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娶后娘”三个字,立时叫雷寅双冲那小媳妇瞪起了眼。
    小媳妇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她正一边打趣着雷寅双,一边歪头看着抬头看向她的江苇青。而在看到江苇青的脸时,她不禁一怔,忽地笑道:“哟,竟还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弟弟!长得快跟个女孩儿一样了。”
    在座的众人,除了这个小媳妇,却都是知道鸭脚巷里收留了个被拐的孩子的。只是那天大家伙儿都忙着抓人贩子,一时也没人关心那个孩子。加上这几天那孩子和雷寅双都不曾在镇子上露过面,这会儿见小老虎把那孩子背了出来,又听那小媳妇夸着这孩子长得好,妇人们不禁全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三姐眼珠一转,立时在一旁提点着小兔,该叫这个“奶奶”,那个“婶婶”,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
    也亏得江苇青不是真正的孩子,被这些妇人们围着,摸着脸蛋问着话,他倒也不显慌张或者畏手缩脚,只那么萌萌地抬着眼,应着三姐的话,乖巧地挨个儿叫着“奶奶”、“婶婶、“姑姑”什么的。
    妇人们原就爱个漂亮的东西,何况眼前这漂亮的小东西还嘴甜,简直跟个萌宠似的。顿时,他这萌萌的小模样,软了周围妇人们的一片心,且这时候又有人小声说起他被人拐卖、伤了脑袋不记事、还被拐子打断了腿……等等“脑洞”激荡程度不下于雷寅双的那些故事,惹得那些妇人们对他更是动了怜惜心肠。
    小静看了三姐一眼,立时不失时机地在人群里煽风点火道:“嘘!千万别再提这件事了,谁知道这会儿那人贩子在不在附近呢!”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妇人们,一个个赶紧相互提醒着,小声道:“对对对,别提别提,咱镇上跟这件事无关……”
    之前回了娘家的那个小媳妇这会儿也已经打听全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才刚为人母的她不禁怜惜地摸着江苇青的头道:“这么漂亮的孩子,怪道那些人贩子不肯放手了。”
    “还说!”她婆婆立时将她的手从小兔的脑袋上拍了下去,又换了自己的手,在小兔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叹了口气,道了句:“可怜哟。”
    虽说人人都夸自己的小兔弟弟长得可爱,这叫雷寅双听了挺开心的,可这些妇人们对小兔动手动脚,就叫雷寅双不开心了。于是她冲着三姐和小静使了个眼色,随口嚷了一声,“呀,灶上还坐着水呢!”便背着小兔冲进了鸭脚巷。
    被小老虎被在背上的小兔最后看了一眼客栈柜台后面那两挂门帘,圈在小老虎脖子上的手臂不禁紧了紧……
    那时候,他白天在厨房干活,晚上等人都睡下后,他总是悄悄溜去账房帮虎爷盘着一天的账目。而明明他才是动脑筋算账的人,最后喊着饿的却总是在一旁打盹的虎爷。于是他只好在做了账房先生后,又再做一回厨子——他的厨艺,便是这么给锻炼出来的……直到有一天,虎爷笑眯眯地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他的碗里,笑话着他终于开始长肉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虎爷喊饿是假,想要喂饱他才是真……
    江苇青又悄悄收紧了手臂,借着他这副孩童的皮囊,毫无顾忌地将脸贴在小老虎的脸旁。
    虎爷拿脚推开自家家门时,三姐和小静却是全都不曾回家,而是跟在她的后面进了门。
    一进屋,小静便问道:“那个花姨和那个李健……”她看看小兔,改了个隐晦的说法,“是不是那回事啊?”
    “是与不是的,回头问问大人们就知道了。”三姐道。
    小静摇摇头,“就只怕又是不肯告诉我们呢。”
    雷寅双一边将小兔放下来一边道:“别的倒罢了,就是平白无故的,我们跟他又不熟,他干嘛在我们面前充着个大哥哥的模样?!”她抖了抖肩,故意打着寒战道:“怪恶心的。”
    三姐和小静全都笑了起来。小静还学着她的模样抖了抖肩,搂着三姐的肩笑道:“我倒无妨,就是三儿,怕是恶心坏了。长这么大,怕还是头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充着老大呢。”
    三姐道:“总之,我不喜欢他。你们发现没?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好像我们都是些无知的孩子,他倒是个大人一样,怪讨厌的!”
    雷寅双一撇嘴,跟着也道:“我也不喜欢他!”——只冲着他是那个什么花姨的侄子,她对他就喜欢不起来。
    说着“讨厌”的两个女孩全都扭头看向没有表态的小静。
    小静犹豫了一下,可惜道:“长得那么好看……”
    “你个花痴!”三姐的手指头立时戳上小静的脑门。
    “重色轻友!”小老虎也跟着叫道。
    “好嘛好嘛,”小静赶紧笑道,“那还是老规矩,咱……都不搭理他?”
    看着三个女孩众志成城地点着头,小兔江苇青忍不住弯了弯眉眼。刚才他看着那门帘时,一时竟忘了一件事——他以为那门帘一直保持着旧花色,是因为雷寅双跟李健之间早有情义什么什么的,可这会儿他忽然想起来了,虎爷叫她那个后娘“花姨”的……就是说,若是他没有弄错,花掌柜后来嫁了雷爹……
    显见着小老虎也在想着这件事,愤愤地呲着个牙道:“定是那个花掌柜叫他那么巴结着我们的!”
    而被人这样无端猜测着的李健,这会儿正在厨下一边帮着忙,一边跟厨子胖叔说着鸭脚巷里的三个女孩儿。
    “真跟姚爷说的一样呢,”他笑道,“一个个对人都警觉得很。”
    *·*·*
    与此同时,离江河镇约五十里地的徐县县衙里,县令老爷看着手里的名帖一阵疑惑。
    “镇远侯府的大公子?来我们这里做甚?”
    ☆、第二十一章 ·正确姿势
    徐县县衙中,那收了红包将帖子递进来的师爷,凑到县令老爷耳旁小声道:“说是那府上有亲戚的孩子被人贩子拐了,因怕惹人闲话,就没敢往外声张。这不,听说咱县里救了几个孩子,便悄悄过来认一认,看看他们家孩子是不是也在其中。”
    县令心里不禁更加疑惑了。抓到人贩子的事儿,上报了才不过几天,这会儿那公文怕是才过了府衙,远还没有到得京城,却是不知道远在上京的镇远侯府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的……可老爷转念又想到,不定是那府里走失了孩子后,就一直派人追在这伙人贩子身后,所以才知道这件事的。
    于是老爷想了想,对师爷道:“照理说,该亲自见一见那位大公子的,可如今京里风声紧着,这时候倒不好跟他们这些皇亲国戚有什么来往,省得将来落了人话柄。既然大公子说了,是悄悄来认人的,那就悄悄行事吧。公事房的那个王朗不是当地人吗?就叫他带着那个大公子去认一认人,这样一来也就不打眼了。”
    师爷笑道:“那位大公子也是这个意思,最好什么人都不要惊动。不过今儿恰好逢到王朗休沐,他不在。”
    县令道:“那就等明儿他来上差之后再说。”又小声嘱咐着师爷:“我不好见他,你替我好好款待那位大公子。虽说那位是庶出,可听说很得侯爷的器重,连皇上都夸过他才学的。咱们虽不巴结着那府里,可轻易也别得罪了。”
    *·*·*
    再说回鸭脚巷。
    那小静和三姐在雷家闲聊了没一会儿,隔壁就响起了板牙娘的声音:“小静,该做午饭了,回家淘米择菜啦!”
    正聊到兴头上的雷寅双立时撇着嘴对小静道:“你娘也真是,整天就只知道支使你干活,怎么没见她支使板牙?!”
    小静叹着气道:“谁叫我是女孩呢。”
    “女孩怎么了?!”雷寅双忽地叉起腰,圆瞪着眼道:“谁规定家务活就只该女孩子来干的,谁说男孩就不能干了?!你看我家小兔,做的饭比我爹做的都好吃。”又道,“你可别信你娘重男轻女的那一套,总当自己比男孩矮一等似的。”
    小静看看一脸义愤填膺的雷寅双,不禁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呀,被雷爹爹给惯坏了,什么都要跟男孩比。我娘说了,这就是女人的命,前辈子欠下的。要不那些和尚怎么劝人修来生呢,想要不受这份苦,来世修个男儿身吧。”
    雷寅双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却叫三姐暗地里掐了一把。
    而这“暗地里”,显然并不够“暗”,竟叫小静给看到了。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只看着三姐笑了笑,抬头冲着院墙那头仍在叫着她名字的板牙娘应了一声“哎”,便转身出了雷家。
    不一会儿,隔壁院里便传来了小静和她娘说话的声音。三姐这才回手戳着雷寅双的脑袋,压着声音道:“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你以为她不知道?不过是她好面子,不肯往外说心里的委屈罢了,偏你还往她伤口上撒盐!”
    雷寅双扁着嘴道:“我就是替她觉得不公平,婶儿也太偏心了。”
    “公平?!”三姐冷哼着又戳了她一指头,“这世上有什么是公平的?!人生来就有贤愚贫富之分,原就没地方找那‘公平’二字。再说,谁家这么大的女孩儿不帮着家里做家务?也只有你,竟什么都不会!小静说得对,你就是被你爹给宠坏了!”说着,又戳了她一指头,起身拍着裙摆道:“我也回家做饭了。”
    雷寅双一向是“行动的巨人,言语的矮子”,叫她跟人动手她一点儿都不怵,偏口舌上笨了些。这会儿她直被三姐教训得一阵哑口无言,等到她终于想起来该用什么话回击三姐时,三姐的背影早消失在门外了。于是小老虎跳起来追出门去,抱着那半扇门,冲正从荷包里掏着钥匙准备开自家大门的三姐皱着鼻子嘲道:“说得姚爷爷没惯着你似的!就算我莽撞了些,可也没像你那样,生了张毒舌嘴!”她冲三姐一吐舌,用力合上门。
    三姐愣了愣,看着雷家大门无奈地摇摇头,这才抬手开了自家的门。
    雷寅双关了院门后,背靠在门上不服气地冲着三姐家的方向噘了噘嘴。
    其实她也知道三姐说得没错,别看她爹人前不爱言语,却着实是最宠她的。别人家像她家这种情况,女孩儿早代替了过世的母亲担起家里的活计,只有她爹舍不得叫她吃苦,宁愿自己又当爹又当娘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堂屋时,才发现小兔竟不在堂屋里。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她便知道,怕是小兔也开始准备做午饭了。
    虽然小兔伤了脚,可他却是个闲不住的,这几天,家里的一日三餐全都是他做的。
    雷寅双探头往厨房里一看,便只见小兔果然坐在厨房的小桌边剥着毛豆。于是她也坐了过去,伸手从那笸箩里拿了把毛豆,笨拙地剥了起来。
    小兔江苇青一边剥着毛豆,一边观察着雷寅双的脸色。
    所谓“牙齿和舌头总有打架的时候”,加上那姚三姐还是个言语刻薄的,所以鸭脚巷的几个孩子间常常会发生一些小口角。不过小兔发现,虎爷雷寅双对她这几个朋友竟是出奇地有忍耐力,便是三姐说话简直是不带嘲讽不开口,也少见她会像刚才那样,跳起来去反击的。
    显然,雷寅双心里藏着什么心思。这会儿她剥着毛豆的模样,明显带着八分的心不在焉,以至于竟把刚剥出来的毛豆扔到地上,反而把毛豆壳放进了碗里。
    江苇青的眼微眨了一下,便伸手过去将她手里正剥着的毛豆拿了开来,然后低头将地上的毛豆捡了起来,又将碗里的毛豆壳扔了出去。
    雷寅双看看他,再看看扔出去的毛豆壳,这才意识到自己帮倒忙了,便叹了口气,干脆也不剥毛豆了,只屈起手肘,往那小饭桌上一趴,无精打采地托着个腮。
    “怎么了?”江苇青问。
    “我在想,”雷寅双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江苇青没有接话,只那么抬眼看着她。
    不过显然雷寅双也不需要他接话,托着腮接着又道:“我娘没了以后,家里就只有我和我爹两个。板牙奶奶说,我爹该趁着年轻再娶一个,可我怕我爹再娶了之后,就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待我了。你说,我这么想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就只想到我自己,却是一点儿都没替我爹着想……”
    看着陷入沉思的雷寅双,江苇青也跟着一阵沉默。
    他之所以选择留下,除了不愿意重新落入前世的那种境遇外,最大的因素,就是他不愿意离开虎爷,不愿意离开前二十年生命中,唯一一个给过他温暖的人。他甚至悄悄藏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前世,他是注定错过了她,这一世,他却是再不愿意错过了。所以他要守着她,他要看护着她,他要陪她一起长大,他要一点一点地……将她据为己有……
    “我错了,我真是太自私了!”忽地,坐在对面的小老虎那撑着下巴的手猛地落下,在小饭桌上狠拍了一记。她看着他大声说道:“真正关心一个人,应该是以他的想法为准,我不该以我的想法去限制他,更不应该因为我想要怎样,就去逼着他来顺从我的想法。真正关心一个人,应该由他自己去做主,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应该支持他,这才是关心一个人的正确姿势!”
    江苇青的心头突地一跳,险些以为虎爷竟看透了他的想法,这是在给他警告了……
    他抬起头,带着怔忡看着她。
    雷寅双却是误会了他这怔忡的神色,忽然冲他弯起眉眼,笑道:“是不是没听懂?”
    江苇青犹豫了一下,点着头道:“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雷寅双的眼又弯了弯,重新坐回小凳上,拿起一颗毛豆,一边剥着一边对小兔笑道:“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我做梦的时候经常会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人,那些人还说着些稀奇古怪的话。比如这个‘正确姿势’,明明不该用在这里的,可我梦里的那些人偏偏就是这么用的。其实仔细想想,这么用也不是那么叫人听不懂,是吧?而且还挺有趣的。”顿了顿,她又问着他,“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有趣的梦?”
    江苇青再次怔了怔。这几天其实他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奇遇。若不是那种被人杀死的感觉太过真实,若不是逃亡时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太过真实,他差点就要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个荒唐的梦了……
    “我……可能……也许……做过吧……不记得了。”他不确定地道。
    “你也不记得啦。”雷寅双道,“三姐和小静姐姐也说他们曾经做过一些奇怪的梦,不过醒来后都不大记得了。就是比如头一次去个什么地方,或者刚做了一件什么事,却突然感觉很是熟悉,就好像在梦里曾经到过这么个地方,曾经做过这么一件事一样。”她得意洋洋地晃晃脑袋,“不过我运气比你们好,我的梦我总能记得很清楚。告诉你吧,梦里还有人给我讲故事呢!那天我给你讲的那个梁山好汉的故事,就是梦里梦到的。”
    又顿了顿,她忽然想到什么,将头伸过桌面,凑到江苇青的耳旁小声道:“我怀疑,那个花掌柜,不定之前就是开人肉包子铺的!”
    她正说着,忽然感觉背后光线一暗,回头看时,才发现她爹回来了。
    “爹,你回来啦!”
    雷寅双扔下手里的毛豆,向着雷大锤扑了过去。
    雷爹“嗯”了一声,笑着伸手抚了抚雷寅双的头顶。
    江苇青看看他落在雷寅双头顶上的手,然后抬头看向雷爹的眼。雷爹的眼中,除了往常惯有的溺爱外,竟还多了一份不太明显的疼惜。于是江苇青忽然就有一种感觉,似乎是雷爹在门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他看向雷爹时,雷爹也抬眼向他看了过来。于是他站起身,冲雷爹叫了声:“雷爹爹。”
    小老虎在她爹怀里扭头看着小兔做了个鬼脸。虽然小兔在她面前把那一声“爹”叫得极为顺畅,可当着她爹的面,他却又不好意思直接那么叫了,所以总和三姐他们一样,叫着她爹“雷爹爹”。
    “又辛苦你做饭了。”雷爹爹对小兔笑道。
    “都是一家人,道什么辛苦呀!”雷寅双抱着她爹的胳膊笑道。
    于是,小兔对着雷爹爹抛过去一个他那标志性的乖萌笑脸——便是小老虎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小兔却能感觉得到,这看似温和没脾气的虎爹,其实对他一直都是有所保留的。
    ☆、第二十二章 ·大公子
    从江河镇到徐县县城,若是骑马,不过只需一个时辰左右也就到了。可鸭脚巷的三户人家都不富裕,自然是养不起马的,所以板牙爹王朗也只能在休沐时才回镇上的家里,平常则是借住在县衙的班房里。
    而借住在县衙的一个明显好处,便是叫他混得个人缘极佳。
    如今大兴开国不过不到十年的时间,所以官风还甚是清廉,上上下下也都不曾像前朝那样出现人浮于事的情况,甚至可以说,县衙的人手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可谁家里没个有急事的时候?便是找人代差,也需得人愿意。且,就算愿意,若叫人随便应付了差事,落了错处,最后还得是自个儿担着。而王朗因就住在县衙里,倒是极方便替人临时顶一顶差的。且他为人热心,不管谁托他代为当差,他总能尽心尽力把差事做得滴水不漏。
    人情往来总是这般有来有往的,他愿意不计较得失地去帮人,县衙上下人等自然也愿意照顾于他。所以,他才刚一进县衙大门,便从门房那里知道了昨儿京里来人的新鲜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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