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恒走到班婳面前,弯下了腰。班婳趴在了他的肩头,这个要她保护着的孩子,原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他的肩膀宽广,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可以为班家顶起一片天地。
    纷扬的彩纸,响个不停的鞭炮声,还有小厮们一声声吉祥的唱报,班婳知道自己走过了内门,走过了二门,再走一段路,她就要出了班家的大门。
    “富贵花开,吉祥来。”
    这是九曲回廊,她以前最喜欢在这里逗锦鲤,故意引得它们抢食。
    “福寿禄来,紫气来。”
    这里栽种了一棵芙蓉树,开花的时候美极了。
    “喜气洋洋,子孙满堂。”
    这里有几级的台阶,踏上这个台阶,再走几步,就能出班家大门了。
    她对这里很熟悉,熟悉到即便眼中看不见什么,心里却很清楚。
    一个跨步,班婳听到外面震天的鞭炮声,吹打声,人声喧哗,热闹非凡。她忽然察觉自己手心发凉,于是一点点拽紧了班恒肩上的布料。
    “姐,别怕,”班恒小声地对班婳道,“只要容瑕对你不好,我就来接你。今天是我背你上了花轿,以后我也是你的臂膀,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班婳笑了一声,眼眶里却有温热的液体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从小到大都是她对恒弟说这句话,没有想到也有他对她说的一天。
    她好像听到了哭声,是父亲还是母亲?
    班婳想要回头,却被女官扶住了。
    “郡主,新娘子出了门,便不可以回头。”
    班婳拉开女官的手,掀起盖头一角,往身后看去。父亲站在大门边,拉着母亲的手哭得像个小孩子,母亲看着她,眼中温柔得让她想要投进她的怀抱,再也不上这个花轿。
    “郡主!”女官慌张地把盖头压了下来,“您可不能自己揭盖头。”
    班婳没有说话,她一点点松开拽着班恒肩膀的手,在他耳边小声道:“走吧。”
    班恒脚下顿了顿,弯腰把班婳背进了花轿中。
    容瑕上前给班淮与阴氏行了一个晚辈大礼,“请岳父岳母放心,小婿一定会好好照顾郡主的。”
    班淮瞥了他一眼,抓着阴氏的袖子,继续大声痛哭,而且比刚才哭得更加伤心了。
    容瑕:……
    他有种自己是恶霸强抢民女,而班淮就是失声痛哭的无助老父。
    转头再去看妻弟,班恒也满眼通红的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舍与难过。
    “去吧,”阴氏擦了擦眼角的泪,勉强笑道,“愿你们心意相通,琴瑟和鸣。”
    “小婿拜别。”容瑕对阴氏行了一个大礼,转身爬上系着喜球的马背,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大红花轿,眼神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
    “喜鹊东来,花轿起。”
    班淮与班恒看着渐渐远去的花轿,再也绷不住不舍的情绪,抱头痛哭起来。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日月无光,任哪个来劝,任谁来说好话,都没有用。两个男子汉就这么站在班家大门口,就像是失去珍宝的可怜人,哭得毫无形象。
    有人说班家人荒唐,也有人说他们舍不得女儿,但是更多的却是看热闹。
    别人家的分离相守,眼泪欢笑于他人而言,不过是一场有意思的演出而已,谁会在意当事人的心情与感情?
    花轿摇摇晃晃,绕着京城慢慢转着,班婳总是觉得自己耳朵听到了家人的哭声,虽然她知道这里离班家已经很远了,她根本不可能听到家人的声音。
    她的花轿后面,跟着长长一串抬嫁妆的人,这些人穿着艳丽的红衣,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地笑容。
    积雪未融,十里红妆。
    这一场婚礼,足以让整个人京城的女人都羡慕,也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十里红妆。
    字画古玩,珠宝首饰,绸缎摆件,用金银制成的稻谷与小麦,金花生,宝石树,传言中已经遗失的古董,班家人是把家底儿都搬空了?
    石晋骑在马背上,他穿着一身玄衣,乌黑的头发用金冠束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严谨。金色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就像是静立在雪地上雕塑,等待着那一抹艳红的到来。
    近了,近了。
    唢呐声,鼓声,笛声,每一个声音都在宣扬着它的欢乐与愉悦,石晋不曾动过的眼珠终于颤了颤,转头看向了街道那一头。
    红衣白马,玉面翩翩。石晋不得不承认,容瑕是个极其出众的男人,他的存在,把他身后所有的贵公子,都衬托得黯淡失色。
    石晋眼睑微颤,目光,落到了容瑕身后的大红花轿上。
    这是一顶特制的花轿,轿子顶部镶嵌着宝石,轿子的八个角上坠着金铃铛,每晃动一下,就发出悦耳的声响,近了以后,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八宝香轿,据说古代有神仙到凡间迎娶自己的妻子时,便是用的这种轿子。
    所以从那以后,常常有人说神仙妃子就是坐着八宝香轿。不过谁也没有见过神仙,愿意用八宝香轿来迎娶新娘子的人也不多,世间有多少人愿意花这么多的东西,就为了娶一个女人呢?
    但是容瑕却做了,他给了班婳自己能给的荣耀,就像是追求自己女神的毛头小伙,掏出自己所有的好东西,只求女神能多看他一眼。
    石晋想,若是他能娶福乐郡主,愿意为她做出这么一顶轿子吗?
    不能。
    石家不允许他如此奢侈高调,更不会让儿媳在进门的时候,就被如此骄纵。他给不了班婳这样的风光,亦给不了容瑕这样的细心,因为他的肩上还背负着整个石家。
    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不能放下石家,这就是他的命。
    他拍了拍身下的马儿,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花轿的帘子被风吹动起来,他看到了轿窗后的女子。
    她懒懒散散地坐着,单手托着腮,盖在头顶上的红盖头轻轻摇晃着,就像是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捏着他的心脏,疼得厉害,酸得厉害,他捂着胸口,喉头一甜,竟是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来。
    “公子!”石家的护卫惊骇地看着地上的血,面色煞白。
    石晋面无表情地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淡淡道:“不必大惊小怪。”
    “是。”护卫心惊胆战,却不敢多言。他跟在大公子身边多年,隐隐约约察觉到大公子对福乐郡主的心思,但是大公子从未说过,石家也没有与班家联姻的心思,所以他也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没有想到福乐郡主成亲,竟会让公子伤心至此。
    石晋用拇指擦去嘴角最后一点淤血:“你们不要跟着我,我四处走走 。”
    “公子……”
    “我说的话没用?”
    “属下不敢。”
    石晋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出了城,在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一个山坡头,这里正好能够看到白首园的正门。
    冬日的阳光没有多少温度,寒风吹在石晋的脸上,冰凉得犹如针扎,他跳下马背,看着花轿进了行宫大门,看着长长地望不到头的嫁妆队伍,一点点抬进行宫大门,但是却怎么也抬不完。
    他吸了一口凉气,看了行宫最后一眼,牵着马走下了山坡。
    山坡下,他遇到了一个熟人。
    “谢二公子。”他面色淡淡。
    “石大人。”谢启临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遇到石晋,他愣了片刻,朝石晋行了一个礼。
    石晋冷淡地对他点了点头,骑上马背准备离开。
    “石大人怎么会在这里?”谢启临看着离他不到七八丈远的嫁妆队伍,忽然道,“难道是来看风景的?”
    石晋冷笑:“谢二公子又为何而来?”
    谢启临看着嫁妆队伍,微微垂首:“自然是为了赏景而来。”
    石晋冷笑一声,鞭子抽在马儿身上,马儿便飞驰了出去。
    谢启临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眼前一幕与他没有多少关系,又仿佛前方有一场世间难寻的美景。
    严家。
    严甄拿着书临窗看书,当喜乐声从街外传到院内的时候,他正在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被喜乐声打断,他放下手里的书,对身边的小厮道,“都快过年了,有哪户人家准备成亲?”
    小厮摇了摇头:“公子,小的不知。”
    严甄闻言笑道:“既然不知,便罢了。”
    小厮低下头不敢说话。
    “你下去,我看书不爱用人伺候。”
    “是。”
    严甄苦笑,小厮不知道,他心里却是清楚的。
    腊月二十八,成安侯与福乐郡主大婚之日,他躲在这个院子里,不过是装作不知,难道心里真的能当什么都不知道么?
    “郡主,”一位全福太太把红绫的一端递到了班婳手里,班婳走出花轿,站在花轿前没有动。
    “婳婳,”容瑕握住她的手,“随我走。”
    班婳手指弯了弯,任由容瑕握住了她的手。
    她什么也看不见,有人扶着她走,至少不用摔跤。
    容瑕父母已经过世,所以拜高堂的时候,本应只拜两人的牌位便是。但是在场的宾客发现,这两个牌位中间,还放着一枚私人印鉴。
    身份普通的人不认得,但是身居高位的人却认了出来,这是陛下的随身印鉴。
    人家儿子成婚,拜天地拜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陛下把私人印鉴摆在中间,是几个意思?
    原本还觉得容瑕是陛下私生子这种说法十分荒唐的严晖,看到那个印鉴以后,忽然觉得,或许最荒唐的猜测,才是最后的真相。
    容瑕……竟然真的是皇室血脉?
    大月宫中,云庆帝道:“王德,这个时辰该拜高堂了么?”
    王德笑道:“回陛下,这会儿吉时已经到了。”
    云庆帝顿时安心下来。
    只要容瑕与婳丫头拜了他的印鉴,他这一身晦气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病痛不再。
    他早向身边那些太监宫女打听过,民间最有用的便是这种冲喜方法。
    想到自己即将摆脱病痛,云庆帝脸上带着笑意,昏昏沉沉睡去。
    白首园中,班婳与容瑕齐齐跪了下去。
    “一跪天地,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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