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不到两季的时间,他已经带她看过了万千风光。
    但是那都结束了。
    她想他的歌声那么难听,可是他什么时候还会再唱给她听呢?
    她听说会稽战火连连,她的书信恐怕永远送不到他手中了。
    阿父阿母说短期内,他们都不能再见面了,省得程家抓住这点大书特书,把事情放大。那么这个短期,又到底是多久呢?
    她想、她想……
    闻蝉垂下眼,握紧手心,心想:我再不要这样了。
    我再不要表哥的事情再次发生,再不要这种无能为力的生活!
    当女孩儿眼中泪水欲落未落时,坐在一边旁观她许久的青竹递过来一杯酒,“方才宁王妃使人来唤翁主去玩双陆,翁主去不去?”
    闻蝉眨掉眼中泪意,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她就是再红眼圈,表哥也不知道,她也无法用眼泪去威胁表哥,那哭又有什么意思呢?还徒让亲人担心。闻蝉心知二姊让人叫她去玩是怕她胡思乱想,闻蝉是极为乖巧的小娘子,不愿怀着孕的二姊还要为她操心,便强作出笑容来,点了点头。
    换了辆马车后,闻蝉上了二姊夫与二姊的马车。已经到了春日,车中还烧着银炭。上车后,闻蝉一张雪白的脸,立刻被烤得晕红。她非常忧心地望着对她目中噙笑的二姊夫,“姊夫,你身体这样不好吗?天都热了,你还要烧炭?”
    宁王:“……”
    闻姝脸上微有尴尬之意,尽量淡定道,“哦,这个跟你二姊夫无关。是我怀胎后有些怕冷,才让烧的炭。”
    闻蝉眨眨眼,“哦”了一声。
    闻姝微恼,对她这个平淡的反应颇为在意——“你哦什么哦?你还记得我是你二姊吗?你二姊夫烧炭,你还会关心一句。我烧炭,你问都不问一下?小蝉,你的教养呢?”
    闻蝉:“……”
    她茫然想:我我我我表现得太冷淡了?二姊的反应这么大?
    她又受宠若惊:原来二姊这么在乎我吗?我平静一点,她都接受不了?她很在乎我关不关心她?!
    闻蝉听到一声噗嗤乐笑。
    她与闻姝一同看去,见面容秀雅、衣袍宽大的宁王张染靠着方榻,手肘放在案上。他对闻蝉眨眼轻笑,一手臂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从案下摸出一个木偶小人来。小人在案上哒哒哒地走了片刻,一路溜到了闻姝的方向。他手里的那个小人,指指闻姝,再指指自己。小人转了半天圈,插着腰晃了一会儿后,又啪一声倒地,四条小腿手舞足蹈地舞了半天,一副撒娇无赖的样子。
    这么个木偶小人,被宁王耍在手中,居然颇为灵动。
    闻姝:“……”
    闻蝉:“……”
    闻蝉想:二姊夫是在无声地告诉她,二姊怀孕后脾气见长不能惹吗?好、好生动形象的描述方式哦。
    闻姝眼看就要冲文弱无比的二姊夫发火,闻蝉还挺喜欢和气温柔的二姊夫的话,怕二姊又怒气冲冲,她忙扑过去,扑入闻姝怀中。女孩儿在女郎僵硬的发愣中,紧紧抱住女郎的腰,整个人埋入女郎怀中。
    闻蝉声音娇软,“二姊你别生气了,我给你抱一抱……”
    她这样,闻姝的一腔火气,竟无声无息地平息了下去。闻姝心中怜爱闻蝉,可是又不擅长言语,每每表现出来的,对妹妹总是很凶。妹妹总是怕她,总是不跟她亲。每次看到妹妹坐在阿母怀中撒娇,闻姝心里颇为羡慕。
    她心中羡慕,却又不肯表现。
    而也许是怀孕的缘故,让闻姝性格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她的怒火变得更为敏感,同时,对闻蝉的疼爱,也充满了母爱般无法抑制的冲动。当闻蝉扑入她怀中,与她撒娇时,望着妹妹莹莹如玉的面孔与星辰般清澄的眸子,闻姝的心化了。
    她僵硬着手臂,搂住闻蝉的肩。女郎抚了抚怀中妹妹柔软的发丝,温温道,“小蝉你啊……”
    声音里的暖意,让闻蝉热气涌上眼。
    在二姊温暖的怀抱中,闻蝉无法控制自己的一腔委屈之意。她紧紧地抱着二姊,在二姊怀中无声哭泣,流着眼泪。在二表哥转身那一刹那,在她无法哭出声留他的片刻,闻蝉分外的委屈。她委屈了很久,不甘愿了很久。
    她无数次想过与李信的结局,却没有一次是他弃她而去。
    到他走的时候,闻蝉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但是所有人都那么关心她,闻蝉连哭,都不肆意。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二姊怀中,她才释放了自己的情绪。闻姝若有所觉,却并没有松开手臂,也没有开口去问。这就是闻姝的性格——她抱着闻蝉,任由妹妹在怀中流泪。
    平陵之行,由此拉开序幕。
    年年月月日日,闻蝉在二姊一家的羽翼下,在二姊夫的地盘,将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春去夏来,春日迟迟,夏日苦短。闻蝉在平陵居住下来,慢慢适应平陵的生活。同一片天幕,同一时刻,会稽的战争如李信所料,还在继续着。少年郎君在战事之余,被长辈们丢去读书习字。
    夏日枯燥,天气炎热。白天黑夜,日转星移。少年郎君坐在书阁中,无人打扰的时候,他一遍遍地读书,摘抄字句,认真写字。他慢慢地写——
    “蝉鸣蝉鸣,幽畅乎而。”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华表千年孤鹤语,人间一梦晚蝉鸣。”
    “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
    蝉鸣蝉鸣。
    漫山遍野的蝉鸣。
    他初初不识字不读书,却在认识她后,在没有她陪伴的时候,在炎炎夏日旁的郎君都去避暑的时候,默背着与蝉有关的只言片语。诗赋中的蝉岁岁等待,日日积累,在下一年夏日时破空长鸣。而他心中的那只蝉,在埋入泥土的时候,他可以期待来日吗?
    可以等待漫山遍野的呼唤吗?
    少年郎君坐在窗前,低着头,不厌其烦地写着这些古人的只言片语。他望着长安的方向,又不知道自己的痴心妄想,能否传递过去……
    ☆、91|9.0.1
    闻蝉的生辰在六月,她的十五岁,整整一年时间,都是跟随二姊夫一家,在平陵度过的。也许是在长安时父母有过交代,闻蝉在平陵居住时,她二姊经常给她相看各种容貌清秀、品行端正的郎君们。画工将郎君人像绘制成帛画,由宁王妃先挑。闻姝细细挑出自己看得上眼的,帛画便会传到闻蝉手中,让闻蝉挑是否愿意跟某个郎君见面。
    二姊肚子日渐大起来,行动开始颇为不方便。然她为人果断坚定,每日挺着大肚子为闻蝉挑选合适相看的郎君,闻蝉就是不喜欢,也会因为愧疚而不敢拒绝。
    但她就是不喜欢啊。
    闻蝉并不想跟郎君们发展什么感情,对方往往见她第一眼,身份合适,容貌出色,便会生出好感来。而面对这些郎君们,闻蝉又要如何去心生好感呢?
    当她遇到危险时,有谁会以性命相搏,求她平安呢?
    闻蝉面对郎君时,态度消极无比。
    闻姝恨怒无法,将帛画摔了屋中端坐的妹妹一身,劈头盖脸的。闻蝉从扔下来的帛画中躲出来时,鼓起勇气抬头,看到姊姊冰霜般的面孔。她打个哆嗦:二姊怀孕后,更加像母老虎了。
    闻姝恨声:“你已经十五了!就算阿父阿母不急着把你嫁人,但是相看总是可以的吧?我十五岁都嫁人了!你看看你,还一团孩子气,什么都懵懵懂懂!根本不理解我的苦心……”
    闻蝉小声:“我理解啊。我就是不喜欢嘛。”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要容貌俊俏的,我给你找出来了,你不喜欢;你要容貌丑的,我也找出来了,你看没吓着你自己!再有性格坚定温和的,你犹犹豫豫。性格桀骜的,你又一直皱眉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闻姝养妹妹都快当成女儿来养了,恨得咬牙切齿,一不如意就来训她。但是她脾气暴躁,妹妹的娇弱中,又带有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谓精神。饶她说得口干舌燥,闻蝉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子。
    闻姝喝口茶,继续问,“你是不是还想着李信?”
    闻蝉:“呃……”
    “把他忘了吧!现在会稽那边打仗,朝廷不给兵马,私兵都是李家出。不光是会稽,朝廷还发通告让会稽郡守平定四方战乱。这不是开玩笑吗?这又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你和李二郎在长安闹出了那么大的事,程家的眼睛一直盯着你们呢,你还想什么?姑父把李二郎带走,这背后的意思,你是装傻看不懂呢?说什么短期内不要接触。如果你想嫁他,那就应该是‘一辈子不要接触’了!会稽那边,姑母肯定要张罗二表弟的婚事了!”
    “而不管姑姑多喜欢你,长安一行后,你都不会成为李二郎婚事的考虑对象了!劝你死心,把心放在自己的婚事上!”
    闻蝉撇嘴。
    心想什么啊?当我三岁小孩好糊弄吗?程家厉害,李家也厉害啊。我只是嫁人,又不是杀人。表哥只是伤人,又不是要娶程家的娘子……根本没有二姊说的那么严重嘛。
    不过是人言可畏。
    长安人士原本当我和二表哥是兄妹情深。一旦我要嫁他,那长安那出事,背后的味道就会变了。
    但是只要应付得当,日后这会成为一桩美谈而不是丑闻……
    闻姝看妹妹那个表情,就知道妹妹根本没有听进去。她深吸口气,有时候常觉得妹妹在该混沌的时候,特别的清醒。她还要再训,门口一声咳嗽,闻姝回头,看到她夫君站在门口。
    宁王站在门口,不知道看她们姊妹二人吵架看了多久了。宁王中途出去溜了一圈,再过来的时候,发现妻子的火气更加旺盛了。他寻思再不打断,小姨子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要把妻子气出病了——毕竟闻姝现在是最不应该生气的时候。
    张染笑着进屋,“府上医工来了,就等着阿姝你呢。阿姝你过去吧,小蝉这堆事,还是交给我来应付吧。”
    闻姝迟疑了一下,面对夫君温润无比的面孔,还是选择相信他,点了点头。临走前,她交代,“小蝉脑子有些拧巴了。你务必给我把她的性子转回来。”
    张染笑,“那可不是一日就能达到的,”他这个时候挺好说话的,“你身体不便,干脆把小蝉的事交给我来解决好了。我务必还你一个你喜欢的妹妹来。”
    闻姝还是很相信张染的手段的。一个不受宠的公子,在皇宫那样的环境下平安长大,还能在成年后被封王。张染的手段,应该是足以对付她这个小妹妹的。
    宁王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妻子,回头,看向仍坐在案后的小姨子。他走过来,弯下腰捡起之前被闻姝扔在地上的帛画,翻看了两三篇,张染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来。
    张染抬头,发现闻蝉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小娘子的眼睛漆黑剔透,如曜石一般。即使她的眼神不善,然有美貌为她加成——闻蝉即使是含嗔带恼,都是漂亮得让人心动的小娘子。
    张染将帛画收好,慢腾腾道,“别这么看着我。放心,小蝉。我和你二姊不一样。你二姊逼着你与郎君们见面,我却不会逼着你。你想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只要说出个道理就行了。”
    闻蝉愣一下后,眼中的敌意弱下去了。她说:“姊夫,我不喜欢那些郎君们。我确实还忘不掉我二表哥,但我也不想忘掉。你跟我二姊说说吧?让她别给我乱点鸳鸯扯红线了。”
    张染听她说了半天。
    闻蝉最后疑问着看他一脸平静的样子,“姊夫,难道你也觉得我该忘掉二表哥么?”
    “不,”张染说,“喜爱不喜爱一个人,不光是为感情忠贞,它还更加复杂。如果想要一味迁就,其实是做不到的……嗯,时间很长,感情不仅是忠贞。我只是帮你想清楚这个问题而已。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
    闻蝉当即面上带了笑意,站起来,“多谢姊夫!姊夫你真是好人!”
    张染微笑:我未必是好人。不过你是阿姝的妹妹,在你的问题上,我尽可能地帮你,自然是好人了。
    当晚闻姝与妹妹用膳时,便发现妹妹的态度和善了很多。闻姝心中惊喜,虽不知道夫君跟妹妹说了什么,但看来是有成效的。她现在怀着胎,本来就非常不方便。现在可以放心把妹妹的事情交给夫君去处理,闻姝长长地松口气。
    一家人用膳,气氛缓和了很多。
    但闻姝很快想起来,瞪张染一眼,“即使你要忙小蝉的事,也得注意你自己的身体。咱们还是以前的规矩,从明天起,你绕着府邸小跑锻炼吧。”
    闻蝉:“……”
    原来二姊夫在家时这么丢人啊!
    张染面色如常地跟妻子商量:“我还是上山采药吧,同样是锻炼。把小蝉带上,让她也锻炼锻炼。”
    低头乖乖吃饭的闻蝉:“……”
    她茫茫然看二姊欣然应允,心情悲怆:你们夫妻之间的乐趣,为什么要扯上我?我并不想每天去爬山……
    闻蝉并不想每天去爬山,但她还是要跟着二姊夫,每天爬山采药什么的。话说久病成医,跟二姊夫天天爬山,闻蝉才知道二姊夫对医药,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碰到什么药材,他都能头头是道地解说。没有人惹张染的时候,这位宁王殿下的脾气还算是很温和的。当他笑眯眯跟闻蝉介绍各种草药时,闻蝉对二姊夫放下了警惕心。
    他们每天天亮去爬山,半天后日头毒晒时便会回府。时日渐长,闻蝉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好了很多。
    跟二姊夫相识久了,会跟二姊夫说起自己的感情迷茫,也会听二姊夫说一些话。
    两人在前方上山路,走在崎岖山道间,背上背着竹篓,时不时停下来采摘山药。身后不远处吊着护卫们,平时不会来打扰他们,只有遇到危险时,护卫才会上前护主。闻蝉边爬山,边与张染说道,“……难道过上几年,我就不能跟表哥在一起了吗?他们都笃定过一两年,我就会不再喜欢二表哥。而二表哥阅尽千帆,也不会再喜欢我了。现在他们都抱着这种想法……我偏偏要不如他们的意,让他们看看我还是很坚定的!”
    张染漫不经心:“感情要靠你的坚定来撑吗?为了赌一口气?难怪你二姊说你幼稚,我看着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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