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也就是遇上我这般没气性的人,要是别的主子,说不得早早便撕了你这张嘴。”她一边斥着,目光却向车帘处瞟。
    翠儿像也觉自己有些忘形,吐了吐舌,面上却仍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笃,笃,笃。”
    车辕轻轻响了三下,就听那沉冷的声音在外面道:“前面已到城关,请公主暂且不要相谈,以免多生枝节。”
    这一句说完,便寂然无声了。
    车内的高暧主仆两个也跟着默然下来,一个垂着头,红晕上脸,另一个却是面色煞白,张口结舌。
    过了好半晌,翠儿终于忍不住怯怯的低声问:“公主……你……你说他方才听到了么?”
    “他的本事你不晓得?自家口没遮拦,这会子才想到怕了?”
    高暧连使眼色,又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翠儿赶紧闭了口,又学着自家主子的样子,双手合十,细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多时,过了永定门城关,车队折向南边官道,脚程也加快了几分。
    黏黏的黄土地被雨水浇过后,早已变得泥泞不堪,车辙碾过,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间或一个深坑,那车子便突的一坠。
    高暧被这颠簸晃得厉害,不觉有些心口烦恶,又见已出了城,便探手撩开小帘透气,遥遥的便望见远处峰峦起伏,云蒸霞蔚,飘渺朦胧的雾气升腾起来,笼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恍如仙境一般。
    她没出过城,也不知这里的山川地理,但望见这景色,也觉心旷神怡,那不适感便轻了许多。
    约莫又向南走了二十余里,日头从云层中露了出来,渐渐有些炫目了。
    行至正午时分,车队来到一处集市,徐少卿喝令止步,揭帘扶着高暧出来,吩咐留两个看守,其余众人一同进了官道旁的茶寮。
    说是茶寮,不过支起几根木桩,铺上竹编茅草做棚,再摆上几张破旧的方桌长凳而已,实在简陋得紧。
    此时生意正淡,大半的桌子都是空的。
    那店主见来了大生意,又看他们的装束,便堆起笑脸,迎上前呵腰道:“诸位镖爷,快请,快请!本店虽小,但茶水可是远近一绝。诸位来得正巧,这茶是今晨才炒才煮的,最是清新淳美,且来几碗尝尝如何?”
    徐少卿领着高暧隐在中间,并未说话,就看为首的那个冗髯汉子从身上摸出一只雪丝锭子丢了过去,沙着嗓子道:“这几张桌子都要了,有什么吃食按人头多做些,再要几壶好茶,爷们吃好了,还有赏钱给你。”
    那店主接在手里掂了掂,竟然有五两纯足,两只眯缝眼登时亮了起来,慌忙应道:“是,是!镖爷尽管放心,包保各位满意,且请稍坐,这茶水是现成的,马上就来!”
    众人分桌落座,那店主便拎着壶次第奉上茶水。
    高暧和徐少卿对面单坐了一桌,翠儿立在旁边侍着,却不时偷眼去瞄那作书生打扮的徐厂公,脸上仍是怯怯的,似乎还在担忧之前的话被他听去了,心中自是忐忑不已。
    “此次出使夷疆是奉陛下密旨,路上招摇不得,也只能从权,茶饭粗陋了些,还请公主恕罪,将就用些吧。”
    “厂臣言重了,这样便很好。”
    高暧仍是怕和他的目光相触,不经意的答着,端了茶碗刚沾了唇,却听他忽道:“公主用臣这碗吧。”
    她一愣,刚要拒绝,手中的茶碗便被他轻轻一拂夺了过去。
    “厂臣这是……”
    “此去夷疆少说还有半月的路程,免不得风餐露宿,公主能这般想,臣这一路上便放心了。”
    徐少卿答非所问,将自己的推过去,便端着夺她的茶碗,在那印着淡淡胭脂印的地方抿了一口。
    高暧只觉脸上像被什么东西一炙,羞得低下头去,心说翠儿定然也瞧见了,回头不知又要说什么。
    好半晌才偷眼去瞧,见他正有意无意地朝四下里瞥着,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正想回言,就看那店主捧着蒸笼过来,只得住了口。
    “来了,客官请慢用。”
    蒸笼解开,里头是粉白油亮的包子,热气腾腾,牛肉伴着葱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只听之前那冗髯汉子又叫道:“店家可有草料?替我们把马也喂了,回头一并算钱给你。”
    “有,有,诸位爷请安坐,小的这就去。”
    那店主嘻嘻的点着头,转身便朝茅棚后走,却不料邻桌一个正自吃喝的客人突然拍案喝道:“你这店家好没道理,我们方才也问你有没有草料,只推说没有,如今他们问,怎么反就有了?”
    “呃,这……小人这里的草料所剩无多,若哪个来了都要……”店主分辩着,脸上却十分尴尬。
    对方一听更怒,猛地跳起身揪住他。
    “什么屁话!你这个不晓事的,莫不是看人下饭?见他们给的银子多,便说有草料,难道我们便短了你茶钱?”
    “客官息怒,小人……这个……”
    那店主亏了理,登时语无伦次,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向后缩着,与那客人同桌的汉子也起身帮腔,几人拉扯纠缠,离高暧这桌越来越近。
    她颦了颦眉,并没在意,抬眼看看徐少卿,见他也视而不见,只顾品着茶。
    转眼间,那几人便纠缠到了近旁。
    店主瞥见徐少卿,竟似看到救星似的,慌忙凑上来苦着脸抱拳道:“这位客官一看就是读书人,快请帮着说两句好话,小的情愿将茶饭钱还与诸位。”
    徐少卿仍不理会。
    高暧正自奇怪,就看那两人突然眼神一变,翻手各自摸出一柄寒光雪亮的匕首,猛地刺向徐少卿的颈侧!
    第23章 踏莎行
    “啊!”
    高暧万没料到那两人竟会忽施偷袭,不由得惊呼起来。
    眼见那锋锐的匕首就要刺到徐少卿的颈上,却见他袍袖一挥,猛地将手中的碗茶泼向身侧。
    那两人被滚烫的茶水溅得满脸都是,只疼得哇哇大叫,手上当即缓了下来。
    另外两个同伴见状,也立刻凶相毕露,搓唇一声唿哨,便从身上抽出刀剑,朝徐少卿身上猛刺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店后的茅屋和旁边的马厩背后突然蹿出大批名服色各异的人,手持兵刃,呼喝着朝这边杀来。
    之前那店主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血红,但却没再管徐少卿,反而猛地转过头来,先一脚将翠儿踢倒在地,伸出黝黑粗粝的大手就向高暧抓来。
    她从没遇上过这种事,登时吓得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只听“砰”的一声,面前的张方桌忽然腾空翻起,将那店主撞得直飞出去,而徐少卿白玉般精细的面孔却已近在眼前。
    他伸臂揽着她腰身忽的蹿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落到几丈之外。
    她惊魂未定,胸口随着喘息上下起伏,手脚抖得厉害,站也站不成个样子。
    “有臣在这里,公主莫怕。”
    他语声仍旧像往常那般波澜不惊,仿佛眼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高暧这才回过神,嗅到那伽南香的味道,心中竟真的稍稍安定了下来,但随即便发觉自己竟伏在他胸口,下意识地想推开,腰间那臂膀这次却箍额紧紧的,半分也不肯放松。
    “厂臣,不……”
    她刚叫了一声,身子就随着他猛地又向前蹿去,像风一般掠出茶寮,再站定时,竟已来到了停在官道边的车马旁。
    徐少卿这才松了手,牵过一匹青骢马,先扶她坐上去,自己也跟着翻身跃上马背,坐在她背后。
    “你等将这头料理完再追上来,记得手脚干净些,莫留下线头让人家寻着。”
    他冷凛的吩咐了一句,见两名留下看护车马的东厂番役躬身应了,才一提马缰,叫声“驾”。
    那马便长声嘶鸣,“嗖”的向前疾蹿,驮着两人沿大路绝尘而去。
    高暧知道这样并骑坐着实在大大不妥,可也清楚他这是要带自己先行逃离险境,不是分心的时候,便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背心与他的胸膛相互挨擦着,全无间隙,不禁双颊如火,心头更是一团麻乱,幸好他在后面也瞧不见。
    耳听着那马蹄落地,一声比一声疾,仿佛是在催赶着胸中那颗砰跳的心,顶突的愈发快了。
    徐少卿一直没言语,只是不停的快马加鞭,就这么跑了一盏茶时分,之前的市镇茶寮就全然看不到了。
    他似乎仍不放心,策马转入官道旁的一片林子,又徐行了片刻,这才勒住马头。
    “方才事出突然,累及公主受惊,都是臣一时失察,幸而没什么损伤,还请公主恕罪。”
    高暧闷闷的没应声,想向前挪,却腾不出地方,待要将身子向前倾,躲开他胸膛,却又发觉这般样子更加不妥,这才咬唇道:“多亏厂臣及时相救,现下既然没事,便不用这般护持了。”
    她这话没敢说明,可徐少卿却听得真切,垂下眼眸,便瞥见她那细嫩的颈子白中泛粉,肩头正微微的耸动着,也不知是兀自惊魂未定,还是因着和他同骑共乘而暗暗窘迫。
    “此刻咱们尚未走远,左近或许还有埋伏,须得找个妥当的地方才可下马。非常之时,一切只得从权,还请公主听臣安排,暂且忍耐一下。”
    她听了,心中猝然一惊,这才省起自己一直都没去想他们这支秘密前往夷疆,又经过乔装改扮的队伍为什么会中了埋伏,那些袭击他们的又是什么人。
    一念及此,心中更是惦记起翠儿,她那时被推倒在地,再后来就没瞧见了,也不知是凶是吉,那里当时早已乱做一团,刀剑无眼,想来定是凶险得紧。
    她不由暗暗祝祷,祈求佛祖千万不要让那丫头出事,却仍不放心,想了想又道:“咱们已乘马飞奔了这许久,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若再走得远了,他们遍找不到,那该如何是好?”
    “公主不必担心,臣手下的人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不用多久便可料理完追上来,连公主那个侍婢也会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徐少卿说着也不待她答应,提缰就朝林子深处行去。
    高暧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默然无语的靠在他怀里。
    山林茂密,层层叠叠的枝叶遮天蔽日,阳光从缝隙中凌乱地射下来,在草石蓬乱的地上留下一片片怪异的光晕。
    她早已不辨方向,由他带着在林中转来绕去,也不知走了有多远,中间翻过两座小山包,便来到一处山岩环伺的谷地。
    那里并不大,胆没有了茂密的树林,眼前顿觉敞亮了不少。
    只见其间花团锦簇,芳草依依,迎面的矮崖壁上有一处瀑布飞流而下,泄入下面清澈的深潭,几对艳丽的彩蝶在灌木丛中蹁跹飞舞,不觉又凭添了几分勃勃的生机。
    就在刚才,眼前所见的还是刀光剑影,夺命厮杀,如今却置身在这如世外桃源般的幽谷中,恍然间竟有种不实的感觉。
    高暧正看得出神,他却已经下了马,只留她一人在上面,自己则牵了缰绳,朝那谷地中走。
    她俯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那颀长的身条似乎又挺拔了几分。
    徐少卿牵着马,径直来到潭水边才停下,扶她也下来,又取水囊给她喝了。
    “公主歇歇脚,待臣去寻些吃的来。”
    “厂臣不用忙了,我不饿,还是想想怎生接应你那些手下才是。”
    “臣方才说了,那般杀才稍时便会追上来,公主这大半日未曾进膳,多少用些,回头也好赶路。”
    他言罢走到潭边,瞧见水中果然有鱼群在游动,一条条都生得肥美,于是到不远的树旁折了根合适的枝干,又取随身的匕首削作一根长叉,复又回到潭边,照着那水中的鱼群便刺了下去。
    其中一条躲避不及,被刺了个正着,*的提出水来,扔到岸边,兀自还在翻腾跳动着,瞧着足有二斤重。
    高暧微微颦眉,看的心中稍觉不忍,便转向一旁,双手合十,默诵了几声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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