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喏喏地说了句“真的”,红着脸垂下了头——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舅母看她的眼神很怪。如今她已能从善如流地管成息侯叫爹,却始终无法张口叫长公主一声娘。
    一旁的成息侯一如既往地温和,他弯腰抱起了履霜,笑道,“这身衣服很好,是哥哥帮着挑的?”
    履霜说是,有些害羞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窦阳明见履霜肖似成息侯,窦宪的眉眼又和长公主如出一辙,不由笑道,“几位主子站在一起,倒真像一家人呢。”
    长公主淡淡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成息侯的笑容却着意深了几分,“本就是一家人。”
    他们都在笑,可履霜敏感地觉察到了气氛不好,忙道,“快走吧。”
    四人坐着车马,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了内宫。没想到快到内廷时,车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履霜征询地看着窦宪。对方扶着她起身,“接下来咱们要走过去了。”
    履霜指着身旁呼啸而过的另一驾马车,“可他们...”
    泌阳长公主看了她一眼,“人家和咱们不一样。”
    窦宪见母亲神色郁郁,忙说了句话岔了过去,“小傻子,你是不是不愿意走?”也不等履霜答言,便弯腰抱起了她。
    一旁的成息侯忙道,“快放下。过了年霜儿便十五岁了,你也该注意着分寸。”
    “要等十月做了生日,才满十五呢。如今还是个丫头片子。”窦宪故意气他爹,抱着履霜又往前走了几步。成息侯紧跟着他责骂。
    父子二人正僵持着,身后传来车马轱辘声,紧跟着一句娇柔的女声,“姐姐、姐夫。”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泌阳长公主回头看了那个穿着紫色簇新宫装的女人一眼,平淡地说,“涅阳长公主。”
    对方笑道,“自己姐妹,姐姐叫阿槿的名字就好。总这么多礼,宫里的那起子小人又要嚼舌头,说你不是什么正头货呢...”抚了自己的额一下,“哎呀呀,瞧我这嘴。”又道,“宪儿长高了。...这是侯府新来的四姑娘吧?瞧这小鼻子大眼睛的,阿若要是长大了,也未必比得上她呢。”
    她句句夹枪带棒,可泌阳长公主始终神色淡淡的,万事只回答一个“嗯”字,“眼看着入席的时间要到了,你我都各自赶路吧。”说着,拂袖欲走。
    “不忙啊。”涅阳长公主下了马车,上前挽住她胳膊,笑道,“从这儿走过去有千来步呢,姐姐不如上了我的车,大家一同吧。不然皇兄知道我撇下你先行,又要骂我。”
    泌阳长公主冷淡地抽开了手,“不用。”自顾自往前走远了。
    成息侯忙对涅阳长公主告了不是,对方笑着拿帕子掖了掖鼻上的粉,闲闲道,“阿歆这孤僻性情,姐夫你也该时常劝着些。”提起裙子上了马车。
    成息侯长叹一声,窦宪也一言不发,神情落寞。履霜觑着他们心情不佳,一直到入席,都不敢开口。
    少顷,几人步行到了紫英殿。
    一踏进去,眼前便煌煌一亮。整座大殿都以紫罗毯铺地,空气中缭绕着清新的百果之香。大殿上空,垂落着云锦之帷,殿两侧又燃烧着九光之灯。
    一名四十岁不到、头戴十二旒冕冠,系白玉珠的男子站在最高处,和身旁众人寒暄着。他笑的很温和,没有一点架子,履霜不免在心中猜测起他是哪位王爷。不想身旁窦宪肃了肃容,竟快步走了过去,叫道,“陛下!”又在履霜背后敲了一下,拉着她一同行大礼拜倒。
    圣上弯腰扶起他们,和蔼笑道,“老和舅舅见外。”
    泌阳长公主从后面走了上来,一边行礼一边淡淡道,“虽为甥舅,也是君臣。”
    圣上叹了口气,对身旁的凤冠女子道,“你看,阿歆总这么客气。”翟衣广袖的皇后跟着微笑。
    两位至尊都容色和蔼,可泌阳长公主始终面无表情,“臣妹带着孩子们先入座了。”
    今上温声说好,指了一个离他很近的位置。
    泌阳长公主冷淡道,“废后之嗣,不配位列前星。”
    皇后忙走下殿嗔她,“哎,这是哪里话?”半强迫地把她按到了那个位置上。
    左侧坐着一名服饰品级与比泌阳长公主类似的明丽女子。见状她嗤道,“皇后殿下果然贤德,几日不见,邀买人心的功力又见长了。只是,你也该相看相看人呐。”蔑然望了泌阳长公主一眼。
    皇后脸色一白,攥紧了手,只是不敢争辩,勉强笑道,“郦邑长公主讲笑了。”歉疚地看了泌阳长公主一眼,尽量作无事状地回到了今上身边。
    “以我的身份,别说是武将了,便是谋个低微职位也艰难。陛下的为人很好,可宗室那些人哪里会有他那样的心胸...”花灯节上,窦宪的话在这一刻涌入了履霜脑中。
    两位远离政事的长公主尚且对泌阳长公主如此欺凌,那些阴氏一脉的王侯、朝臣,又会对废后之女有多好的态度呢?
    履霜这样想着,伸手拉了拉窦宪的袖子,悄声问,“皇后是不是得罪过郦邑长公主?”
    他轻声回答,“那倒没有。只是舅舅的皇后本是阴氏女,可惜在立后的第七年,以巫蛊罪被废。依几位长公主的意思,是送废后的堂妹、也就是她们的另一位表妹入主长秋,没想到舅舅一力要立马氏。”
    履霜“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多看了皇后一会儿。
    窦宪随口问,“你老盯着她干什么?”
    “她好看嘛。”履霜慢慢地把脸贴近窦宪的手臂。
    身为外来者的她,到现在也无法同侯府中人真正处到一起去。
    成息侯虽疼爱她,但终究是长辈、隔了一层,没法事事说与他听。且他又是个忧郁的性情,便是开怀微笑时眼中也笼罩着雾霭一般的怅然,令履霜无端地不敢去惊动。
    泌阳长公主和几位表姐表兄更不必说了。
    只有窦宪。
    她想起自己初来窦府时,他想也不想便伸来的手。
    其实她一直是个孤僻的性子,很抗拒和别人的亲近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窦宪,那些撒娇和亲近便理所应当。
    也许是因为他的真诚吧、他的嬉笑怒骂皆那样随心。也许是他们天然的投缘。或者是窦宪的用心——自她来后,他一直不耐其烦地带她出去玩、逗她说话:家里好像有一只野猫、房间里还想再砌一个壁炉...
    如果要说这世上履霜最离不开谁,愿意为了谁付出一切——那一定是窦宪。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诸王和公主们渐渐都来齐了。皇后向下做了个手势,一时箫鼓之声大作,天际也放起烟花来,光芒耀亮了整座庭宇。
    见履霜始终抬头贪看着烟火,窦宪取笑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西域小宛,那里的人手更巧。他们能在烟花里藏花儿图样呢,一旦在天上燃放,仿佛置身花海。”
    履霜听的羡慕,抱着他的胳膊连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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