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车里没有了声音。
    盈娘没有回答她,她也没有再说话。
    安静的时候,只有怀儿的咀嚼声,特别清晰。
    “娘,你要不要吃一个啊?”
    怀儿小,不懂事,看她们不说话,就拿着果脯要喂她娘。
    “娘不吃。”盈娘偏开头,眼圈有些泛红。
    “来吃一个嘛。”怀儿不死心,“王妃家的果脯可好吃了,怀儿天天都想吃。娘,咱们回去的时候,给爹捎带一些回去好不好?王妃,你多给我一些,好不好?”
    墨九微笑着点点头,“好啊,乖孩子,你真孝顺!你爹肯定会很开心的。”
    “太好了!太好了!娘,王妃应了怀儿呢!”
    “唉!”盈娘突然一叹,放开了紧攥的裙角,拉过儿子的手,望向墨九的目光里,有一种澄澈的清光,“王妃,回头我会说说他爹,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辜负了王妃的一番苦心啦。”
    墨九心里一喜。
    除此,也有一丝稍稍的惊讶。
    她知道盈娘聪慧,却没有想到这个小妇人的领悟力会这样的强。
    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对她许诺什么,但短短一席话,盈娘却都明白了。包括苏赫与蒙合之间关系不和睦,早晚会闹翻,也明白了墨九说希望天下人都有果脯吃,有将北勐与南荣乃至天下合一的野心。当然,更早的时候,她就听出来了,墨九有意劝降黄大全,让他投诚苏赫,帮他们做事。
    但这个小妇人迟迟都不吐口。
    说到底,他们也是对北勐有成见。
    可如果苏赫也反水了北勐呢?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定律在哪里都存在。
    于是,盈娘心里了然了……甚至也有信心说服黄大全了。
    这才下定了决心,给墨九交了底。
    “嗬!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墨九微微带笑看她,手指慢慢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懒洋洋地说:“咱们做女人的,不就希望男人有出息,又能对咱们好吗?不就希望全家安康,过一世平静的生活吗?可想归想,这一切,不都得有个前提啊?先有国,才有家。如此风雨飘摇的社会,我们做妇道人家的,更不容易。走到哪里,又能安生?若男人自己都没得依靠了,又哪个来管咱们呢?说到底,都不得已啊!”
    “王妃说得是。”盈娘也跟着她微笑,“大全他会想明白的。”
    “嗯。那就得靠夫人了!”墨九笑得眉眼弯弯,正式对她许诺,“王爷待人从来不薄。他有粥喝,他的人,就绝对不会饿肚子。”
    “盈娘明白。”
    隔了一道马车帘子,墨九与萧乾各自耍着小心机,谈着大道理,却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但他们或许会对每个人都好,可心底里最最信任的人,却还是彼此。这是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这样的默契,哪怕不言明,也足可为他们在这个硝烟战场上带来温暖了。
    晨昏辗转间,时间静静溜走。
    又一个黄昏到来之际,龛谷城终于到了。
    这个地名,虽然墨九没有来过,却并不陌生。
    当初完颜修手下阿息保从临安掳她而去,萧乾曾用龛合、定远两座城与完颜修交换她。那一个萧使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两座城换一个人”的故事,在这边也流传甚远。
    此刻,天已漆黑,火把的“噼啪”声里,长风幽幽而叹。
    墨九依旧坐在马车上,离龛谷这座小城还有些距离。
    可即便这般,远处的兵戈和呐喊,依然清晰入耳。
    莫名的,这一切,让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宿命感。
    当初萧乾为了她,把这座城舍了出去,如今不正该拿回来么?
    坑深302米,爱恨不同
    火把的光线与灯光不同,没有那一圈圈晕开的涟漪,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
    仿佛带着力量的温度,让此刻静坐在马车上,看北勐大军涌向龛合城的墨九,心扉间升起来的全是冬夜的暖意。
    没有面对战争的惧意,有的只有温暖。
    这样多的人,他们在前赴后继——
    喊声!杀声!刀光声!并非杀戮。
    他们分明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博得更多人的衣食无忧。
    对,更多人的衣食无忧!
    这个想法或许时间太早,又或许广度太宽。
    但她就是这样相信,那一天迟早会来。
    墨九是一个充满了正能量和战斗力的人。
    而这,就是正能量者的目光,正能量者的自信与他信。
    她相信她和萧六郎,一定会换上那样一个天地人间。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一个天下。社会进步、人们自由,生活质量大幅提高,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得到改善和大力发展,军事力量可以傲视群雄,经济水平空前发达——
    那样一个盛世天下,强者的天下,处处都是光明。
    只这样想想,她浑身就充满了力量,恨不得上前去给他们鼓气助威,大喊加油。
    热血沸腾着,她听着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神经都突突直跳,这样的情绪,似乎把肚子里的孩儿都感染了——
    突地,她眉头一皱,赶紧捂着小腹。
    不对啊,孩子这么小,不会有胎动的。
    就算胎动,也不会这么疼痛啊?
    可腹间轻轻地一抽一扯,怎么回事?
    太阳穴突然狂跳,心跳速度也加快,她突然有了不好的感觉。
    难道果然如萧六郎所说,她的胎象不稳,加上长途跋涉过来,哪怕这一辆特制的马车根基很稳,也难免颠簸,这可是有了小产的征兆了?
    心脏狠狠一抽,她骇了骇,低声呼喊。
    “玫儿!”
    玫儿这会子正趴在车窗上看外面连绵不绝、似乎延伸到了天边的火光,还有那熙熙攘攘往前运动的士兵,这会子也紧张得很,冷不丁听到墨九喊她,回过头来一看,见她脸都白了,额头上有一层潮湿的汗意,布得密密麻麻,当即吓了一跳。
    “姑娘,你怎么了?”
    飞快地扑过来,她扶住墨九,连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墨九撑着小腹,咬着牙,“快!扶我躺下来。躺平!”
    为了让她坐在里面舒服,这辆车的体形极是庞大,而各种各样舒坦的设置,为了它,萧乾曾经浇尽了脑汁,所以,马车的长度足够墨九平躺,还留有余地。玫儿为她垫好厚厚的一层毡子,扶着躺下来,慌得六神无主。
    “姑娘还很痛吗?”
    唔一声,墨九并不多说,也无力多说。
    玫儿也急出了汗,恨不得跺脚。
    “怎么办?怎么办?”她撩开车窗帷子看了一眼,突然道:“要不,我马上去找王爷,对,找王爷回来就好了。姑娘,你不会有事的啊,不会的!我这就去——”
    “不,不要!回来!”墨九嘘一声,目光幽幽瞪她,“小声一点,不要咂咂呼呼的,惊动了别人!我没有事的,你不要慌!先把王爷给我预备的那个阻止小产的药丸子拿来,我吃两粒!”
    “哦!马上啊,马上,姑娘你忍着啊!”
    玫儿喃喃着,听到“小产”两个字,整个神经似乎都绷紧了,蹲身找药的时候,一双手直哆嗦,好不容易才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药瓶,又颤抖着手倒出丸子,递给墨九,然后,冷不丁又紧张地抽了回来。
    “姑娘,王爷说过的,这种药丸只能服用一粒。”
    “情况不同!”墨九从她手上接过来,往嘴里一塞,等玫儿拿过水壶里装着的水来,就着那壶嘴,一口灌入药丸子,然后大口喘了几下,又均匀着呼吸,慢慢吸气,吐气,试图缓解那疼痛。
    可试了几句,心绪难以平静,似乎越来越难受。
    她索性放弃,捂着小腹,有气无力地喃喃。
    “我没事的,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盈娘打帘子进来,一眼就看到这样的情况,一下子吓住了。
    “呀,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不要声张——”墨九轻轻冲她招手,艰难地微笑:“就有动了一点胎气。一点点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盈娘怔了怔,就明白了。
    她不想让人知道,也不想影响苏赫王爷与囤积在龛谷的南荣兵作战。
    盈娘点点头,又回头仔细把帘子放好,这才走过来蹲身,观察墨九的脸,“王妃,孩儿要紧,若你实在耐受不得了,一定要吱声啊!我们得去寻大夫。”
    “不用……”
    墨九用的药,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开的。
    萧乾并非莽撞的男人,此次大军出征,他既然决定了让怀着身子的墨九跟在身边辗转,当然会准备好一些应急的药物。刚才玫儿给她服用的药丸子便是了。他说:常时保胎用一粒,紧急之事可服用两粒。
    他已经做周全了,若这药吃了都保不住了,再找别的大夫来,又有何意义?
    看她有大主意,盈娘亦只能一叹。
    “夫人!”墨九突然朝她抬了抬手,似要拉她过来。
    “王妃,我在的。”盈娘弯着腰甚为不便,索性侧坐在她的身边,握紧她的手,“王妃的手,很是冰凉。要不……我们偷偷找一个大夫去?让外边值守的侍卫去找,再吩咐好他们,不告诉王爷,不就行了么?”
    “不行的,也不用。”墨九微微笑着,上下嘴皮半点血色都无,说话的声音也似乎没有力气,可抓住盈娘的那只手,却很用力,“我就想问一问夫人,你在生怀儿的时候,那个宫缩……嗯,就是在生产之前,是不是一抽一扯的痛?”
    她现在就有这症状。
    所以,她想要确定是不是流产前的征兆。
    可她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哪里懂那么多?
    盈娘想了想,点点头,“姑娘若这般,怕是要小产了。咱们得找大夫来!不行,这事紧要,不可拖延。我这便去——”
    这是一个热心的妇人,拎着裙裾就要下车,却被墨九叫住了。
    “夫人!你得听我。”她冲盈娘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容来,“外面的人若知道了这般情形,一定会去告诉王爷。他肯定这样吩咐过他们,而他若知晓我……有小产之兆,肯定心绪难平,夫人,战场上,牵一发动全身。统帅若心乱,大军岂不都乱了?”
    大军一乱,怎么打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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