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这次是你求我回来哦,这么一点小事你都不答应我,这样不地道……”林嘉怡跟在宋子言的身后下楼梯,小小地撒着娇。
    宋子言提着林嘉怡糖果色的行李箱,大步走在前面,两个人很快就走出了面馆。
    老板娘冲着他们的背影,遥遥地吆喝,“欢迎下次再来啊!”
    林嘉怡回过头来,长长的头发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她弯唇笑了笑,欠身说了声,“谢谢!”
    回眸的一瞬间,隔着玻璃窗,忽然看见角落一抹熟悉的身影,然后怔怔地看着。
    “唐瑶?”她小声咕哝了句,不大确定地拉了一下宋子言,“哎,那个是唐瑶吗?”
    宋子言终于看向唐瑶的方向,隔着一个玻璃窗,隔着时光划开的洪流,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跨过千山万水,抵达唐瑶的身边,只是一眼,然后转身,说了句,“走吧!”
    林嘉怡跟上,不大确定地问了句,“不去打个招呼?”
    宋子言回答了什么,唐瑶已经听不清了,她收回目光,埋头吃面。
    “那不是宋子言吗?”郑晴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唐瑶“嗯”了一声。
    “边上那人是林嘉怡?”
    唐瑶还是“嗯”。
    “他们真在一起了?”
    这次唐瑶没吭声,郑晴“靠”了声,这样都能碰上,这世界也真是小,“真特么什么缘分!宋子言什么意思?有必要老死不相往来吗,连个招呼都不打。”
    唐瑶不吭声,埋着头,一下一下地吃着面,饿极了似的狼吞虎咽着。
    郑晴终于觉得不大对劲了,拨拉开她的头发看她,早已泪流满面,眼泪顺着脸颊落进碗里,不知道有没有尝到咸涩的味道。
    老路终于来了,收了伞跑进店里,三两步走过来坐下,抱歉地说,“雨下大了,二环堵车,来晚了。你好啊,唐瑶,常听晴晴聊你,说你们上学的时候很要好。”老路的声音很亮,带着与生俱来的热情。
    郑晴暗骂这个没眼力见的,一边想着该怎么化解这尴尬的局面,可是刚刚还满面泪水,眼神绝望的泛着浓重灰色的人,此刻已经扬起了笑脸。
    “是吗?她上学的时候可嫌弃我了,说我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
    “哈哈哈,她这人就是这样,口是心非!刀子嘴豆腐心。”
    ……
    郑晴看着面前的人,心口忽然溢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她想起很久之前唐瑶跟她说的话,“难过的时候就笑一笑,不管怎么样,不还是要活着!”
    那时候唐瑶的母亲住院三个月无果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请假很久,扶灵送丧,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一样。
    她说,“小时候我爸嗜赌成性,家里钱都输光了,放高利贷的,天天来我家砸东西,我妈带着我来回跑,亲戚家,朋友家,我都住过,每天像是丧家犬似的被人追着,可我从来没觉得委屈,因为我有我妈,我依靠着她,就像藤蔓依靠大树,那是一种绝对的安全感,可是现在,我的大树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友情,爱情,亲情,在那短短的一年里,全都崩塌了,整个世界是一片看不到头的荒原,唐瑶总是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的栏杆前,仰着头看教学楼隔出的狭窄天空,她说这样,就可以让眼泪不流下来。
    “今年我十八岁,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可是还有一点点光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曾经拥有过,却丢失了,我要把它找回来。”唐瑶写过的纸条,小心地夹在书页里,郑晴偶然翻出来看过。
    可是这么多年,那一点点的光亮,最终也要消失了吗?
    没有,光亮没有消失,只要相信,一切都会存在。
    在心上,谁也偷不走,谁也夺不掉,只要自己不先放弃,唐瑶这样想。
    两个人坐在车后,郑晴低声跟她说,“瑶瑶,别再傻了,好好待在北京,何苦回来找不自在呢?”
    唐瑶把头抵在车窗玻璃上,下雨了,路上卖水果的小摊贩支着帐篷还在卖东西,碰见路过的人,就吆喝一声,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希冀,可是大多数人连个眼神也不会给他。
    她曾以为这是应城最寒酸的一面,到处充斥着挣扎求生的市井普罗大众,其实那些年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个缩影,她痛恨自己,痛恨应城,痛恨一切寒酸腐败的东西,因为那就是自己,她痛恨自己。
    而现在,她已经能试着与自己和解,所以应城在她眼中,也有那么点儿不同了。
    “晴晴,你明白的,对我来说,在应城和在北京,已经没多大区别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她甚至没有了对物质和金钱的欲望,一切的前途都显得并没有那么重要了,所以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那宋子言呢?你敢说你回来没有半点儿是因为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唐瑶,放过自己吧,你刚刚那反应,傻子都能看出来你还喜欢着他,可他出国这么多年,我记得刚回来没多久,这么快就把林嘉怡领回来了,什么意思太浅显了,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唐瑶别过头,两侧街道的景象往后闪,一个不见了,另一个马上出来,然后很快又消失不见,花花绿绿的商标和牌子从眼前掠过,晃的人眼睛疼。
    这世界变化太快,应城也变化太快,想当年那个破的找不到半点光彩,到处灰溜溜的城市,也有了那么一点纷繁的印记,有些东西在变,可有些东西,是扎在心上,刻在骨头缝里的,穷其一生也抹杀不掉的。
    “我控制不住自己!”唐瑶有些颓败的说,越努力忘记,记忆就越清晰。
    “你怎么还是这么固执!”郑晴也只能叹口气。
    唐瑶在应城已经没有家了,那些亲戚,母亲的朋友,早就随着强大的时间,消磨得一点都不剩了。
    早些年父亲因赌欠下的债,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地借着还的,家里的亲戚避他们像避洪水猛兽,后来母亲没了,唐瑶去上了大学,亲戚什么的,谁还记得她,谁还愿意记得她,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只能靠奖学金和绿色贷款。
    现在回来,她自然也没地儿可住了,她也不愿意去麻烦那些亲情早就磨没了的亲人,郑晴本来打算把她领回家,可是唐瑶不愿意去打扰别人的二人世界,暂时住进了酒店。
    老路是个好人,住酒店多贵啊,一晚两晚还行,住久了太不划算,于是过意不去,找了朋友,立马找了几间要租的房子,让唐瑶去看。
    她第二天就去了,相中了一家小公寓楼的三层,介绍人跟她说,“你说过几天要去医院上班,我就想起了这里,这儿挺不错的,附近医院的医生,也有不少住在这里,挺方便。”
    她嗯了声,当场付了半年的租金。
    她没多少东西,就一个行李,老路和郑晴直接给她送来了。
    收拾完,都中午了,郑晴请她去吃饭,然后又带着她买了两大袋的日用品和吃的,才放她回去。
    唐瑶自己提着东西上楼的,太累,老式公寓楼,又没有电梯,她住三层,爬到二层的时候,她就爬不动了,坐在台阶上休息。
    直到听见脚步声从下面传来,她才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重又提起袋子。
    要走的时候,侧头看见从下面上来的那个人,然后脚步蓦地顿住了。
    宋子言抬头的时候,正好也看见她。
    四目相对,有什么在激烈的燃烧着。
    唐瑶觉得胸口发滞,她深深地望着他,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他像她这些年做过的梦一样,突然就又消失了。
    她想,宋子言,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第4章 应城
    “唐小姐,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医院?您这条件,去大多数医院都应该都没问题吧!唐小姐……你在听吗?”年轻的院长皱起了眉,一个医生,人品和修养比什么都重要,一个不尊重谈话对方的人,他看不出她的修养在哪里,他翻着她的简历,真是漂亮,大部分还都那种是做不得假的,但他……或许真是高看了她的简历。
    他抬起头,目光逐渐冷下来,看着面前这个尚且年轻,却参加过许多国际医疗救助和许多慈善项目的小姑娘。他当初从上百份简历中一眼相中她,最初相中的,不是她的简历,而是她的样貌,并不是因为有多漂亮,而是面目平和,目光宁静如湖泊,那种气质,不是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会有的。
    像是历经千帆,终于被岁月磨砺出来的那种波澜不惊。
    他始终相信,相由心生。
    后来看简历,竟然更让他惊讶,然后有种恍悟的感觉,那么丰富的经历,也难怪有着超乎常人的平静。
    唐瑶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神感到万分抱歉,好在她的耳朵还没有完全因为出神而失聪,“抱歉,刚刚在贵院看见了一个熟人,是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人,突然见他我乱了分寸,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有点受影响,我为我的不礼貌道歉。”唐瑶诚恳地说出了原委,面上除了歉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年轻院长深看了一眼,“如果现在面对的是你的病人,你乱了分寸,我怎么能相信你能百分之百保持正确的判断?”
    “我不能保证我百分之百不受影响,但有一点我绝对可以做到——在头脑不清晰的时候,不做出任何决定。”
    不惊不惧,没有推脱责任,也没有强词夺理,虽然被他质疑,但没有急躁和慌乱,保持了正确的逻辑能力,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可以回答刚刚的问题了,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嗯,您问我为什么会选择贵院。”唐瑶抬头看了一眼,“如果我说眼缘呢?您会不会觉得荒唐?”她笑了笑,“应城是我家乡,我想回来工作,翻了应城所有医院的资料,作为私人医院,程氏是少见非盈利性质的医院。而且各方面制度都很合我心意。”
    年轻院长终于舒心一笑,冲她伸出手,“祝我们合作愉快,我是程江非,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唐瑶握上他的手,说了声,“谢谢!”松手的时候,她又问了句,“抱歉问个私人问题,刚刚从您办公室出去的男人,您和他是朋友,还是说……他也是这里的医生?”
    程江非挑眉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刚刚是因为他分心?”
    唐瑶眉头轻轻地皱着,却不说话,程江非也不会不识趣地逼问,回答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是我特聘过来参加07号研究项目的,在骨科病房坐诊。”
    “嗯,谢谢!我知道了。”
    兜兜转转,竟然又碰到了一起,真是巧合,也真缘分,不知道宋子言会不会以为是她静心策划的,可是她真的没有。
    唐瑶走出顶层的院长办公室,她需要去人事处报道,然后选择上班时间。
    此时她站在走廊,在蓝色的排座休息椅上坐下来,闭上眼,头往后仰,靠在墙上。
    脑海里是昨天下午公寓走廊里的画面,她和宋子言四目相对,双双愣在那里,她提着两大袋东西,他也提着一个很大的超市袋子,里面是零食,还有日用品,唐瑶透过那层薄薄的透明袋子,看见了女士用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然后像是触了电似的别过了眼。
    他走上来,很快就和她站在了同一层台阶上,然后唐瑶觉得手里一轻,两个袋子被他提了过去。
    唐瑶惊讶地抬头去看他,他的侧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喉结的弧度是她曾认为最性感的线条,她开口,嗓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宋子言,好久不见了。”
    他只是轻声“嗯”了声,然后低低地“呵”了声,别过脸去,“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你回来做什么?北京不好吗?还是说应城给你的回忆还不够惨烈?”
    他的语气太冷漠,那隐隐含着的刺,让唐瑶觉得难过。她复读,考去s大,他紧接着就去了德国,她没能力负担做国外交流生的金钱,自然无法跟去,毕业之后,他呆在德国很长时间,然后忽然回国,她知道的时候,他在应城已经一个多月了,然后她紧跟着就回来,是不是他觉得,她煞费苦心地想要追着他?所以觉得厌烦?
    唐瑶想来想去,只想到这么个理由,于是低下头来,声音低低地回答他,“应城在我脑海里很糟糕,可我想尽我一点点能力,让它不要那么糟糕。”这是真的,不是说辞。
    两个人的脚步一起迈着,像很多年前,她扯着他,非要和他保持相同的走路频率,脚步出的顺序也要一致,那些回忆,模糊又清晰,可是那时欢快的笑声,现在再也发不出来了。
    一层楼,两段台阶,从二层到三层的距离太短太短,想和他走到天荒,走到地老,走到白发苍苍,走到步履蹒跚,只能相互搀扶,可是终究,她和他一同的路,只有这么短。
    他把袋子递到她手里,“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我无权干涉,抱歉,刚刚语气不大好。”
    唐瑶宁愿他不道歉的,她怔怔地接过东西,点头,说谢谢!
    拿出钥匙开门,走进去,然后背抵着门,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宋子言,你的客气和疏离,让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遥远,我伸出手,能抓住的,只有一片虚无。
    门的隔音并不是太好,她能听见他的敲门声,然后一个女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哈,我要的都买了?谢谢师兄,我真是爱死你了。”
    门关了,声音消失了,唐瑶恍惚地抬起头,又垂下来,眼泪砸在地板上,啪嗒一声响。
    她没什么知觉地伸手抹了一把,她以前不这样的,她以前很爱笑的,她以前对得不到的东西,都是很果断舍弃的,可是现在,她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告诉自己,不去想他了呀,怎么还是这么难过?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一遍一遍提醒她,宋子言和林嘉怡住在一起了,住在一起了,然后每说一遍,心口就疼一遍。
    有些事情,就算早就知道,可不亲眼看见,就是不愿意相信。
    这夜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她大一刚开学那会儿,系里有一个才子佳人的传说,男神学霸x女神学霸的故事,男神学霸申请了去德国做交流生,女神学霸和他不同系,不同专业,她的系里没有去德国交流的机会,就果断转了专业,医学专业,转专业,无论成绩多好都要从大一开始。
    那个女神学霸就是林嘉怡,她和唐瑶成了同届的学生,唐瑶是个默默无闻的书呆子,但是林嘉怡因为成绩不错,就在兼顾学业的同时担任学生会主席和外联部部长,她能力出众,大家都崇拜她,她生日的时候,她带的小百号人,跑到她楼下喊楼祝福,给她放许愿灯,唐瑶站在阳台上看隔壁楼,孔明灯在黑夜中美得像是一幅画。
    据说那天林嘉怡收到了宋子言的越洋礼物,一个很大的抱抱熊,和一个珍珠项链,唐瑶没见过那条项链,但是她看见了那个抱抱熊,邮寄过来之后,很多人起哄要看,林嘉怡抱着去了楼下,两米高,很可爱的熊,隔得老远,唐瑶都能听见人群的骚动,“哇,宋师兄也太会哄女孩子开心了,如此萌物,是我我就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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