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元琛的肩膀有些僵住。
    皇帝微微笑了笑。“朕不怪你。”
    他仿佛感到有些疲乏了,合眼片刻,再睁开时,神色已经转为肃穆。
    “朕要不行了。大兴的江山,朕不放心交给你的别的那些兄弟们……”
    段元琛要开口时,皇帝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段元琛迟疑了下,慢慢又闭上了唇。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朕再清楚不过。朕这里,立了两道遗诏,其一,朕的第七子元琛继承大统。其二,皇太孙东祺继位,由你辅政。选择在你。你要当皇帝,朕传位于你。你不想当,朕不勉强你,但你须辅佐东祺至他成年亲政。东祺有慧根,心性却嫌不定。若好好加以引导,日后当不失为一明君。”
    徐令端过来一个托盘,上有一本花名册。
    “殿下,这册子里,是皇上替您列出的可用官员。有些殿下是知道的,还有些,是皇上这几年暗中遴选出来的。”
    段元琛慢慢地翻开花名册的扉页。赫然看到第一个名字便是卢嵩,其后跟着刘伯玉。
    每一个名字之后,都详细列出了履历及长短之处,十分详尽。
    “卢嵩德才兼备,又有威望。从前任中书令时,于律例法令上便助朕不少。就这样退隐乡野,可惜了。朕知他虽老,但济世之心未去。从前只是心灰意冷,这才致仕归乡。朕留一亲笔书信,你代朕转交于他,他必回朝效力。至于刘伯玉,此人有大能,勘用。但醉心功利。这样的人,反最容易驾驭。”
    “别怪朕逼你……十年前将你赶走,如今还要将你置于这样的境地。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帝王之家。往后那些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就看你的化解了。无论为君为臣,朕相信你应该都能应对自如。福祸相依,朕现在想想,你这十年的放逐,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望着段元琛的目光渐渐也涣散了起来。
    “至于十年前的那桩冤案,朕就留给你来翻案了。”
    “朕这一生,若说有愧于心的人,就是沈弼了。”
    皇帝顿了下,说道。
    段元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目中渐渐蕴泪。
    “朕昨晚上,还梦到了你的母妃。她还和从前一样年轻好看。朕却老了。这么多年没见她,朕也该去找她了……”
    他喃喃低语,闭上了眼睛。
    段元琛慢慢地握紧皇帝那只冰冷干枯的手,肩膀不断地颤抖。起先只是微微的轻颤,渐渐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将整张脸俯压在了皇帝那只手的侧旁,哽咽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低低地叫出了一声“父皇”。
    皇帝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神情安详。
    ……
    半年后,正值夏末。
    这日的午后,范阳涿郡的一处乡下,桑榆成荫,四下静悄悄的。
    双鱼和老妈子陆妈一块儿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陆妈做着鞋,双鱼趴在一张矮桌上,仔细地描着一个鱼虫绣花花样。这时,门外有人喊门。陆妈便放下鞋,过去开了门,见来的是个脸生的庄稼汉。那庄稼汉见门开了,忙不迭便作揖,恭恭敬敬问道:“这里可是北山老大人的宝宅?”
    卢氏一门在涿郡素有乡望,卢嵩在乡里更是无人不知。他自号北山,去年回乡后,给这八九间祖上传下的老屋自题了个“北山草堂”的横匾挂了起来,乡邻便渐渐都以“北山”之号称呼卢嵩。
    陆妈称是。那汉子十分欢喜,忙道:“我是二十里外林庄的,唤我一声林老二便可。我家儿子过两天要娶媳妇,门口还少一对喜联。上回我们村有户人家办喜事,听说那对喜联就是老大人这里求来的,全村人都羡慕。故这回我也腆着脸找了过来,想求老大人也给我们家写一副喜联,回去了我贴在门口,沾沾老大人的光。”
    半年前,武帝驾崩。按照向来的居丧制,天子驾崩,举国同服三年之丧。但武帝在遗诏里却特意提了这一点,称“三年居丧不可行,以日易月即可”,所以出临三日释服,落葬后,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满三十七日,便视同服丧期满,民间早不禁婚娶了。
    卢嵩回乡后,常给乡民义诊看病,之前也确实有应乡民之求写过喜联,所以这个邻村人现在上门求对联,本也没什么。
    “不巧了,我家老爷两个月前便上京了,村人都知道。”陆妈说道。见林老二走了几十里路过来一头大汗,闻言一脸失望的样子,想了下,说道,“不过,我家表小姐也能写一手好字,常给乡里人写家书。你要不要请她给你写副联子?”
    林老二起先听闻卢嵩进京不在乡里了,未免大失所望,转而又听卢家表小姐能代替写对联,虽然不及卢嵩老大人本人写来的好,但总比空跑一趟要好,带回去总归是说出自北山草堂,何况,请私塾先生写的话,还要封包。急忙道谢,递过带来的红纸。
    陆妈让林老二稍等,拿了进去。双鱼早听到了对话,接过进屋,很快写好对联,干了拿出来。林老二见对联上的字十分好看,心里便欢喜了,等听到双鱼念了一遍,“翔凤乘龙两姓偶,好花圆月百年春”,更是欢喜,接过了再三躬地身道谢,又留下带来的两个红鸡蛋,临走前好奇地问了声,北山老大人进京,是给小皇帝召去又当大官吗?
    朝廷要是能多几个像老大人这样的好官,那就好了!
    林老二又这样感叹了一句。
    ……
    半年之前,武帝驾崩,皇太孙东祺继位为新帝,定年号裕泰,因东祺年幼,遗诏命七王段元琛摄政,辅佐东祺至十六岁成年亲政。
    消息传到涿郡之时,卢嵩服麻披孝,面朝京城方向,扑地恸哭不止,一度还因哀伤过度,差点晕厥了过去。
    新君继位,诸事纷杂。但国丧完毕不久,朝廷便以新君之名,发了一道平反诏,为十年前在朔州一役中蒙冤的荣孝诚、沈弼以及相关牵涉的十数人洗去罪名。已去世的荣孝诚、沈弼等人封谥享庙,尚在世的,另行起用,加官进爵。新君在诏书中也表达了要以前事为鉴,不避暗讳,纳言求治的态度。
    这也是新帝登基后所发的第一道诏书。
    当年朔州一案,牵涉极大,荣孝诚沈弼在军中又有威望,两人先后这样蒙冤而去,朝廷不少将领,尤其是中下层的军官无不感到心寒。如今幼帝登基,摄政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朔州一案的蒙冤将领平反,消息传开,人心振奋。
    这个消息经由涿郡郡守带至卢嵩和双鱼面前时,卢嵩再次大哭,连夜写了一片悼文,祭奠十年前已经离世的沈弼。双鱼当时极力忍住了,后来回房,也是整整哭了半夜才止。父亲的冤屈终于得以洗脱,她原本该为此感到欣慰。只是,纵然如此,亲慈已去,十年后荣哀再打,终究也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幸而她还有舅父的庇爱,也是不幸中的幸事。只是两个月前,京城来了特使,带来的一纸先帝遗书,把舅父又给召走了。
    双鱼不知道老皇帝在遗书里写了什么,她只知道,舅父看了遗书后,在草堂书房内徘徊了整夜,次日告诉双鱼,他终于还是决定应先帝诏,再次入朝为官。
    舅父是在差不多两个月前入京的。当时双鱼并没有随他同去。舅父说法,让她在老家这里再留些时日,等他入京,一切安顿好了,看情况再接她过去。
    双鱼并不急着上京,所以安安心心地一直住了下来。这里近半的村民都是卢嵩本家,对卢嵩极是敬重,双鱼住这里,自然也受到百般照拂,她甚至渐渐有些喜欢上了现在这种恬适的田园生活。
    ……
    林老二拿着写好的对联欢欢喜喜走了。双鱼画好了绣样,回到房里,夹在一本书中压平。无意翻书之时,一张干枯了的枫叶从书页里滑了出来,落到地上。
    双鱼一怔,望着地上那枚枫叶片刻,脑海里不自觉便浮现出了当日它飘落到了他的头上,粘着不肯下来,最后被她抬手取下时的情景。
    当时一幕,现在想起,依然还是历历在目。
    时间过的如此之快,转眼,差不多一年竟又过去了。
    以他摄政之尊,如今想必躬勤政事,日理万机吧?
    双鱼怔忪着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杂乱马蹄和脚步声,家里仿佛来了外人,接着,陆妈带着惊喜的声音便一路地响了进来:“表小姐!表小姐!少爷回来了!郡守大人领了个钦差也一道过来了!你快出来啊——”
    双鱼一惊,急忙俯身捡起那枚枫叶飞快夹回书里,合上书,转过身,见门已经被陆妈给推开了。
    “少爷回来了!还有个太监钦差,说以前认识您——”
    陆妈笑容满面地道。
    第40章
    双鱼猜是六福。
    卢归璞这趟回来,双鱼倒不惊讶。卢家村这边家里虽有老陆夫妇随她一道,左邻右舍也都是亲族,但舅父那边,料他不放心让自己这样长久留在乡里,差表哥回来,本在她意料之中。
    但六福也来了……这就有点费解。
    双鱼急忙到了堂屋。陆妈口中的那个“太监钦差”,果然是六福。
    有些时候没见了,这会儿乍碰面,双鱼情绪有些激动。卢归璞倒还好,这一年多过去,瞧着比从前已经历练了不少,看见双鱼,虽然也是一脸喜色,很多话想说的样子,但当着外人的面,却已经稳重许多,不像从前那样冒冒失失的。倒是六福,看起来却比双鱼还要激动,一见她露面,竟然就扑跪到了她面前,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同行的郡守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京里来的钦差太监跪在双鱼跟前抹起了眼泪。
    双鱼上前扶他,六福哽咽道:“沈姑娘,你走了后不久,皇上他老人家就驾鹤走了……”
    双鱼想起去年自己离京前最后一次去见老皇帝时的情景,当时一幕一幕,犹在眼前,一时触动,眼圈忍不住也红了起来。
    六福抹了一会儿的眼泪,抬头见双鱼也红着眼睛,啪的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瞧奴婢,先前在宫里时,整天想着沈姑娘的好,好容易抢到这差事过来了,刚一见面就惹你哭。该死!该死!”
    双鱼笑道:“好好的打自己做什么。快起来吧。”
    六福哎了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
    年初起,郡守也听闻朝堂风向似要改了,慕卢嵩之名,知他回了草堂,时常过来拜会,双鱼与郡守也算相熟了。和表哥六福叙了几句话后,见郡守还站那里,忙请他入座,郡守称不敢,说自己是陪京城来的钦使来传圣旨的。双鱼便看向六福。六福这才正经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织有祥云图案的卷轴,展开。
    双鱼急忙跪了下去,卢归璞、郡守和近旁听到动静来瞧热闹的卢氏族人们也纷纷同跪于侧。
    圣旨大意是说,因沈弼忠于朝廷,生前功勋卓著,朝廷嘉奖,着其配享忠臣庙庭,追赠卢氏一品诰命,破格封沈弼之女为清平县主,望她日后继续为沈门彰焕女子美德之光。
    皇家太庙里,除了供奉帝王的正殿之外,两侧各有十五间配殿。东边配殿,供奉着有功的皇族神位,西边配殿,则为异姓功臣的神位。身死之后,神位能进入西配殿庙庭,是朝廷对功臣所能给予的最大荣哀了。
    双鱼接过圣旨,叩头谢恩,见村中族人们喜笑颜开,争着向她恭贺道喜,心里再次悲喜交集。
    父母亲荣哀再盛,自己获封的头衔再高贵,在双鱼心里,也比不上记忆里小时候一家人一起时的那种短暂的天伦之乐。
    倘若可以选择,她只想用这一切去换回从前的一切。
    只是,遗憾已经铸就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对于父母的在天之灵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
    熙攘热闹过后,来客渐渐散了。双鱼才有空向六福问徐令公公的安。六福露出伤感之色,说,老皇上驾崩出丧后,师傅就向摄政王提出回乡养老的请求。摄政王留他不住,准了师傅的求。因师傅服侍先帝之功,给了许多赏赐。师傅受了赏,便出宫回他南方的老家了。
    “师傅临走前,叮嘱奴婢往后好好伺候主上。说我们这种在宫里当奴婢的,第一要紧就是忠心,蠢笨些倒在其次。小皇上在宫里时,常在奴婢跟前提起沈小姐您,正好这回有这样一个差事,奴婢也想早些见到您的面,给抢了过来。皇上也准许了,让奴婢不用立刻回京,就伺候您一块回去。”
    双鱼看向卢归璞,卢归璞告诉她,自己这次回乡,就是奉了父命接她入京。
    “父亲与郡王已经议好了婚期,再过些时候,我便成婚。故父亲命我回来接你进京。”
    双鱼惊喜不已,连声向他恭贺。
    卢归璞仿佛有些忸怩,晒的黧黑的脸膛上也显出一丝红晕。
    表哥要大婚,舅父再次入朝为官,想必也是长期打算的,接自己进京是迟早的事,双鱼也早有准备。定好离开日子后,接下来的几天,卢归璞忙着拜会乡里的众多亲族长辈,每天忙忙碌碌,到了临走前的前一天,族人在祠堂设了一顿家酒践行,次日,全村人出动,送双鱼一行人上京。
    双鱼拜别了前些时候一直照拂着自己的乡人,与表哥和六福等人,踏上了入京的道路。
    这时节,距离她前一次的入京,过去了差不多整整两年。
    但这一次,与两年前她孤身一人怀着决绝,甚至带了些孤壮色彩的行程相比,却是迥然相异了。她不再孤单,明日对她来说,也不再是不确定的一团迷雾。这一路上,有表哥护行,有六福陪她说笑,她觉得真的是无忧了。
    只是,越近京城,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开始变得隐隐紧张了起来。
    一种仿佛若有所期,却又不愿意再去面对的那种奇怪的矛盾感,深深地攫住了她。
    ……
    正午,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神华门就在前头不远处了。
    马车行走在变得宽阔而平整的官道上。双鱼已经能看到远处晴空之下,那道犹如青龙般向东西慢慢蜿蜒伸展开来的雄伟城墙。
    车帘随着轮子前行,微微地晃着。她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坐她对面的六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这才回过了神,轻轻啊了一声,歉然地问:“你说什么?”
    六福道:“奴婢方才没说什么,只是见您仿佛走神了。好奇斗胆就问一声,在想什么呢?这两天老见您这样。”
    双鱼起先只是笑了笑,笑完,见六福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着自己,仿佛透那么点带了狡黠的探究之色,想了下,便又解释了声:“京城就在前头了。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有些时过境迁之感。”
    六福便点头,深以为然:“可不是。虽说您走了才半年多,可就这么些时候,宫里变了个大样。先前后宫就住不满,先帝走了,那些没留下个依靠的太妃们也都迁了,如今更是冷清。天黑下来再迟些,出了昭德殿,奴婢都不敢一个人走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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