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卿也不多言,重又坐回榻上,却没再与她挨近。
    托着那蓝封册子,用纤长的手指揭开,轻启薄唇,念诵起来。
    沉冷的语声似吟似唱,初闻有些怪,但很快又觉空灵至净,不含半分杂念,倒也颇与经中之意相合。
    烛焰轻颤,像也在招摇。
    高暧望着他,见那张玉白的脸染上了一层靡曼的金色,方正持重,宝相庄严,竟不似尘世中人。
    她只觉心中恬然安详,竟忘却了所有的不适于烦扰,渐渐觉得眼皮发重了……
    他瞧在眼里,口中却没停,凝望着那张俏脸带着笑意鼻息调匀,睡得熟了,方才收起经卷,替她拢了拢被子,起身而去……
    第45章 锦缠道
    “砰!”
    斗彩青花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顿时粉身碎骨。
    溅起的茶水打湿了对面霜白色蟒纹曳撒的袍角。
    “徐少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怀疑到哀家头上来了!”顾太后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吼着。
    “太后娘娘息怒,臣奉旨行事,不过是将那几盆噬魂香拿去查验而已,岂敢对太后娘娘不恭?”
    描金乌纱下,徐少卿仍是面如止水,不见丝毫喜怒。
    便听顾太后又勃然道:“住口!哀家就知道你要这般说!奉旨?呵,若不是疑心哀家,会查到清宁宫里来吗?”
    她似是愈说愈怒,深红色的鞠衣袖摆挥起,重重在案几上一拍:“那小贱人不过是中毒而已,眼下已救过来,又非真的死了,居然这般劳师动众!你们东厂都是一帮酒囊饭袋么,哀家若是要整治那小贱人,自然有的是法子,会用得着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徐少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臣即便再蠢,也瞧得出此事与太后娘娘无关。况且如今身中噬魂香之毒的并非云和公主一人,还有淳安县君,这就更加证明此事是有人暗中设计,移祸江东。”
    顾太后听了这话,面色稍霁,沉着眼森然道:“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对付云和也就罢了,连带着盈盈也跟着受罪,居然还敢栽赃到哀家身上,真是其心可诛!”
    徐少卿走近一步,低声道:“臣暗查这两日,倒觉此事错中复杂,或许那背后主谋本意要加害的并非是云和公主。”
    “什么?这话怎么说?”顾太后愕然皱眉。
    徐少卿道:“太后娘娘请想,淳安县君正是奉懿旨入宫的,断无再出手加害的道理,那主谋若一心欲出去云和公主,却将县君也一并下毒,以此明指太后宫中藏有噬魂香,这般栽赃嫁祸,实在太过着意,未免有些不够高明。”
    顾太后闻言若有所悟:“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对了,你方才说主谋,莫非……”
    “太后娘娘圣明,臣猜想也是如此。”
    徐少卿敛着狐眸中的寒光,续道:“主谋与真正设计者并非同一个人,那主谋的本意想是要对付淳安县君,设计之人要除去的却是云和公主,两下里许是有串联,但多半应是设计之人顺水推舟,利用淳安县君成心留下一个破绽,引臣顺着去查。”
    “查!一定要查!哀家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顾太后忿然哼了一声,看着徐少卿,森然道:“此事你大可不必忌讳,哀家今日便把话撂在这儿,别管什么主谋的,设计的,统统给哀家揪出来见见光!”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面上恭敬的应了声“是”。
    “缉查之事,臣自会料理,不须太后吩咐。但眼下尚有件棘手之事,臣以为须得及早思虑。”
    “哦,何事?且说来听听。”
    “是,那蓄意加害之人既然敢如此有恃无恐,定然不会轻易露出马脚,查证起来绝非一朝一夕,现下公主和县君安然无恙,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何时又会再起波澜,牵涉到太后娘娘或是宫内其他人。”
    顾太后接口恨恨道:“这话说得有些道理,那小贱人呆在宫中的确是个祸端,当初哀家真该一力劝阻皇上莫要招她回来,否则哪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徐少卿微微一笑:“既是这般,臣以为倒不如及早下手,将这股祸水引出宫去,也省去了许多烦心事。淳安县君那边,太后娘娘自有安排,只是云和公主么……还需筹算一番才是。”
    顾太后点头道:“不错,正该把那小贱人及早送出宫去,眼不见,心不烦。若不然,让皇上下旨随便赐一门婚事与她?嗯,不妥,不妥,大婚还须择婿,定期,建府,迎娶,少不得要花些时日,那可要等到何年何月?要不……索性叫她仍回弘慈庵诵经拜佛去吧。”
    “太后明鉴,令公主舍身礼佛最是恰当。不过,弘慈庵距京师不过数十里,只恐仍有些尴尬。况且女子二次舍身同一庵堂,只恐于国家社稷不祥。臣以为,不妨让她再去远一些。”
    “那自然最好不过,这事儿便也交予你,好歹让皇上及早下旨,叫那小贱人快些滚出宫去,哀家也落得耳根清净。”
    顾太后说着,抬手捏了捏眉心:“哀家累了,你退下吧。”
    徐少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告退而去。
    出了寝殿,没走几步,便见晋王高昶由内侍引着,从廊间的拐角处转了过来。
    他眉梢一挑,上前躬身道:“臣徐少卿,见过晋王殿下。”
    高昶面色阴郁,像是刚在哪生了一场闷气,斜睨着他,眼中沉着不屑,只点头“嗯”了一声,并不答话,就从身边快步走过。
    徐少卿不动声色,循着他的步子慢慢转身,见他跨进寝殿,刚要收了礼数离去,对方却忽然站住了脚。
    “徐厂臣,是你向陛下进言,让本王暂留京师的吧?”
    高昶面上笑着,眼中却全是冷意。
    “回殿下,正是。太后娘娘慈躬尚未大好,正需殿下在旁侍奉,况且中元将至,到时祭祖在京宗室皆要出席,殿下此时返回封地,实为不妥,臣此举既是为陛下和太后娘娘分忧,也是为殿下着想。”
    高昶听罢,冷笑道:“呵呵,如此说来,本王还要谢过徐厂臣了?”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徐少卿拱手垂头,连眼也没抬。
    高昶唇角抽了抽,鼻中一哼,拂袖入内。
    徐少卿目送他身影隐没在屏风后,长身而起,腰板如幡杆般笔直挺立,再不向那里瞧上一眼,曳撒飘动,大步而去。
    ……
    北五所。
    寝殿内檀雾袅袅,香蕴中带着些许旖旎的味道。
    高暧躺了大半日,又喝了两剂药,觉得气力好了不少,便起身坐到妆台前,对镜一照,只见面上血色惨然,憔悴得不行,便顺手拿起桌上的白玉小盒,轻轻扭开盖子。
    这时翠儿恰巧挑帘进来,当即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问:“公主,你怎么下床来了?想要什么只管叫奴婢便是。”
    “没什么,躺久了,身子反倒不舒坦,不如下来坐一坐。”
    她说着便在漆盒中倒了香粉,又加荷露调湿。
    “公主调这粉做什么?”翠儿见了又是一奇。
    “我这般模样也太难看了,稍稍打扮一下,心里也舒坦些。”
    “那奴婢来服侍公主梳妆就是了。”
    “不用,我想自己试一试。”
    她用扑子蘸了,轻轻在颊上涂抹着,惨白的脸上渐渐显出柔淡的粉润来。
    翠儿立在旁边打下手,肚里暗自纳罕。
    自家主子向来不爱梳妆打扮这档子事,就算要进宫也没见怎么着意过,今日却破天荒的要自己动手,真不知是要给谁看。
    高暧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单单只是为了让自己好看些么?
    似乎又没那么简单,总觉得心中存着份期盼,不由自主便想全新以待。
    只听翠儿忽然又问:“公主,方才晋王殿下来探视,你为何避之不见啊?害得他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可把奴婢吓了一跳。”
    “我那时身子还有些困倦,这会儿才好了。你莫怕,三哥是个好脾气的,定不会怪罪。”
    说话间,她已将粉底抹好,虽说是头一次动手,但对镜瞧瞧倒也匀净。
    于是搁了粉扑子,用簪尖从翡翠盒中挑了些胭脂,用露水融了,细细地涂在双颊上,那腮间渐渐莹起红晕,可偏偏仍是淡淡的若有似无。
    她有些不称意,又试了试,却也没见有什么起色,叹口气便也搁下了,转首又去描眉涂唇。
    一气画下来,只觉差强人意,但比之前消靡的样子还是好了许多。
    然而总是觉得还少些什么,对镜左看右看,忽有所悟,便抚着那头垂瀑青丝问:“翠儿,上次拆那随云髻时,你可曾瞧清楚了么?”
    翠儿先是一愣,随即应道:“瞧是瞧清楚了,只是不知盘不盘得成。”
    “你来试试看。”
    她靠在椅背上坐好。
    翠儿应声“是”,上前替她绾发,手法果然生疏得紧。
    堪堪忙活了半天,钗好簪花时,却见那髻子有些软塌,虽然已具其形,但却丝毫不见随云飘逸,清婉惬意之美。
    翠儿自然也瞧出其中不好,怯怯的望着她,满面通红的嗫嚅道:“公主,奴婢无能,要不……要不,让奴婢再试一试,兴许这次好些。”
    她刚要说不必了,便听外间那个冷凛的声音带着些戏谑道:“公主万金之体,是由着你这般试手的么?”
    高暧心中怦然而动,霍然回头,见徐少卿不经通报,已撩帘翩然而入。
    翠儿吃了一吓,随即蹲身行礼,羞愧无地的退了出去。
    “你来了。”
    高暧正要起身,徐少卿已来到身旁,双手轻轻一搭,将她按回到椅子上。
    “梳髻子这种事还是由臣来,等上路之后有的是闲暇,臣可以日日替公主梳妆。”
    高暧闻言一愕:“厂臣,你说什么?”
    第46章 小重山
    没见他时,心里空落落的盼着,好容易等人来了,本来满心欢喜,可他这一张嘴便又是那股子口舌招尤的劲儿,那没头没脑的话,吓人一跳,只觉心里撩火似的急,偏偏却又认真不起来。
    但那小小的嗔怪只是短短一瞬,旋即便似悟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满是惊讶地仰头望过去,见他眸中含笑,却只顾盯着自己头顶,像也暗自欢喜,又似在轻嘲那别别扭扭的髻子。
    “公主妆容乃是大事,可万万马虎不得,还是由臣亲手服侍着妥当些。”
    徐少卿堂而皇之地答非所问,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双手抚上那青丝秀发,开始拆髻子。
    这般吊人胃口的感觉实在是搓火。
    高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自从遇上这个命中魔星般的人,自己十几年修佛积成的戒嗔、戒痴性儿就这般一点点被磨去了,如今都不知能残下几分,长此以往,真不知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不由暗暗心惊,却也抵不住那份惶急,一边任由他拆髻子,一边带着些幽怨地叹道:“原想厂臣是个可托心腹的,没曾想却也只是爱作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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