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穆荣抚着爱妻的棺木已经哭岔了气,穆荣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两天更是水米不进,身子干瘦如柴,双目空洞犹如骷髅,披散着头发连金冠都撇到了一边。
    武帝亲临,穆荣也没有止住哀恸的抽搐,跪在棺木前低喃着对爱妻的密语。
    眼见几天前还好好的老三变成这副颓废虚样,武帝倒退几步,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儿子,“荣儿?荣儿呐…”武帝苍声呼喊,穆荣看都不看。
    ——“荣儿呐…”武帝颤颤巍巍的搭向老三的肩,“父皇叫你呐,荣儿?看父皇一眼?”
    穆荣耳边一声惊雷回过神,扭头望着武帝,哇的一声痛哭出来,“父皇…父皇…”
    ——“人死不能复生,想开些,想开些…”武帝有些涣散的眼珠子想努力暗示穆荣什么,但穆荣已经悲痛的不能自己,匍匐在父亲的脚下,犹如一只被灼烤的虾子。
    “父皇。”穆荣忽的死死扯住武帝的衣角,“儿臣,求父皇,求您成全儿臣…”
    武帝弓身想扶起老三,穆荣挡开他的手,眼睛通红,“求父皇成全儿臣。”
    ——“成全,父皇什么都答应你,荣儿,朕的好孩子,起来,起来说话。”武帝颤着声音,“给朕起来。”
    穆荣朝武帝深深磕了三个头,一手扶着爱妻的棺木,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像是飓风里就要被折断的枯木。
    穆荣要求父皇什么?唐晓情不自禁的走近几步,再看身旁傲立的穆瑞,他神色格外平静,眼神带着一抹得逞的快意。这副表情在灵堂里显得很不一样,其他人或是同情,或是伤感,抑或是毫无反应。却都不像贤王穆瑞这样,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穆瑞的意料之中,他入夜亲临建章宫,不是为了吊唁,而是,为了这一幕。
    ☆、第138章 丧钟响
    穆荣要求父皇什么?唐晓情不自禁的走近几步,再看身旁傲立的穆瑞,他神色格外平静,眼神带着一抹得逞的快意。这副表情在灵堂里显得很不一样,其他人或是同情,或是伤感,抑或是毫无反应。却都不像贤王穆瑞这样,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穆瑞的意料之中,他入夜亲临建章宫,不是为了吊唁,而是,为了这一幕。
    ——“父皇。”穆荣带着哭腔,“求您准允儿臣削发为僧,这一生都为亡妻诵经祷告,企盼来生再续前缘。父皇…求您答应。”
    武帝顿闻天雷滚滚,敲击着他快要不堪一击的老迈心脏。
    ——“不可!不可…”武帝攥住穆荣的衣领,压低声音狠狠道,“你忘了么,朕,朕和你说过的…你都忘了么?你怎么…怎么可以去做和尚?老五,你忘了么?”
    “儿臣…”穆荣扑倒在地,“儿臣做不到…这是个魔咒,所有将要做储君的人,都逃不过,逃不过的…父皇,求您,求您放过我…儿臣想为您分忧,但…我已经失去了妻子…父皇要是坚持,就一定会再失去一个儿子…父皇,求您…放过我吧。”
    “荒谬…荒谬…”武帝竭力道,“你没有事,你没有事…凶卦已经破解,与你何干?”
    穆荣戚戚的看着爱妻的棺木,“我宁愿死的是自己…儿臣心意已决,父皇要是执意不肯答应…那儿臣,唯有一死了。”
    ——“荣儿…”武帝疾呼,“朕不准你死,朕的儿子,不能有事。”
    ——“求父皇成全…”穆荣哀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三皇子穆荣自请出宫,削发为僧为爱妻超度。这是一处多么感天动地的情感大戏,看官里,心软的女眷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男子们面面相觑,也多是唏嘘。
    唯有贤王,他傲立人群,嘴角蕴起淡笑。穆瑞注视着抽搐的武帝——他的兄长,穆瑞胸有成竹,软弱无助的兄长,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的,还有四皇子——穆崛。穆崛是武夫,论及拳脚功夫比老五穆陵还强些,用贤王私底下的话来说:穆崛的脑子都用在了舞刀弄棍上,除了一身腱子肉,也就剩蠢钝了。
    穆崛是来吊唁的,冷不丁见三哥要出家,穆崛噗通也跟着跪倒在地,“皇兄,三思啊。”
    武帝见老三老四都跪在自己脚下,怔怔露出惊恐,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戏看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穆瑞捻须低笑,转身悄悄离开。唐晓当然不会看着穆瑞走,又透过人群看了几眼手足无措的父皇,循着穆瑞而去。
    走过哭声震天的建章宫,唐晓跟在穆瑞半丈之外,却没有追上去,他有话要问穆瑞,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问。
    穆瑞并不是走向宫门准备回府,他把唐晓引向僻静的御花园,秋风瑟瑟,一地落叶,穆瑞步步踏上,心里却没有寂寥之感,满满的都是运筹帷幄的得意。
    唐晓鼓足勇气正要喊住穆瑞,穆瑞已经在他前头顿住脚步,负手仰望夜空的密云,忽的转过身注视着有些错愕踌躇的唐晓,穆瑞幽幽挑眉,嘴角含笑。
    ——“太子殿下,您跟着本王做什么?”穆瑞话音低沉,饶有意味。
    “我...”唐晓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做了一阵子储君,但在贤王面前,所有强作的傲气雍容都是不值一提,穆瑞举手投足都是皇族气魄,让人惊觉自己的渺小卑微。
    ——穆瑞比武帝更像一位帝王,事实是,除了坐不上那张龙椅,穆瑞已经是了。
    “殿下有话要问本王?”穆瑞捋了捋宽大的衣袖,朝唐晓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要是今夜不用去陪太子妃,不如...随本王进一步说话?”
    唐晓能说“不”么?唐晓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对穆瑞点了点头。穆瑞笑了声,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御花园的深处,步履深邃。
    ——“皇叔似乎早已经知道。”唐晓不想再兜圈子,直直问道,“三皇兄承受不住丧妻之痛,这辈子都会是个废人?”
    “怎么?殿下没想到么?”穆瑞勾唇反问。
    唐晓没有回答,穆瑞仰面深吸了口秋夜冷风,“你们一起长大,殿下会不了解他?老三软弱,记得他小时候,养了半年的猫病死,他哭了整整三日,还大病了一场。这样的性子,爱妻死在眼前,他三年都走不出来,废人,他已经是个废人,也只有守着青灯素香,祈求自己长命些才对。”
    ——“三皇妃生辰,神秘的贺礼里是一只血淋淋的死兔子...装贺礼的锦盒显眼奢华,被她一眼看中还很是得意,三皇妃看见死兔子受到惊吓,脚底发软失足摔死...那天我在建章宫亲眼看见事情的过程,我回去想了很久...每个环节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又都不差分毫...像是...谋算好了一切,要置三皇妃于死地。可三皇妃一个女人,她死了又有什么用处?其实...”唐晓观察着穆瑞笃定的神色,“其实,背后那人的目的并不是三皇妃,而是...三皇子才对。”
    “说下去。”穆瑞似乎对侄子的分析很是满意。
    ——“我已经听到风声。”唐晓继续道,“父皇去司天监求卦,要拟出天意废去我的储君之位,继任储君就是三皇兄。三皇兄执意要出家做和尚,那...下一个人选,就是四皇兄。刚刚四皇兄神色惊恐,担忧三哥的离开,厄运会降临在他的头上...大祸就在眼前,四皇兄也是一定不敢做的。”
    穆瑞抚须笑道:“老四是个莽夫,做事从不用脑子,旁人抢的他也要抢,旁人推的他更是急着躲。储君之位,他死也不敢接手,除非,他活腻了。”
    穆瑞几乎已经是默认自己就是害死三皇妃的主使,他为什么没有半分害怕?他面前是武帝的老五,就算是不得宠爱一路坎坷的儿子,对穆瑞而言也就是一个侄儿...叔侄再要好,也比不过嫡亲的父子。穆瑞就不怕,自己去禀告父皇...
    ——“不错。”穆瑞似乎已经看出侄儿心里所想,“告诉殿下也无妨的。建章宫的死兔子,就是本王送给她的...丧礼。”
    穆瑞得意道:“是不是滴水不漏?大理寺去建章宫勘察了整日,也是毫无发现,这是悬案,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悬案。要怪,就怪那女人倒霉,做了老三的皇妃。她不死,如何让本王顺心随意。”
    ——“皇上之前已经召见过老三,告诉他易储之事。本王前阵子已经力谏皇上,齐国储君只有殿下你可以胜任,但皇上心意已决,还当着本王的面立下圣旨。他做给本王看,在这件事上,他的决定不会改变:除非他的孩子死绝,不然,一定轮不到殿下你。”
    “父皇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唐晓低喃,“旁人死绝,才会是我。”
    穆瑞走向唐晓,掌心搭在了他的肩上,“本王答应过你,太子之位只会是你的。本王的承诺,不惜一切都要实现。”
    ——“皇叔...”
    ——“皇上迟钝,却不算蠢,他知道我支持你,于是他提醒老三,易储的事在尘埃落定之前先不要声张。老三老实,但却格外宠妻,他为了让妻子高兴,便把自己要做太子的事说了出来。那女人沉不住气,借着生辰...愈发要铺张显弄,让自己的死期来得更快。”
    “那女人去司天监求卦,看看生辰大宴如何操办为吉。占卜此卦的活是宋灿的,宋灿惯是溜须逢迎,本王便让管事李骜便去提醒他——三皇妃属兔,玉兔大吉,唱上六场大戏,操办的声势越大越好。这话说到三皇妃心坎上,便借卦象所指,狠狠操办了一回。岳阳几大戏班进宫,那阵势...可算是有趣极了。”
    ——“建章宫有本王的人,那份礼物在混乱嘈杂时混进众多贺礼里,三皇妃之所以会一眼挑中打开,也是因为锦盒是她最喜爱的红色,盒子硕大奢华,一定放着珍贵用心的礼物。”
    “那天。”唐晓接过话,“我和穆郡主一起去的建章宫,穆郡主说,皇叔你提醒她不要带礼物,因为你知道,三皇妃女子心肠,又格外在意这些贺礼,见穆郡主两手空空,心里一定不快,为了彰显别人对自己的恭维讨好,该是会当众炫耀礼物,她一眼看去那个锦盒,便就是了。”
    穆瑞赞许道:“环环相扣,殿下说的对极了。”
    “可我不明白。”唐晓问道,“一只死兔子,再吓人也最多昏厥尔尔,一头摔倒跌死...皇叔?这个又怎么拿捏?”
    问到这个点子上,穆瑞忍不住快慰的笑出声,“殿下心思缜密,能观察到旁人不在意的细微之处,和本王府上过世的唐晓倒有些相像。”
    ——唐晓干笑一声,沉默不语。
    “普通晕厥跌倒,致死的可能性太低。但如果,动些手脚...”穆瑞低笑,“建章宫的青石板地上,那天被悄悄滴上了白蜡油。白蜡油无色无味,又极易处理,可以说是鬼神难知。寻常人走在滴了白蜡油的石板地上,脚步稳妥不会有事,但如果...惊厥之下,一脚踩上,就会重重倒地,不说必死,也是重残。”
    ——“最重要的是。”唐晓顿悟,“蜡油极易毁尸灭迹,只需要在现场大乱时,脚底少许搓弄,就可以清除的干干净净,连大理寺的人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哈哈哈...”穆瑞大笑出声,“本王没有看错人,殿下智谋无双,却是齐国储君唯一人选。”
    唐晓脸上不见起伏,聪明如他,可却真的不明白贤王的企图,他这样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真是为天下苍生选一位明君,圣名之下,行事可以这样残忍,不顾一切?
    ——“本王答应过你的。”穆瑞灼灼凝视着唐晓,“储君之位,本王一定会替你保下。如今老三出家,老四惶惶不可终日,只有你,只有你。”
    “皇叔...为什么要这样倾力帮我?”唐晓终于问了出来,“皇叔待我亲厚,但区区一个侄儿,真的值得你不惜一切?”
    ☆、第139章 夜朦胧
    ——“本王答应过你的。”穆瑞灼灼凝视着唐晓,“储君之位,本王一定会替你保下。如今老三出家,老四惶惶不可终日,只有你,只有你。”
    “皇叔...为什么要这样倾力帮我?”唐晓终于问了出来,“皇叔待我亲厚,但区区一个侄儿,真的值得你不惜一切?”
    ——“值得,一切都是值得的。”穆瑞带着深意的眼睛渴望进入侄子的内心,四目相视,那是两双酷似的眼睛,穆瑞凝望良久,话在嘴边迟疑着,纠结着。
    “父皇要是追查到底,查到贤王府头上...皇叔,其中危险,你真的没有担心过?”
    穆瑞振臂拂袖,鼻子里不屑哼出声,“今时今日的贤王府,坐拥五百门客,能人异士无所不可为;今日朝堂,挺我穆瑞的文臣武将远远超过半数不止;齐**权,精锐之师尽在本王麾下...这个天下与其说是皇上的,倒不如说是本王的来得更为贴切吧。皇上要动我?他动得起么?”
    ——“皇叔早已经是齐国第一人,就算有一日更进一步也是志在必得。”唐晓沉着道,“难道,真的是圣名束缚,皇叔有此心,却不敢颠覆圣名,背上谋朝篡位的恶名?”
    穆瑞看着唐晓年轻果决的脸,这张脸,带着他往昔的影子,夜色朦胧,他的脸越发像当年的自己,踌躇满志,渴望一展身手。
    时光荏苒,自己已经一天天老去,白发混杂着黑发,褶皱遍布面庞,每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穆瑞都会问自己——“你谋划如此,蛰伏至今,到底值不值得?”
    看着眼前文韬武略的侄子,穆瑞忽然苍目湿润,侄儿离皇位只差一步,他会做成自己没有做成的事,继承大统成为千古一帝——值得,付出一切都值得。
    “殿下着急回景福宫陪伴太子妃么?”穆瑞低哑发声。
    ——“今晚,我只陪着皇叔。”唐晓幽声应答。
    ——“本王后面要说的会是一段很长的往事,殿下要是不嫌本王年迈,絮絮叨叨,本王就与你说下去。”
    “我对往事最有兴趣,还请皇叔说给我听。”唐晓俯首道。
    ——“都说往事随风,但我深夜辗转难眠的时候,都还觉得一切发生在昨天那样,历历在目。”
    “我是先帝的庶出幼子,和殿下你不同,先帝很喜欢我的母妃,也连带着宠爱我这个儿子,我没有让先帝失望,自小我就聪慧刻苦,文武都在皇兄之上,更是胜过大哥,也就是你的父皇许多。
    先帝和母妃感慨过——如果中宫无子,他一定会立我做储君。但皇后有孩子,还是皇长子,于情于理都不能随便易储,只能委屈我。我们兄弟一天天长大,大哥的蠢钝愚昧让先帝也是看不下去,齐国要是落在他手里...连先帝都觉得担心。
    但废储是大事,只要一提就会有无数朝臣反对,皇后母家显赫,也是不能轻易惹怒。于是,先帝想到了司天监,用卦象说话。先帝召少卿焚骨,卜出的卦象直指太子皇气不足,而我,有帝王之象,也大利齐国运势。先帝大喜,打算挑一个时机公布此卦——齐国人人尚卦,鎏龟骨卦象一出,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谁也不会有话说。
    卦象公之于众那天,里面的内容竟然被人改去,卦象说,太子命格为亢宿,属金,乃龙,是天命所归继承大统,而我,主翼宿,属火,居朱雀之翅,命定助龙腾飞。
    这幅卦辞的意思——就是说我今生都只可以襄助太子皇兄,他为君,我是臣,这辈子都不可能取代他。”
    ——“啊?”唐晓惊呼出声,“司天监少卿卜出的卦辞,怎么去改?如何去改?”
    穆瑞看着年轻的侄子,低声道:“知道本王为什么广纳各色门客么?在关键的地方有自己的人,实在太重要。为先帝占卜的少卿,根本就是皇后母家的人,他卜出不利主上的卦象,早已经禀告皇后,皇后洞悉先机,和母家商议改去卦象,在众人面前昭告,再也无法逆转。”
    ——“皇上也就这么算了?”
    穆瑞想起当年被人摆下的那一道,愤愤之情尽露脸上,“满朝文武都在场,卦辞念出如何去改?皇后母家雄踞半壁江山,牵一发可动全身,先帝就算震怒,也是无可奈何。自此,我的命运就被篡改的卦辞定下——犹如龙之双翼,助他直上青云。”
    恍惚间,唐晓也有些为穆瑞不平,命运荒谬可笑,自己并不是被戏弄的唯一那个,就像自己还没出生就被人定下了死路,贤王看着拥有一切,却没人知道,他本该拥有的是整个天下。
    ——“卦象不可更改,那便认命吧。”穆瑞苍声乍起,犹如一声惊雷,“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我勤勤恳恳为齐国殚精竭力,小心谨慎做一个臣子,皇上却还是忌惮我们,把兄弟一个个发配调去各处。他要用我,却又怕我,我要立足岳阳自保,就必须,要为自己筹谋打算。”
    ——“皇叔...”唐晓忽地打断他,“你和我说出这样许多话,那毕竟是我父皇,就算他并不喜欢我,他,也是我的父皇。皇叔不怕?”
    穆瑞冷笑了声,“他真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子。”
    ——“皇叔...?”
    ——“听我说下去,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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