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媳妇儿,不哭了,我这不是回了吗。”方知行轻拍她后背,话里带着笑意,“我身上太脏,快回去,给我洗个头洗个澡。”
    韩念念嗯一声,无视了旁人,挽着方知行胳膊回家,啪嗒一声甩上门,挡住一双双好奇的眼,大门反插上门栓,铁皮炉子风门抽开,铝锅架上烧水。
    “暖壶里还有热水,方书记,我先给你洗洗头。”
    三间口有排水洞,洗脸盆架在高凳上,方知行弯下腰,任由韩念念给他清洗已经结在一块的头发,刚才没仔细看,韩念念现在才注意到,头发上竟然有喂猪的豆饼渣,心口一窒,再开口时带了哽咽,“他们打你了?!”
    这帮疯子整人的手段韩念念听老一辈的人提过,打着水亲地亲不如共.产.党亲,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旗号,什么折磨人的事都能干出来!
    “我没事。”方知行没太搁在心上,受点皮肉之苦无所谓,令他感到无奈的是精神折磨。
    过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媳妇儿,和你说的相差无几,时局是乱了,方家的基业到底还是毁在了我手上。”
    战乱那几年方大兴都没能被外敌摧毁,现在却被自己人捣毁。回来前,方知行去方大兴看过,黄师傅他们已经歇业在家,楼上楼下前厅后厨能砸的全被砸毁,资本主义国家产的水晶吊灯也被悉数砸下,屋里墙外贴的全是大红纸,指控他的种种恶行,方大兴早就面目全非了。
    韩念念吸了吸鼻子,给他头发冲水,“方书记,不是你的责任,是他们疯了...我们明天就去结婚...我们走吧。”
    良久,方知行似下了决心一般,嗯了声,“媳妇儿,再不走,咱们也不能再住这里了。”
    抄完方大兴,接下来就该抄他家了。
    “我不怕。”干毛巾给他擦了头发,韩念念笃定道,“方书记我带你住大房,我像你养活我一样养你。”
    方知行笑得无奈,“无论在哪儿,我是你男人,养活你天经地义。”
    韩念念忍不住翘了嘴角,不跟他争,以后他要养,她乐得轻松。
    铁皮炉子上的水烧了半开,兑上凉水,韩念念又给方知行好好搓了澡,换下的脏衣裳洗掉,方知行动手烧了晚饭。
    外头砰砰传来敲门声。韩念念甩了甩手上的水开门,是王婆婆,手里端了个簸箕,里面装的是刚蒸好的大馒头。
    韩念念侧过身忙招呼王婆婆进来,几个门旁邻居瞧见韩念念开门,纷纷砰一声把大门关上,显然是不想继续跟他们沾边,生怕惹上麻烦。
    “我蒸了馒头,还是热的,你两趁热乎吃。”王婆婆疼惜的看着方知行,直叹气。
    方知行没客气,接了过去,劝王婆婆,“婆婆您快回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王婆婆红了眼眶子,直抹眼泪,“啥好不好,一把年纪了,大不了罚我游大街!罚我去扫厕所!”
    三人皆沉默了下来,韩念念不喜欢这种沉重气氛,转了话题道,“婆婆,我跟方书记准备结婚了。”
    王婆婆一愣,随即露出欣慰笑,早就看出两人不寻常,一表三千里,已经是一表再一表,两人结婚也没啥。
    “好事好事!”王婆婆脸上刚露出笑,随即又有些忧虑道,“小行现在正是挨审查的时候,申请能批下来吗?”
    好在两人打算的早,结婚申请早就递交,也已经审批了下来。至于韩念念,舅姥爷家那头既答应帮忙按个户口,就不会再卡她的申请。
    韩念念送王婆婆出巷口,回来时碰上曹大娘,两人迎个对照面,曹大娘躲不开,讪笑道,“大闺女,咋还不回你老家啊,还在这干啥?我劝你早些回去吧,跟坏分子掺和到一块能有啥好结果...”
    韩念念充耳不闻,越过她直接往家走。
    曹大娘被抹了面子,忍不住冲韩念念呸了一声,算她瞎操心!
    啥表兄妹,孤男寡女成天住一屋檐下,谁知道有没有干啥腌臜人的事!赶明个就去举报私.通,叫她挂破鞋游街!
    回来就插上门栓,韩念念没闲着,把能带的东西全收拾了,传家宝贝、结婚证、书籍照片还有方婆婆的遗照牌位,全部挥手进空间。
    转天大早,两人就去了市委。
    姜科长在,瞅着两人的结婚申请直嘬牙花子,女同志没啥问题,贫农成分,也没干过啥作奸犯科事,只是这男同志...
    祖上出过大地主、资本家,眼下又犯了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严重错误思想...
    姜科长仔细瞅了一眼女同志,心里不由犯嘀咕了,眼下别人对这种坏分子躲还躲不及,这女同志咋还上赶着跟他好呢?难不成想跟着挨教改?
    “韩念念同志,你想好了?要背叛咱们伟大的领袖?英伟的主席同志?”姜科长特意问了一句,就怕这女同志鬼迷心窍。
    韩念念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想好了,他干啥我干啥,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姜科长听得直摇头,得,他是瞎操心了!
    抄上信息,咔咔盖戳,四四方方一张纸递给二人,语重心长对方知行道,“方知行同志,希望你在韩念念同志的督促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杜绝一切享乐主义,发扬贫苦作风,积极参与群众斗争...”
    姜科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方知行没什么表情的听着。
    “走了方书记。”韩念念听不下去,拉了方知行胳膊就走。
    留下话还未讲完的姜科长膛目结舌,气得直嘬牙花子。
    结婚证也重新打了,打从出了市委,韩念念一路上都在盯着她手环看,令她气急败坏的是,最后一盏灯仍旧没亮!
    韩念念简直要哭!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了哪儿!
    察觉到韩念念神色有异,方知行忙道,“媳妇儿,怎么了?”
    “怎么办,方书记,我还是想不到回去的法子。”韩念念苦哈哈道。
    方知行握了握她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要想太多,咱们顺其自然,在哪儿都一样。”
    两人各怀心思往回走,他们到家没多大一会儿,老爷子和王婆婆过来了,赠了他们一条毛毯当做恭贺礼物。
    “也没啥好东西送你两,丫头,可要好好待小行啊!”老爷子感慨道。
    韩念念笑着点头,“放心吧爷爷,以后方书记到哪儿我就跟着到哪儿。”
    老爷子乐呵呵哎一声,“甭管外头咋样,局子再动荡,咱们关起门来还是要过自己的小日子,今天可是你们的喜日子,我去买点菜,咱们庆祝庆祝!”
    来者是客,韩念念哪能让老爷子买菜,忙道,“爷爷您跟方书记说说话,我去买!”
    王婆婆笑道,“那我先发面蒸馒头!”
    韩念念应声,拎了小篾篮出门,巷口有个带红袖章的鬼鬼祟祟朝她看,韩念念期初没在意,那人跟着她走了一段路。
    韩念念一回头,跟她的人躲闪不及,冲她嘿嘿一笑。
    韩念念有些诧异,居然是曹尚梅。
    不怪韩念念一时没注意她,曹尚梅的变化有些大,原先总扎着的两根麻花辫被剪成了齐耳短发,人也比之前瘦了很多,脸色蜡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有些傻里傻气。
    韩念念一时摸不准她的来意。
    曹尚梅走了几步到她跟前,主动道,“他们让我盯着你,说你跟坏分子结了婚,一样是坏分子!”
    她一开口,韩念念几乎能肯定了,是个傻的,讲话跟以前截然不同。
    “然后呢。”韩念念不动声色的问。
    “可我看你男人挺可怜,你也挺可怜。”曹尚梅慢吞吞道。
    韩念念忍不住笑了笑,“你既然这样想,那你还跟他们一块?”
    曹尚梅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搞懂韩念念的意思,哼了一声,“我男人是民兵连的,我是他婆娘,当然要支持他工作!”
    韩念念不再跟她说话,任由她跟着,去副食品店买了一把豆角,几个西红柿,买肉的摊还剩两根猪骨棒也被她买了,挎着篮子回了家。
    曹尚梅就一直跟着她,直到目视韩念念进了巷子,才去跟她男人他们汇报工作。
    “没谁去坏分子家...”
    “坏分子一直在家没出来...”
    曹尚梅撒了谎,低着头不敢看她男人,也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可怜他们,不想他们被拉去游街...
    接连数天,蹲点看他们的一直是曹尚梅,有她在,韩念念和方知行不算太难过,每天都能出门暗地里办他们的事,找孟繁宗,见老爷子,去邮局有东西...
    这人也不知饥饱,一天到晚守着,韩念念对她多少是存了感激,有时候会招手喊她过来端给她一碗饭。
    曹尚梅直咽口水,弱弱的拒绝了一下,“我不吃坏分子的东西!”
    韩念念忍住笑,忽悠她,“在我手里是坏分子东西,到你手里就变成好人的东西啦,快吃吧。”
    曹尚梅嘿嘿笑了两声,接过去狼吞虎咽。
    她跟她男人都不上班,每天参加斗争,家里早揭不开锅,饥一顿饱一顿,眼下吃了坏分子的东西,心里有点动摇,觉得他们更可怜...
    所以在她得知她男人他们要拉坏分子游街批.斗争功绩时,曹尚梅吃了一个坏分子给她的咸鸭蛋,没骨气的向坏分子透露了讯息。
    “你们连夜快走吧,我男人要给你挂破鞋游街,要来抄你们家啦!”
    “我啥也没看见,快带你男人走吧!”
    韩念念盯着曹尚梅傻乎乎的样看了看,突然抱了她一下,把剩下的咸鸭蛋都给了她,“谢谢你,曹尚梅。”
    关上门反插上,韩念念忙对方知行道,“方书记,咱们现在就走吧,明天他们就来抄家了。”
    如果不是外头那个傻曹尚梅盯着,他们跟坐牢没差别,时刻都有人注意他们一举一动,更会防止他们逃跑。
    被人挂破鞋撵着游街,韩念念想想都害怕。
    方知行拍她后背安抚,“本来打算明天走,现在看来不能了,票在钟爷爷家,我们去取吧。”
    韩念念重重点头,东西也不用收拾了,全在她空间里,一直等到门旁邻居熄灯之后,他们才出去,曹尚梅仍旧缩在巷子口。
    四目相对,曹尚梅背过了身子,装没看见。
    市委大院不方便进,孟繁宗买好票之后,把票搁在了老爷子家,韩念念和方知行敲了两下门,老爷子披衣裳出来了,一声不吭把信封塞到方知行手里。
    抵达广州的火车票,那里不算动荡中心,如果韩念念仍旧没办法回去,他们还能伺机去香港躲躲。
    转天凌晨五点多的火车,韩念念靠在方知行肩上,并坐在等候棚的长椅上,心有些不安,不知道曹尚梅能撑多久。
    察觉到韩念念在发抖,方知行不停拍她背,给她无声安抚。
    怕什么来什么,火车刚抵达,民兵连还是找过来了,跟着被她男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曹尚梅。
    韩念念从未像现在这样,心差点没跳出嗓子眼,有片刻无措。
    慌乱间瞧见曹尚梅身旁站的,可不就是一身白袍的月老?!
    韩念念再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察觉到韩念念神色有异,方知行顺着她视线看去,只是还未等他看清情况,白光一闪,再没了知觉。
    ......
    方知行再醒来时,眼前黑黢黢一片,扭头看看四周,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身旁的韩念念早就醒了,伸手拧开了床头灯,方知行这才得以看到屋内情况,跟他原来住的地方大相径庭,屋子很大,屋内摆设他基本都能认识,桌子沙发电视机,还有头顶的水晶吊灯,只是突然面对这些,他有些许不适应。
    “方书记,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韩念念蹭到了他怀里,给他无声安抚。
    良久,方知行方才迟疑道,“我们走了?”
    “嗯,走了,这里是我的老家。”
    确切来讲也不是,还是她在旧金山购置的房产。方知行睡得并不安稳,身下的床太软,四周环境也太过安静,等怀里的人睡了熟,方知行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微拉窗帘,推开玻璃门去了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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