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撵轿就快步回了寝殿,在盼儿等人的服侍下脱下了身上的宫装,稍作洗漱之后就换上了太监的衣裳。有太监总管在背后支持,公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宫实在易如反掌。
    站在皇城墙外,今生头一遭走出这四方城的薛云图扶着帽檐,一时有些愣怔。
    薛云图抬头看着如洗的天空,心中因明德帝突然病重而存着的郁气也消散了许多。她轻舒了一口气,大步走向了前方。
    出宫机会毕竟难得,她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长吁短叹。
    昨夜在心中盘算了许久的薛云图毫不犹豫的走向了京城的东南方。那里是京中贵地,离皇城最近的地方,住着这大黎的公卿大臣皇亲显贵世家大族,三品以下闲散官员难有立锥之地。
    也曾是嘉和长公主府的所在。
    而在半路上偶然碰到的一张似是而非的面孔,却让下意识躲避到旁边角落的薛云图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她脚步一转,从前往太傅府上的方向转向了另外一边。
    到了后来,越想越是心惊的薛云图几乎是小跑着前行的。
    仓促找来的太监的鞋袜并不适合公主娇嫩的脚掌,东南贵地虽近却也让难得徒步而行的薛云图足尖磨的生疼。当她站在一座朱门大户之前时一双脚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她拭去额角因疼痛而沁出的细汗,昂首挺胸抬步上前。
    府前的侍卫提枪拦下了薛云图的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按例细问道:“这位小公公可是有什么公务?”
    “不是公务,是私事。”薛云图从袖中掏出一方锦盒,单手掀开了盖子露出里面水头极佳的凤尾阴刻羊脂玉珏,“将这个交给你们主子,只说小的是奉主子之命前来探访贵亲。”
    公主就算穿着太监的衣服也依旧遮不住金枝玉叶的气势。
    不敢怠慢的侍卫双手接过锦盒,满脸疑惑的快步进了门去。
    薛云图微微抬头看向那高悬在正中的匾额,心中的担忧也放下了些许。她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敕造武威将军府。
    明德帝亲笔所书的金漆大字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薛云图是被将军府的总管亲自迎进去的。她嘴角含笑跟在毕恭毕敬的总管身后,从对方的态度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主家所知悉。
    武威将军府薛云图不过幼年时来过,算上前世的时光更是长远,但这与“武威将军”凶神恶煞的名号完全不同的江南园林般的园子却一直烙印在薛云图的心中。
    她的母亲先皇后冯氏,便是在这般园林中长大的江南女子。
    正堂之上,年过四旬依旧身姿笔挺威武不凡的武威将军傅怀荫正立在那里等候着来人。他的手心中紧紧握着那枚玉珏,拇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挲着。
    习武之人的耳目格外的清明,薛云图还未走近傅怀荫就已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在傅怀荫行礼之前,薛云图便先一步屈膝福了一福:“舅舅。”
    只这两个字就打破了傅怀荫挂在脸上的疏离,他像是有些不习惯般的扯出一个僵硬的慈和笑容,拿捏着力道拍了拍薛云图的肩头:“阿婉,莫要多礼。”
    薛云图抬起头看他,眼眶已经红了起来,她哽咽着嗓子重唤了声“舅舅”,如明星般的杏眸中就自然滴下泪来。
    从未与自家儿女亲近过的傅怀荫看着面前少女熟悉的五官面容叹了口气,到底伸出手将面前小小的、陌生的女孩儿揽进了怀中轻轻拍抚着:“好啦,舅舅在这。”
    本是假意流出的泪水因着这句话全都成了真。
    将脸埋在傅怀荫怀中的薛云图咬着下唇,满心的凄惶到底在这个生疏的男人面前全都表露了出来。
    薛云图站在正堂之中,屈膝下拜叩首道:“还请舅舅救我,救救哥哥!”
    武威将军傅怀荫与明德帝一贯君臣不睦,不能晓以大义那就只能动之以情了。傅怀荫虽不忠君却也是个爱国的,想来也不愿看着大黎内乱民不聊生。
    “圣上不是一时风痛攻心?”急忙搀扶公主的傅怀荫一下就找到了重点,他敷衍地向着皇宫的方向抱了抱拳,话中的关切却是真心实意的。
    草草擦拭了一脸的泪痕,迎着武威将军柔软担忧目光的薛云图知道,她歪打正着打动了这男人的心。
    薛云图点点头,将事情娓娓道来:“父皇他……恐已天不假年。”
    “你要舅舅如何助你?”傅怀荫的语气完全辨不出情绪
    薛云图直迎上对方探查的眼神,她目光坚毅非常:“挥兵,勤王!”
    这话可说是大逆不道了。
    傅怀荫沉默了一瞬,握着玉珏的手紧了紧:“我明白了。公主——阿婉放心,万事自有舅舅在,定不会让你兄妹受那帮奸佞欺辱。”
    看着大马金刀坐在那里的傅将军,薛云图因着方才那人而起的满心担忧终于放下了大半。她看着威风堂堂坐在那里的傅怀荫,甚至有心思看着面前的表舅想起他在远方的儿子。
    他们父子虽一世不合,但眼角眉梢却还是相似的。
    也不知道皇兄那边何时才能接到旨意。但有早就洞察明晰的傅砚之在,定当无事。
    幸甚。
    她心中惦念着傅砚之,口中不觉也问了出来:“舅舅……韵拾那边可有书信传来?”
    薛云图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只是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傅怀荫难看下来的脸色也无法改变。
    他们父子不合几乎已是人尽皆知,更何况“韵拾”这个字是自己越俎代庖抢在傅怀荫之前为傅砚之取的,实在尴尬尴尬。
    本来其乐融融的屋中突地就冷场了。
    “想你难得出宫应该不止要来舅舅这里,这身打扮到底不便,还是先换了衣衫再去别处。”似被戳了痛脚的傅怀荫冷哼了声,却到底抑制住了脾气,生硬地转了话题。他拍手唤来了侍女,僵着脸柔声吩咐道,“伺候小公子更衣。”
    薛云图尴尬一笑,听话去了。
    ☆、第29章 ·伤春悲秋
    第29章
    “表少爷请这边来。”侍女规规矩矩地在前面引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薛云图应了一声,负手大步向着内院而去。说是内院,其实不过是将军府外院与夫人小姐们所居的后院之间相隔的连排小厢房罢了。这里临近着傅家年长公子们的居所,平常多是用来招待男客,所以引着这个莫名其妙穿着太监衣裳的“表少爷”来此换衣也算不得尊重。
    屋里早就备好了崭新的衣袍发冠,看着大小也是按着薛云图身量置办下来的。
    “府中多年没出过小公子,这些衣饰全是六爷遗下来的,若有不合身之处还请表少爷不要见怪。”侍女虽垂着头,但上扬的语气中的自矜却是瞒不了人的。
    那“表少爷”三个字离了傅怀荫面前之后,再被侍女念起来就充满了藏不住的轻蔑。
    薛云图的手指抚过素锦所制的薄衫,瞬间就明白了对方是把自己当作上门打秋风的小太监了。
    以武威将军的权势,便是赵德水也要恭谨对待,这也难怪将军府中的侍女看不上一个小小阉奴了。武威将军一贯只对军务上心,丝毫不管府中庶务的传言看来就此便能坐实。
    仅从这么个小小侍女就能看出,作为曾经将军府中最没地位的主子,傅砚之的童年会如何凄惨。
    想来这将军府中的仆从们就没几个将他放在眼中。
    薛云图摸着那些简陋衣衫的手不觉放轻了许多,本来还算温和的神情也傲然起来。她站直身子张开双臂,俯视着面前的侍女。
    收整着衣袍的侍女愣了愣神:“您这是?”
    “将军不是吩咐你,伺候我更衣么?”
    摘下帽子的一瞬间,乌黑浓密的秀发披拂于背后,身后侍女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愣着做什么?”薛云图轻笑了一声,笔直地坐在那里等着侍女为她束发穿衣。
    “您……”侍女的声音微微打着颤,却到底镇定下来,“请您宽坐,奴婢伺候您梳头。”
    态度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
    端坐在铜镜前的薛云图看着背后侍女战战兢兢的神情也不觉好笑,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这般无聊,竟对着一个小小侍女撒起了威风。
    实在幼稚。
    穿戴一新的薛云图正了正头上的竹木发冠,她站起身来由着侍女为她整理衣衫。当摸着这毫无装饰的衣襟时到底忍不住好奇,状似无意的问道:“你们六爷可是那太子伴读傅砚之?”
    面前扮作小太监的少女唬了一跳的侍女轻轻点头:“正是傅砚之。”
    她不过小小侍女,怎敢如此大胆!
    薛云图听着这答话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股无名火起。她猛地转过身来,抬手捏住了侍女的两颊逼她抬起脸来:“傅砚之乃太子伴读身份贵重,岂是你这小小侍婢能直呼其名的?!”
    傅砚之是她的人,自然容不得他人诋毁轻慢。
    近看之后才得以发现,这侍女的面容竟与自己有一分相似,只是她身上那份江南女子的柔弱掩盖了这份雷同。
    想起之前充作信物的玉珏,薛云图心中一颤,眼神更狠厉了三分。
    “凭你这张脸么?”薛云图看着因自己这句话明显安下心来的侍女,忍不住冷笑出声,“不过是个奴才,竟有如此胆子!”
    随手将眼含泪花如风吹杨柳般娇柔的侍女甩到一旁,薛云图像甩开什么脏污般懒得多看一眼,大步走出了房门。
    坐在正堂饮茶的傅怀荫本是嘴角含笑摩挲着手中玉珏,满眼怀念模样,当听到匆匆脚步声时傅怀荫才将玉珏收回怀中向着门外迎去。正见一个粉雕玉琢的翩翩少年跨进门来。
    只是这少年郎的脸色却不怎么好。
    “贤侄怎如此怒气冲冲?可是府中下人伺候不周?”傅怀荫眉头微锁重重放下杯子,他将视线移向了薛云图身后急急赶来的侍女,声音已低沉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侍女腿上一软,已跪倒在地:“奴婢……奴婢什么都没说……”
    “确实什么都没说,不过直呼了贵府六公子的名讳罢了。”薛云图冷着张脸在傅怀荫身边坐下,“小侄与六公子青梅竹马自幼相识,万是看不得他如此受辱的。”
    傅怀荫的脸色已是阴沉如水,却丝毫发不出脾气。他见薛云图冷冰冰一张俏脸,毫不犹豫招来了府中侍卫:“拉下去吧。”
    当侍女的哭声远去之后,薛云图的脸色才好上许多。她抬眼看向傅怀荫,神色切切:“六表兄文武双全深的皇兄青眼,舅舅何不放下身段与他换换关系呢?”
    她说这话,也不全是为了傅砚之的。
    前世这武威将军府,便是亡在了傅砚之的手上。只盼今生她提前一步插手能让这对父子关系有所改善。
    “他哪里配你一声表兄。”傅怀荫脸色更差,到底不好将那些**之事说给面前的小女孩听,“他若真是个人才,便让你兄长好好看顾,也算没白喊我一声老爷。”
    薛云图却是立刻明白了其中隐晦的意思,她犹豫再三,到底忍不住为傅砚之辩驳一二:“舅舅,不是阿婉妄言……六表兄他与你实是相像的。”
    “公主年幼无知,是谁与你说的这些腌臜事?”武威将军已是横眉冷对,“如今事务繁杂,公主还是先去办大事的好。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是莫多操心,免得伤了心身。”
    已有一世经历的薛云图噎了噎,到底说不出个四五六来,只得暂时放弃帮他们重复感情。
    薛云图叹了口气,起身告辞:“舅舅,多谢您了。”
    傅怀荫犹豫了一下,到底伸出手轻抚了抚薛云图的发心。就像明德帝长做的那样:“圣上会无恙的。”
    他们都知道,这话不过是无力的安慰罢了。
    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神色有些暗淡的薛云图拱了拱手,没再答话。傅怀荫说的其实没错,她到底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了。
    被武威将军府总管亲自送出门去的薛云图再次回望了一眼明德帝亲手所书的牌匾,心中很是沉重。
    父皇一生都与武威将军不对付,可最倚重的却还是他。
    如今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们父女兄妹能够放心依托的也只有武威将军——还有那个被一道赐婚旨意紧紧绑在皇兄船上但不知何时会反的卫家。
    她今日除了武威将军府,还要去的地方便是太傅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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