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外人,阮夫人说起来也是满目黯然,她笃定地点一点头,继续道:“那件事,让济宁侯暴怒。南疆的人都知道,是在钟逍惨死之后,南疆很多地方陷入了腥风血雨,侯爷的手段变得过于决绝狠辣。
    “钟逍那笔账,济宁侯怎么可能不清算,他最善机关布阵,后来……用迷阵困住了梁大公子,整整十日。”
    整整十日……
    阮夫人的语气透着些许惊惧:“梁大公子和手下,是活活饿死的,只留了一个活口。侯爷要那个人去知会崔四公子,想为之报仇,他随时恭候。”
    裴羽缓缓地吸进一口气,“明白了。”萧错痛失结伴成长、一同驰骋沙场的钟逍,崔振痛失如亲生兄弟一般的梁大公子,二人之间的仇恨,是这样结下的。
    起因,他们不会在乎。因为男人之间的情义,没有道理可讲。男人之间对于家族的事情,反倒会始终理智、冷静,从大局考虑进退,而对于生死之交,则是无条件地信任、维护,死生别离之后,便会无条件的为至交报仇雪恨。
    阮夫人见裴羽已经明白萧错与崔振的仇恨因由,再开口,只说后续:“之后,济宁侯与崔四公子来回过招数次,都曾在对方手里受过伤、折损过人手。
    “侯爷差事办完之后,屡次上折子请先帝允许他留在南疆,随意给个官职即可,先帝不允,让他老老实实回京去京卫指挥使司行走。侯爷无法,总不能违抗圣命。
    “侯爷回京之后,崔四公子屡次要求进京为官,崔大人极力阻拦。后来,崔四公子到底是没能成行。”
    后来应该是崔家声威日减,崔振为着家族,只得搁置起自己的恩怨,专心为家族筹谋。萧错亦如此。
    那场恩怨争斗,听旁人讲述都已是惊心动魄。
    他们这种男人的生活,有时候真是堪称恐怖。
    眼下好了,两个人在京城聚首,往日的账有了大把的光景慢慢清算。
    京城不比南疆,动辄舞刀弄剑那是自己找死。想置对方于死地,需得在官场上较量出个输赢。
    这边两个人微声交谈,一旁的阮素娥并没留意到,她一直凝神观望、侧耳聆听着崔家姐妹和张旭颜那边的情形,因着角度不大好,索性转去能清晰看到、听到的地方。
    起初,事情与她以为的大相径庭:
    崔俪娘、崔容娘不是找茬,而是要与张旭颜握手言和。
    姐妹两个联袂到了张旭颜跟前,双双屈膝行礼。
    张旭颜神色冷淡,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沉默以对。
    崔俪娘因此面色转冷,自顾自站直身形时,侧头飞快地望了崔夫人一眼。
    崔夫人神色端肃。
    崔俪娘立时现出几分怯懦,神色逐渐转为和煦。
    崔容娘直起身形,笑靥如花,对张旭颜道:“我和姐姐,曾与张二小姐起过误会,是我们不懂事,还望张二小姐大人有大量,忘记前嫌,日后常来常往。”
    张旭颜展颜一笑,“这倒是奇了,掌掴你们的是我,怎么却要我忘记前嫌呢?来之前喝醉了?”
    阮素娥与一些人闻言,都忍不住低声地笑起来。
    崔容娘的笑容转为惭愧,“张二小姐说笑了。那次的事,是我们失礼在先,不为此,也不会请你忘记那些不快。”
    “忘不了。”张旭颜态度干脆,“这种事,我会一直记着。”
    对于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崔容娘根本没做过,几个回合都不能如愿、下台,此刻已是怒火中烧。可这是母亲的吩咐,她不能不遵从。此刻,戏做不下去了,强行按捺住火气,垂眸不语。
    崔俪娘这会儿已收拾好心情,态度谦恭地道:“我们自知心浮气躁、鲁莽行事,不然也不会惹得张二小姐动怒,今日是诚心来认错,不是有句话叫做以和为贵么?况且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是真心想请张二小姐不吝赐教,也省得日后再行差踏错。”
    张旭颜笑容愉悦,“教训你们,是令堂令尊的事。”
    “……”
    “……”
    事态陷入了僵局。
    崔夫人暗骂两个女儿不会说话,便要起身过去打圆场,让两个女儿下台。可是晚了——
    崔容娘已经忍无可忍,她愤愤地凝视着张旭颜,微声道:“你别不识抬举!”
    张旭颜只是挑了挑眉。人前与人争论,不是不可以。但是,人前绝对不能与蠢货争论,掉身价。
    崔容娘愈发气恼,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你这个小贱人!
    旁观者愕然。
    张旭颜只是还以轻蔑的一笑。
    到了这地步,先前的功夫是白做了。崔夫人恨不得把两个女儿一巴掌扇出去,可面上却要不动声色,扬声道:“你们两个做什么呢?快过来,随我去给诸位夫人请安。”
    崔俪娘、崔容娘顺势下台,转身之际,分别对张旭颜投去怨毒的一瞥。
    张旭颜转身入席之际,自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忽而回眸,望向崔夫人所在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夫人,烦请您帮我收着这个荷包。”
    是哪位夫人,不知是她无意还是有心,咬字模糊不清,没人知道她所指的是哪个。
    崔俪娘与崔容娘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张旭颜,疑心她要打什么鬼主意,为难自己的母亲。
    可是,张旭颜神色平静,她们也就转身,继续走向崔夫人所在的位置。
    是在这时候,张旭颜抛出了手里的钱袋子,落在姐妹两个前方一两步的距离。钱袋子打开了,一粒粒黄豆大小的滚圆的金豆子散落在地。
    穿着高底鞋的姐妹两个在看清脚下东西之前,已经踩了上去。
    崔容娘脚下一滑,身形不稳,便要向后摔倒。刹那间,她无意识地寻找支撑,伸手用力抓住身边崔俪娘的衣袖。
    崔俪娘也踩到了滑溜溜的金豆子,并不能帮她,倒是能与她有难同当——两个人一同仰面摔倒在地,不自主地发出惊呼。
    一时间,在场绝大多数人的视线都循声望过来。
    张旭颜却已若无其事的落座,端起面前的一盏热茶,惬意地喝了一口。
    崔夫人急得站起身来,看着两个再次在人前丢人现眼的女儿,脸色青红不定。
    宫女、太监急急地赶了过去,有的忙着捡金豆子,有的搭手扶起姐妹两个。
    崔夫人转头望向崔耀祖。不知道韩国公说了什么话,崔耀祖此刻敛目沉思,对这边的动静毫无察觉。她又望向四儿子,正是此刻,崔振与萧错朗声笑起来,碰杯饮酒。
    不。
    他们父子不是没有察觉,是不想察觉。
    女孩子之间的是非,他们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掺和。
    道理都明白,心里却生出了无力感。老四对手足的态度,打前几年起,便处处透着凉薄。他再也不是那个将妹妹捧在手心里的哥哥。俪娘、容娘便是闹出关乎生死的事端,他大抵都是个冷眼旁观的态度。
    怎么会这样?
    长子、四子、五子和两个女儿,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他们为何不能齐心协力、手足相亲?
    崔夫人叹息一声,缓步走上前去,对两个女儿投去甚为严厉的眼神,低声道:“快去坐好,不准再生口舌是非!”
    阮素娥全程目睹,满心的幸灾乐祸,回到阮夫人、裴羽跟前细说由来。
    说话间,楚王妃、晋王妃、昭华长公主、舞阳公主先后而至,她们给太后拜寿之后,在场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之后,大皇子牵着江姑姑的手进殿来,小大人儿似的给太后拜寿:“孙儿恭祝皇祖母寿比南山。”清脆稚嫩的童音煞是动听。
    太后大喜,笑眯眯地频频颔首,“好孩子,快起来,到哀家这儿来。”
    大皇子立刻活泼起来,起身后小跑着到了汉白玉御阶前,踌躇片刻,对江姑姑张开手臂,“抱我上去。”
    江姑姑自然要依他,将小人儿送到太后跟前。
    太后将疼爱到骨子里的孙儿安置到怀里,笑逐颜开,容颜无形中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人们得了空闲,都有意无意地寻机打量着大皇子。只见他与皇帝容颜酷似,是样貌极为漂亮的孩童。
    而这时候的风华无双的皇帝,正与皇后低声交谈着,目光温柔之至,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这帝王这般的目光、笑容,大抵只有皇后在场时才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平日里,无人有幸可见到。
    帝后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有过相隔万里的离散,有过重聚之后的再度携手。一路艰辛,到了旁人嘴里,不过三言两语。
    这些不打紧,重要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且惜取眼前人。
    裴羽自然也明白,很多人并不似自己的心绪,望向帝后的眼神,存着别的心思。
    很多人盯着的是皇后的身量,盼着她或是害怕她再度有喜。
    到今时,帝后膝下只得大皇子一个孩子,子嗣单薄。并且,皇后以前的身子骨,不是一般的不好,谁都不能指望她让皇帝多子多福。
    皇室子嗣不旺,是很多人生出妄念的根本所在。
    裴羽听说,礼部最近有人一直在不断上折子劝说皇帝明年开春儿选秀,召各地出色的女子进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皇帝一直留中不发,硬生生拖到了年尾,一句准话都没给过。
    身在皇位皇后位,怎么样的性子,都要慢慢沉淀起来,不得已之处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来:这种往皇帝身边送人的心思,要搁在以前,夫妻二人早就下手惩戒了。可如今呢?只能收敛火气不予理会。
    裴羽侧目望向楚王妃、晋王妃、昭华长公主和舞阳公主。
    两位王妃与昭华长公主言笑晏晏,楚王、晋王前一段各自的失与得,似是根本不能影响他们发妻的心绪。昭华长公主有着一副很耐看的容貌,越看越觉得悦目,已有了四五个月左右的身孕,面庞焕发着有了喜脉的人特有的那种光彩。
    舞阳公主与昭华长公主是平辈人,后者得了皇帝亲封的长公主封地、封号,前者并没获得这恩宠。
    看装扮,舞阳公主已经及笄,面容娟秀,神色沉静,并没兴趣参与两位皇嫂与姐姐的谈话,心不在焉地独坐一旁,视线一直有一搭无一搭地望向对面男子席位的一个地方。
    裴羽循着这位公主的视线望过去,惊觉正是萧错与崔振所在的位置。
    因何而起?
    她来不及多想这个问题——不少高门贵妇移步过来找她寒暄。原本已经回到原位的阮夫人又折回来,站在她一旁,帮忙引荐陆续前来见礼的人,时不时低声提醒一句,例如这个人脾性如何,什么话犯忌讳不宜说。
    裴羽打心底感谢阮夫人这份热心,并且也已看出来,阮侍郎对崔家连井水不犯河水的心思都歇了,摆明了是要站在与崔家对峙的位置,不然的话,阮夫人今日不会在这种场合这般殷勤。
    换个人,自然不能这样看,可是阮家情形不同。阮素娥登门济宁侯府在先,阮侍郎夫妇都是知情的,并没干涉两个人相见亦或书信往来,加之阮夫人今日分明是有意拉近关系,足以说明阮侍郎的态度。
    送到眼前的好处,裴羽并不推辞,没必要。至于日后么,要再看情形。
    裴羽闺中的一些小姐妹也随父母前来赴宴,少不得要欢欢喜喜地凑到一处叙谈几句,其中包括左都御史的爱女王四小姐、监察御史的爱女赵大小姐、文华殿大学士的爱女魏三小姐等等。
    成国公夫人也来了,到了裴羽面前,态度居然破天荒地透着谦和、感激,“这些日子,你都悉心照料着你二弟妹,辛苦了,我真是感激不尽。”
    裴羽闻言,心里先是惊讶,继而便有些感动。看起来,哪一个为人|母的都一样,为了儿女,到了一些关头,只要能让儿女获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付出。成国公夫人一定是不情愿的,可还是放低了姿态——要知道,这可是个没有城府的人,做戏于她是很艰难的事情。正因如此,她才为之动容。
    “应当的。”她笑应道,“我与二弟妹一向投缘。”
    “这就好,这就好。”成国公夫人的笑容愈发愉悦。
    没心机的人,过了三四十岁之后,笑容里有着宛若孩童的单纯;城府深的人,过了三四十岁之后,笑容则是透着舒朗、豁达、淡漠或深沉等等。成国公夫人属于前者。
    裴羽的笑容愈发真诚,“改日去府上,给您请安。”过年期间,她和萧错总要去成国公府拜年,这是分家也不能免去的。分家而已,又不是把萧锐、萧铮逐出家门。
    “好啊,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儿说说话。”有喜的人,头三个月不宜声张,只限于亲朋知晓,又是这种场合,实在不便多说什么。由此,成国公夫人寒暄几句便辞了裴羽,转去别处。
    正午,宫女、太监循序而入,呈上一道道珍馐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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