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奉旨率众护送大行皇后梓宫移驾,并无疏失,大人何故要拿我?”洪盛强作镇定,语声却微微有些发颤。
    “莫再装了,你自家心里清楚得很,聪明的就快快下马受缚,兴许圣上宽恩,还能留尔一个全尸。”
    “末将委实不知,还请大人解说明白,也好让末将心服口服。”
    那人呵然一笑:“好,顶得好,本将这便与你解说清楚……”
    他语气阴沉,忽然顿住,随即便听队列后方爆发出一阵惊呼。
    高暧心中突跳,不知发生了何事,下意识随着身旁的人朝侧后望去。
    林林丛丛的人群缝隙中,就见一颗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滚在地上,洪盛的身子却依然跨坐在马背上,项上空空,蓄着长须的头颅已不见了踪影,鲜血涌泉般从脖颈切口处的腔子里狂喷而出。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这骇人之景便猝然而至,触目惊心。
    饶是龙骧卫里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军中勇士,此刻见指挥使被当场斩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面上无不露出惊恐之色。
    方才冷笑的那名军将,一手揪着马缰,另一手高举兀自滴血的长剑,厉声道:“龙骧卫指挥使洪盛,欺君罔上,罪大恶极,现已伏诛,陛下有旨,只除首犯,其余不问,你等莫在执迷不悟。”
    众人尽皆悚然,登时都垂下了头去,噤若寒蝉。
    那军将冷冷一笑,催马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队伍侧旁,又大声喝道:“龙骧卫听令,前八列向前三步,后排不动,快!如有异动不遵者,立即拿下,一律与洪盛同罪!”
    众人哪敢违抗,前八列卫士当即听命,整齐地向前跨出了三步,前后队间立时闪出丈许宽的空隙来。
    高暧已是面如死灰。
    方才这些人追上来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指望他们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现在洪盛竟被毫不犹豫地杀死,身前的队伍又奉命移开,便说明来人知道自己的隐身之处,他这番精心筹谋的计划已然败露。
    或许这便是自己的命数,强要逆缘而动,终究还是枉然。
    而他现下在哪里?若是不知这里生变,仍在前面等着自己,半点防备也没有,那将如何是好?
    “嗒嗒嗒”的马蹄声近,转眼已至面前。
    她有些茫然地仰起头,就见那马上之人满面得色,已将长剑收入鞘中,翻身而下,抱拳打躬道:“陛下召见,请公主随末将来。”
    高暧知道避无可避,心说也只有认命,去求高昶开恩,放他一条活路,纵然自己从此一生痛苦,也比眼睁睁瞧着他受辱而死的好。
    轻叹一声,丢了手中的甲丈,垂着眼在周围众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向前走了一步。
    “走吧……”
    这两个字刚刚出口,忽听侧旁人群中喧哗声起,乱做一片。
    她心中忽的一沉,霍然转过头去,就见那霜白色曳撒,腰系白绫的身影朝这边奔袭而来,当者尽皆披靡。
    他真的来了!
    高暧胸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欣慰,随即就被难以言喻的忧惧冲得水淡无痕。
    她顾不得那许多,柔细的嗓音冲口大叫道:“快走!不要管我!快……”
    身旁的军将哪容她再喊,一把将她拉到后面,着人看住,同时朗声喝道:“龙骧卫听令!莫要慌乱,前后五列左右分散,结鱼鳞阵抄袭背后,中间十队收缩,结月形枪衾,一起攻上去,务必将此贼生擒!”
    龙骧卫众人遭逢突袭,一时慌乱,但毕竟训练有素,听得号令,当即站稳脚跟,依命变换阵型,左右的兵力分散开来,结作十几人的小队,一波接一波,源源不绝地缠扰上去,而中间的重兵果然聚合起来,长、枪挺直向前,密密层层的叠在一起,形如衾被,大步向前逼去。
    高暧双臂被死死抓着,挣脱不开,不顾一切地呼喊,也淹没在震天的杀声中,眼见那霜白色衣袍的身影已被人群围拢,她渐趋微弱的声音也随着那颗心沉了下去。
    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说要活捉,无非是想当面折辱于他,最后不免死得更加凄惨,而他若是不在了,自己还能独活么?
    云水相依,涸泽之鱼,既然身心都以许了他,便不能再想象失去他的日子将会如何,更不愿生着见他受苦的样子。
    所以,若生不能从,便该魂陨香消,随他而去。
    忽然间,人群中惨呼声四起,那密实如墙的枪衾也现出了松散之象。
    再抬眼时,他已跃在半空,两袖如流云般拂过,银亮的钢针恍如雨下,中者立倒,那玉白的俊脸和霜色的曳撒上却是血迹斑斑,分不清是自己伤处浸透,还是他人溅染其上。
    可那双狐眸却是沉色如常,坚毅如铁,不见丝毫怯怠之意。
    又是一片针雨如蝗后,地上已是倒毙成积,中军主阵终于露出了空隙。
    他甫一落地,身子便向前弹出,迎面疾奔而来。
    那俊脸已带着几分苍白,身形似也不及平时那般矫健,但眸光却依然炽烈,灼灼地望过来,染着血污的脸上像是还蕴着笑,全不顾念从身后两旁三面合围而来的追兵。
    既许了承诺,便该生死以之。
    他没有失信,自己又缘何凭白自扰,竟想要放手?
    蓦地里,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她竟甩脱了紧箍在双臂间的手,迎着他奔了上去。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她看得清他魅人的眉眼,挺翘的鼻翼,淡薄的唇线……还有那袍服上金彩流熠的蟒纹。
    近了,近了,不过几步之遥而已。
    她抬起手,奋力向前伸着。
    那坚实的怀抱便是幸福。
    即便离不了这里,即便不会长长久久,再拥他一次,体味那柔润的伽南香气,便也算是相守终生,不离不弃了。
    眼见那纤长的手也伸了过来,她愈发急切,拼命伸臂够过去,十指隔空相对,近在咫尺,呼吸间便也相触。
    突然,一股劲风从斜侧袭来!
    高暧还未及反应,便见他的身子被平平地撞飞出去,贴地滑出数丈远,随即被奔上来的龙骧卫兵士用乱枪指住。
    几乎与此同时,她的手腕也被一把抓住。
    侧影如山,素白的丧服下隐见迟重的赭黄,唇角垂沉,眉间皱结,目光冷凝,直直地盯着仍伏在地上的人。
    愤怒、嫉妒、轻蔑,杀意……在那张气得煞白的脸上流转不定,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温和气度,反而显出几分野兽似的狰狞。
    高暧浑然不惧,也不去多瞧,便又朝徐少卿奔去,手腕上却随即一紧,整个人又被拉了回去。
    “来人,送公主回去。”高昶沉着嗓子低声吩咐道。
    身后两名内侍应了声,赶忙奔上前来扶她。
    “不,我不走!你放开我……”
    高暧死命挣扎,瞥眼间却见徐少卿已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忽然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淡红的唇间立时血色浸染,面色也愈加苍白。
    他微微一哼,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上的尘土,腰板依旧挺直,唇角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样子自有一番威势,那些龙骧卫兵士竟不敢阻止,有些胆怯的向后退了退,仍用枪尖指着,将他团团围住。
    高暧见他神色未变,心下稍慰,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样,伤得厉害么?”
    徐少卿对她温然一笑:“公主安心,臣没事。”
    这一问一答旁若无人,情致关切,柔暖的语声更是令人动容,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
    那些兵士原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此刻见这情势,即便心思再蠢的人也已瞧出了些端倪,一时间都呆住了。
    一个是陛下亲妹,当朝公主,一个是人人闻之色变的东厂提督,这两人怎会扯到一起去?
    众人哪敢议论,却压不住好奇,暗自猜度,各种莫名惊诧的眼神纷纷在两人身上逡巡流连。
    高昶面色铁青,心中知道这等事露出去,日后免不得麻烦,况且是在这种场合,想封口也已不可能了,不由心中怒意更甚,但却不便多言,忙朝身后连使眼色。
    两名内侍当即会意,上前左右架住高暧,嘴上恭敬道:“陛下息怒,公主这两日想是又发病了,老说些胡话,也不知是失了心,还是梦里瞧见了什么,想是景阳宫那头出了差子,奴婢们下去就查,瞧是哪几个猴崽子胆子这么大。”
    高暧听他们硬生生地遮掩,心下暗笑,却也不愿当众戳破,以免高昶迁怒,叫他受更多的苦楚。
    回望过去,见他仍笑着,便似这天地间已变得虚无,唯有他们两个人相偎相依。
    心念相通,无须多言。
    她嫣然一笑,便转过头,望着高昶,却已面色沉然,没半点神采。
    “我跟你回去,不要为难他,否则我便是一死。”
    高昶神色一黯,又妒又怒地哼了一声,却没言语,打着眼色叫人送她快走。
    “我自己会走。”
    高暧推开两名内侍,抬手摘下帽盔,那满头青丝秀发立刻垂瀑般倾泻而下。
    她双手交叠,优雅地迈着步子,不急不缓地朝巍峨的五凤楼走去。
    虽然穿着劲装甲胄,却如清风流云般拂过,配着那清丽的容颜,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那些龙骧卫兵士纷纷神为之夺,目光与她一触,便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正视,生怕多看一眼便是亵渎了她,手中的长、枪也自然而然地垂了下去。
    ……
    铁栏重重,灯烛半盏。
    狭窄的巷子中,到处散发着霉秽**的恶臭。
    掠空而响的抽击从那巷子深处传来,一声紧似一声。
    碗口粗的丁字形木桩上绑着一个剥了上衣的人,双手平举,扣在拇指般粗细的镣铐中。
    那赤着的身子略显清瘦,但却肌理分明,此刻胸腹和肋间鞭痕满布,横七竖八,血色斑驳,已数不清有多少,衬着那白皙如玉的肌肤,更加触目惊心。
    一名同样袒着胸膛的冗须大汉将鞭子在桶中浸了水,拿在手中撸了撸,粗疏丑陋的脸上狰狞一笑,便卯足了力气狠狠抽了过去。
    随着一声脆响,鞭梢着肉,立时在那已然惨不忍睹的肚腹上留下又一道重叠的血痕。
    然而那人却只是微微一颤,竟连哼也没哼,像已没了生气似的。
    那冗髯汉子双眉倒竖,挥鞭又打,片刻之间打了百十来下,连鞭上都已是鲜血淋漓,这才收住手,气喘吁吁道:“娘的,这厮怎的这般硬气,老子这打人的都累了,他竟连声也不吭。”
    旁边桌上另一名汉子端着茶壶嘬了两口,呲着两板黄牙笑道:“人家从前好歹也是厂督大人,面子要紧,哪能那么容易在咱们这些人面前认怂?别急,反正上头只吩咐过了,咱们便敞开了干,回头先把那副三百斤的枷给他戴上再打,且看这厮撑得了几时。”
    先前那人眼睛一亮,挠挠头笑道:“妙啊,老子这便去取来。”
    言罢,丢了鞭子便走,刚来到牢门处,便听外头脚步声响。
    须臾间,就看一名褐衫档头来到牢门前,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身披罩氅,头脸也遮了,瞧不清面目。
    两名汉子赶忙出来躬身见礼,那档头朝牢里瞥了一眼,便沉声道:“没你们事儿了,滚下去吧。”
    两人连连称是,赶忙走了。
    那档头见他们转过拐角处,急忙换作一副恭敬之态,抬手躬身一让,做个相请的姿势。
    那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来到木桩前,其中一人才将罩帽翻开,露出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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