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求的很简单,只要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就足够了。她的煜儿这样小,她还想看着他平安喜乐地长大,然后成为他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人。
    武则天看着眼前的小女儿,这个小女儿平时在她跟前总是有分寸地任性有分寸地撒娇,显得十分敬畏母亲又十分识时务。如今看来,那些不显山不露水,全是掩饰。
    武则天看向李宸,“我记得你父亲驾崩之时,长安便收到你二兄得了癔症的事情。”
    武则天的话一出,原本跪伏在地的上官婉儿也忍不住面露惊讶的神色。
    武则天:“你父亲驾崩后,你三兄与我商量,要将你二兄接回长安养病,以慰你父亲在天之灵。那是你第一次与母亲顶嘴,说要将一个疯子接回长安做什么,难道想让父亲瞧一瞧他生前看重的儿子变成了疯子的模样。母亲以为你是在怨我当日处置你二兄之时,不顾你父亲的感受,因此你父亲驾崩后我想将你二兄接回长安来你不愿让我如愿,想让我心中也不好过,好为父亲出口怨气。“李宸神色不动:“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永昌都忘了。“
    武则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好似娓娓道来一般:“母亲本来也已经忘了,可这几日到了上阳宫,百无聊赖,便又想起来了。永昌,你二兄当真是得了癔症吗?”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
    武则天:“你实情相告,我绝不生气。”
    李宸朝母亲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笑容,“阿娘,为何如今想起这些事情?您当初不都已经派了人前去巴州查探虚实了吗?”
    武则天冷笑,“因为母亲发现,从前的许多事情,如今回想,觉得当真是惊人的巧合,又是惊人的荒诞。”
    李宸并未正面回答母亲的问题,“母亲能成为空前绝后的女皇,在许多人看来也是惊人又荒诞,可却是事实。”
    武则天深深地看了李宸一眼,十分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以后没有我传话,不要再来上阳宫请安。”
    李宸朝母亲行了个礼,拜别母亲,然后离开了上阳宫。
    武则天看着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她穿着深紫色的广袖长裙,长长的披帛从她的手臂垂下,落在了地面上,将她的背影拖拽地十分修长。而上官婉儿跟随在她的身旁,神色十分恭敬地跟她说着些什么,她偶尔的时候会偏一下头看向上官婉儿。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太后冷冷地将目光收回,她身上果然留着李治的血,从来都不曾让她的父亲失望。
    神龙正年十一月,在政变后十个月,皇太后武则天病逝于上阳宫仙居殿,享年八十二。
    新皇李贤遵从母亲遗愿,扶母亲灵柩回长安与高宗皇帝合葬。与此同时,李贤恢复了长安昔日的政治地位,搬回长安居住。
    而永昌公主李宸在母亲武则天下葬在父亲的陵寝之后,就一病不起。
    公主的病来势汹汹,御医等都束手无策。圣人李贤一天派十几个人进出永昌公主府询问病情是否有起色,可一连半个月,公主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
    此时已经是首席宰相中书令的宋璟自从公主病后,也不管圣人才回到长安,诸事需要整顿,直接告假在家守着公主。
    帝王最疼爱的阿妹缠绵病榻,倚重的中书令宋璟又告假,帝王身心都很憔悴。按捺不住,去了一趟公主府探望阿妹,阿妹的病情还是毫无起色。
    李贤招来御医询问公主的病情,御医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竟然得出公主这大概是心病的结论。气得帝王怒声骂御医是饭桶,差点没一脚踹了诸位太医。
    幸好驸马宋璟及时出现,才阻止了这么一场惨剧。
    驸马大概是心里牵挂着公主,跟圣人也没说上几句话,说了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到最后,他干脆脸上挂着苦涩的笑意,跟帝王说道:“或许御医也没说错,永昌这是心病。”
    李贤:“……”
    帝王实在很担心公主还没病好,驸马也跟着生病了。
    宋璟看着帝王的脸色,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只跟帝王说道:“时候不早了,陛下先行回宫罢。永昌若是醒来,臣定会第一时间派人进宫告知陛下。”
    李贤没辙,只好先行回宫。
    宋璟的视线胶在公主的脸上,一言不发。过了半晌,他才伸手去摸了摸公主的头发,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倒是放置在薄被之外的手指微动了下,宋璟便将她的手握了起来,细细摩挲。
    他在想,他的公主这般,哪像是重病,分明像是倦极了之后沉沉睡去的模样。
    他正想着,却听到宋煜低声问道:“阿耶,阿娘会醒来吗?”
    小宋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也没有人通报。
    宋璟手握着公主冰冷的手,默然颔首。
    “阿娘为什么会睡这样久?”宋煜走到榻前,漆黑的眼落在母亲的脸上,神情十分忧心。
    宋璟也不顾儿子在旁,伸出手去触摸公主那浓密的眼睫毛,“大概,是累了吧。没事,很快就会醒来。”
    御医说她是心病,大概也是没错的。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她虽然看着没心没肺,实则是操碎了心,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着,不曾有丝毫的放松。
    每每想到这些年来她过的日子,他都宁愿她不过是个任性妄为的公主,也好过那般殚精竭虑,心里都没有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没关系,她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而她想做还没开始做的事情,后面还有他。
    宋璟想:都睡了大半个月了,赶紧醒来吧。醒来之后,当她任性妄为的长公主,推行新政那是他的事情。只要她醒来,好好的,待他新政初成,便退下来,陪她一同游遍名山大川、五湖四海。
    他俯首在她的额头轻吻了一下,随即也上了榻将她搂进了怀里,才动了下,便听到怀中的人很是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宋璟愣了下,不敢置信地望着怀里的那个人,只见她的眼皮动了下,浓密的眼睫微微颤抖着,然后缓缓张开。她那茫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良久,然后皱着好看的眉毛,“黑了,又瘦了,长得没以前好看了。”
    宋璟:“……”
    睡了大半个月,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嫌他丑,她可真行。
    ☆、第190章 :歌尽风流(完)
    永昌公主好像是一辈子都没好好睡过觉一般,那天被挤上榻的驸马弄醒了之后,公主嫌弃了一下驸马长得没以前好看之后,又沉沉睡去。
    宋璟:“……”
    驸马忍不住捧着公主的脸细细地看了一圈儿,她三天前醒来之后,又睡了过去,可比起之前睡得天昏地暗的情况,如今倒是会喊饿了,但也只限于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样的状态。
    宋璟松开捧着公主脸庞的双手,看了看室外洒了一地的太阳。冬日里的太阳并不猛烈,她在榻上睡了这些日子,大概也要晒晒太阳。于是宋璟二话没说,让杨枝甘露等人在院子里准备好热茶点心,然后帮公主将衣衫换好,再拿来一件雪白的狐裘将她包成粽子,然后将她抱出了院子。
    外头忽然亮起来的光线让睡容十分安详的公主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感觉自己好似在一艘小舟上晃荡。她的眼睛眯开一条缝,便看见了宋璟十分好看的下巴线条。她抬起一只手,在他的下巴摸了一把,声音好似梦呓,“你要带我去哪儿?”
    醒了?
    宋璟低头看了看公主,温声说道:“去院子晒太阳。”
    “不去,我困。”公主的头一歪,又枕在了宋璟的肩膀上,眼睛一闭,就又要睡过去。
    “永昌,别睡。太平公主说今个儿要带万泉来看你。”宋璟生怕她又睡过去,连忙说道。
    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抱到了院子里,杨枝甘露等人见到公主和驸马到来,连忙上前伺候,端茶的端茶,端点心的端点心。
    李宸睡了好多天,开始的时候是真的在生病,高烧不退,后来高烧退了之后,便是一直沉睡。断断续续地睡了大半个月,将身上的骨头都睡得软绵绵的,见到侍女走来走去,又觉得眼睛发晕。
    她皱着眉头,“你们别都走来走去,这里不要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等身边的人都退下,李宸才强打起精神,“我睡了很久么?”
    宋璟点头,“快二十天了,圣人来看过你,但当时你还没醒。后来你醒了一次,但还是一直不断地睡,有这么困吗?”
    李宸掩了个哈欠,眼里水蒙蒙的一片,点头,“困,其实也想起来,可眼睛睁不开。”顿了顿,她又笑着说“广平,我做了许多梦。”
    宋璟扬眉,看向她。
    李宸苍白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轻声说道:“我梦到了父亲,又梦到了母亲。他们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两个人在我的不羡园里散步,十分和谐。我看到他们,心中觉得十分高兴,想要追上去,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只好又折了回来。”
    宋璟伸手碰了碰她的侧颊,幸好是没追上,追上了还得了?
    她在昏睡的时候,御医束手无策,原先起烧的时候还能说是公主病重,可后来烧也退了,她就是醒不来。御医怎么用药都没用,只能说她这是心病,也有人跟宋璟说这是鬼神作祟,让宋璟请来灵隐寺的悟云大师来念经驱魔。
    帝王李贤也没辙,也跟宋璟说阿妹幼时也曾经这样大病过一场,也是怎么都睡不醒,后来父亲请来了三清观的道长和感业寺的师太来为阿妹念经做法事,后来阿妹的病便好了。
    于是帝王这厢说完,那厢就火急火燎地派来了灵隐寺的悟云大师和感业寺的师太,说要为李宸祈福,弄得宋璟啼笑皆非。
    宋璟看着李宸,忽然说道:“永昌。”
    李宸抬眼,看向他。
    宋璟微笑着说道:“日后的那些事情,你都别管了罢。”
    李宸眨了眨眼,看向宋璟。
    宋璟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可李宸却奇怪地听明白了。他说的,是朝廷的那些事。
    宋璟将她搂在了怀里,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李贤这几年虽然身体健康,可与皇后是一直膝下无儿,帝王似乎也是看淡了,打算将从相王那里过继来的李隆基立为了太子。只是这些日子公主生病,帝王忧心阿妹,立太子的事情不过是提上日程,到底什么时候立,还没确定。
    但李贤让宋璟当了李隆基的老师,教导他的功课。
    以及有大臣建议圣人将从前召回来的郡王亲王都放回各地,李贤拒绝了。
    宋璟下巴蹭了蹭李宸的头顶,双手环在她的腰间,不徐不疾地跟她说着那些朝堂的事情,那语气好像是在跟她娓娓道来什么故事一般。
    “你从前跟我说过的新政,我有想过,也跟圣人提了一下,他似乎颇有兴趣。”
    李宸低头,一边听着宋璟的话,一边细细地摩挲他的手指。
    关于宋璟说过的新政,李宸只是提出过一个类似的想法。不是类似于后世那样相互制衡的几权分立,而是加强中央集权。
    不论是宋璟还是李宸,从李治从政时期开始说起,到武则天下台这个时期,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皇帝几立几废,大臣可以制衡皇帝,牵制皇权,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因为权力并不只是集中在皇帝手中,也有相当部分是分给了大臣的。
    而张柬之等人为了让李贤能够顺利接下帝位,发动政变,这也让李贤有所警惕。帝王并非是无所不能,如果分了太多的权力在这些大臣手中,也会危及皇权。
    于是,李贤试探性地跟他所信任的首席宰相宋璟说了一下,他认为大臣手中不宜拥有太多的权力,君明臣贤的这样子固然是好,若是君不明、臣亦不贤的时候呢?
    并非每个皇帝都是明君,古往今来,昏君随手一抓也有一大把。可大臣随随便便就能发动政变,把皇帝废了,这像话吗?
    宋璟对李贤是试探性的话给出了一些颇为合帝王心思的意见,张柬之等人有功,并且是大功,程务挺等人是武将,手握兵权,都不能操之过急。而且过河拆桥这种事情,难免会让大臣心寒,不如循序渐进,昔日召回的亲王郡王都别放回去了,长安多的是地方,让他们在长安待着。
    宋璟还提出设立军机处,与中书省并立,只对圣人负责。这样一来,中书省和军机处也能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以免宰相团的权力过大,凌驾于皇权之上。
    宋璟的这想法,李贤很满意。当前应该做的,便是成立军机处,待军机处日渐成熟之后,就可以逐步削弱中书省的力量。这么一来,也能给群臣一个适应的过程。
    只是新政的推行,必然会影响到许多人的利益,这些力量的反扑以及各种不满的声浪该要如何解决?这时宋璟又给了李贤一个人选,说英国公李敬业,在军队的改革方面或许可以为圣人效力。
    “新政虽然可行,但也有弊端。”宋璟淡声说道。
    李宸在他的怀里掩了个哈欠,语气透着几分刚清醒的慵懒,“我明白你的意思。皇权至上,有好也有坏,但你不需要想太多,新政若是能推行,就必然是利大于弊。如今我二兄不论如何,总不比旁人差。”
    她倒是挺意外宋璟说出新政有弊端的,她知道弊端是什么,皇权高度集中,如果想要国家长治久安、繁荣昌盛,对君主的个人能力要求会很高。宋璟担心的,不过是设立了军机处之后,若是成功削弱了中书省的力量,那么若是皇帝是昏庸无能之辈,或许就国家江山就岌岌可危。
    宋璟摩挲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李宸在他怀里蹭了蹭,说道:“许多事情,并非是你我能操心得了的,推行新政的事情,我觉得这个事情二兄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的。”
    “公主这般信任璟,当真是让璟受宠若惊哪。”
    宋璟语毕,又沉默了片刻,随后又说道:“你放心,大唐即便是在我手中无法迎来盛世,那么在下一个中书令或是军机处的掌管者手中,总是能迎来你所期盼的盛世的。”
    李宸闻言,哑然失笑:“我有生之年,可能看到?”
    宋璟默了默,随即郑重点头,“肯定能的。”
    只要江山依旧,总有一代又一代筹措满志的热血青年挺身而出,为万民请命,为圣主开创盛世。
    李宸没有再说话,只是叹息一声,缓缓地阖上了双眼,其实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李家宗亲没有被赶尽杀绝,她的兄姐们都好好的,如今是父亲一向都十分赞赏的二兄登上了帝位,历史从此被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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