆大的了,但对此处却是不约而同的忌讳,若非必要,从不登门,纵然经过,也要绕行。
    白樘仰头看了一眼,正欲走开,却忽地听到一墙之隔,有些动静。
    依稀是白清辉的声音,道:“死人又怎么样?我不曾害他,他也不会害我,自不必怕。”
    白樘拧眉,忽听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笑了两声,道:“小孩儿,你倒果然有些与众不同,果然不亏是白老四的儿子……唉,只是可惜……”如此两句,有些没头没脑。
    白樘不及细想,忙迈步入内,却见行验所的屋角廊下,站着两人,其一小小地身形,正是白清辉,他对面却是个身着灰袍,白髯苍鬓,有些清瘦的老者,正是有着本朝第一之称的验官严大淼。
    第50章
    话说白樘因听闻清辉来到刑部,便出来找寻,谁知却发现清辉人在行验所内,自是一惊不小。
    里头白清辉严大淼两个正说话,忽地见白樘进门,便都看了过来。
    清辉走前几步,行礼道:“父亲。”
    白樘一点头,却向着廊下的严大淼端正拱手做了个揖,口称“严先生”。
    其实这严大淼论起官职,只不过是个五品的验官,然而因他自本朝始,便一直从事殓验之职,前前后后,逾六十余年,他所经手的冤、奇、诡等案事,不可胜数,却从未误判过一次,功名卓著。
    又曾著书立说,所做的《疑狱录》,为天下仵作验官奉为经典之作,几乎人手一册,委实功德无限。
    且不管是太祖还是今上,对严大淼都是赞扬有加,今上更亲口称呼“严大师”。
    近年来因年纪越发大了,严大淼便不在刑部供职,只偶尔才回来一遭儿,或者逢遇疑难棘手的案情,才请他回来相助。
    是以此人官职虽则不高,资历却是极高上的,就连刑部尚书潘正清见了,都要礼遇三分。
    严大淼见白樘行礼,他便也略一拱手,笑道:“白大人,很不必多礼。”
    两人寒暄之时,白清辉便在旁看着,望向严大淼之时,眼中流露些许好奇之色。
    原来清辉自知道父亲在朝中为人敬重,等闲不会对人如此恭敬,何况这老者看着无官无品……是以竟不知他的身份。
    白樘回头看清辉,便问:“你如何来了此处?”
    清辉低头禀道:“孩儿因一时贪玩,走的远了,不是故意闯来的,请父亲见谅。”
    白樘见他竟主动认错,便道:“罢了,你且回去,周少隐尚且到处找你呢,你在门上等着,待会儿为父便出去寻你了。”
    清辉果然又规规矩矩答应了,举步要走的功夫,回头又看严大淼,因也低头行了个礼,道:“老先生,我去了。”
    严大淼含笑点头,目送清辉出门,便看向白樘,竟道:“早听闻白大人的公子很是不同,先前还只当是别人奉承的话,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是极佳的资质。”
    白樘道:“清辉到底是年纪小,缺规少矩,竟自闯来行验所,不知是否搅扰了?”
    严大淼摇头道:“不曾,方才老夫看见他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只因你也知道,纵然是刑部中人,也是极少愿意来此的,不料他竟……”严大淼说着转身,示意白樘随自己而行。
    白樘当即跟上,因见对方并不往下说,便道:“此刻他年幼懵懂,又哪里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等知道了,只怕也就心存畏惧不敢轻易擅闯了。”
    严大淼呵呵笑了两声,引着他沿着廊下往前而行,白樘鼻端便渐渐嗅到一股微苦之气,底下似乎还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难闻气息。
    白樘先前自是来过此处的,对这股气息也并不陌生,只并不说。
    此刻两人来至一间房前,不必严大淼开口,白樘也知道这是行验所的停尸之处。
    这般热天,廊下竟自阴风阵阵,房门半掩,定睛细看,能看到里头若隐若现的具具尸首,场景着实瘆人……
    白樘正不解严大淼因何领自己来此,却听他道:“先前我发现令公子之时,他正在此处。”
    白樘心头一震,饶是他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由有些惊疑。
    严大淼淡淡看着里头横着的尸首,虽用了保存之法,但毕竟天热,又因经年累月在此处停放……那一股气息自是无法消退,几乎令人窒息严大淼道:“我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情形,似令公子这般年纪的小童,看见这些,竟不惊不怕,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吓傻了,不料同他说了几句话,才知他果然是丝毫不惧,这般年纪,这般冷静光明,着实罕见。”
    白樘心底想起在墙外听见的那句“死人又怎么样,我不曾害他,他也不会害我”,这才知道原来两人是因此说起来的。
    白樘几乎不知如何回答,又想了想,才道:“是小子无知者无畏罢了。”
    严大淼笑道:“这般说,却是小觑了这孩子了,是了,先前说他看出了尸首太阳穴里的银针,听闻你也在场,可否愿意同老夫细说一番?”
    白樘见问的仔细,自不能搪塞,果然便把经过细致,以及后来他问起清辉此事清辉的回答等,一一说明。
    白樘说罢,便道:“后来我因寻思,只怕是因他人小个儿矮,故而才留意到那细微伤处……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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