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弟俩感情不错,韩玠对谢璇的心思,唐灵钧自然是知道的。方才韩玠较劲得胜,那瞧过来的眼神里就被唐灵钧解读成了得意,便有些愤愤不平,悄悄的举了举拳头,自是不肯认输的意思。
    韩玠瞧见,付之一笑。
    不过天色愈来愈暗,唐灵钧就算跟韩玠赌气,也不能为此耽误时间,只好让芳洲到了他的马上。这条路自然行不通了,两人折身往回走了片刻,便由小巷往恒国公府走。
    马蹄踩过深深积雪,咯吱作响,晚风吹过的时候,掠起雪沫子往脸上扑,冰凉冰凉的。呼出的热气到了外头,便成了白白的一团雾,水汽凝在眼睫上,如同冰花。
    外头冷的刺骨,韩玠的披风却是很暖的,谢璇极力让自己缩在披风里,后背紧贴着韩玠,于寒冷暮色之中,觉出一种心安。她依赖般的往后蹭了蹭,几乎将整个人送进他怀里。
    韩玠似有察觉,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伸过去将她紧紧环住。
    刺骨的冷风迎面扑过来,卷着飞扬的雪渣。忽然想起雁门关外那个寒冷的冬夜,他独自骑马走在雪地里,铠甲上鲜血冻结,浑身的伤口都像是麻木了,他意识模糊的随着马步摇晃,在漆黑的夜色里,那样孤独又绝望。
    巷子两侧都是人家宅院,昏黄的灯笼挑在门口,清晰的映出雪影。
    似乎又下雪了,绵绵密密的,裹挟着寒风。
    然而心里却像是有火炉在燃烧,让周身的血液都暖热起来,若不是怕冷风吹着谢璇,他甚至想要策马疾驰、放声长啸。隐隐听到谢璇叫了声“玉玠哥哥”,他低头道:“嗯?”
    “我有话想对你说,关于皇后娘娘的。”
    “今晚我去找你。”韩玠收紧了手臂,唇角弯出轻快的弧度。
    冷雪寒风皆不必畏惧,他最爱的姑娘就在怀里,关心他、牵挂他、依赖他,只要这个念头浮起,韩玠便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曾在雁门关外失去的那个世界,仿佛又重新回来了。
    深夜的棠梨院,万籁俱静。
    谢璇裹了披帛坐在书案后面,慢慢翻阅一本地理志。书桌前的地上拢着炭盆,上头炭火烧得正旺,红通通的颜色叫人心里暖融融的,连带着旁边博山炉里的香气都馥郁了几分。
    芳洲又一次进来帮她添了茶,掩着嘴打个哈欠,“姑娘,夜已经深了,明天瞧吧?”
    “我不困,你跟木叶先去睡——茶壶留下。”谢璇指了指炭盆,“就吊在那上头,渴了我自己泡茶喝。”
    芳洲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劝了,见谢璇依旧无动于衷,只好从命,“那我就在外头眯会儿,姑娘有事就吩咐我。这样灯下读书太熬眼睛,姑娘别太晚了。”
    “嗯,去吧。”谢璇头都没抬。
    她的手里是一本地理志,主要讲庸州一带的地理风物,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涉及雁鸣关的。谢璇以前多读诗书,偶尔也会瞧佛经,对地理风物之类的兴致不算太高,并没读过这些,今日偶尔翻到此书,瞧了两页,不自觉的想起韩玠来,想象他在那些山川之间的生活,就有些不忍释卷了。
    将雁鸣关一节几乎翻完了,她才听见等待中的动静。
    韩玠又是堂而皇之地自正门进来的,身上裹着大氅,落了满身的积雪。他闲庭信步般走入谢璇的书房,竟像是到了自家的地盘似的,将那大氅往衣架上搭着,走过来瞧了瞧谢璇的书,“庸州地理志?”
    谢璇掩卷搁在案上,“外头还在下雪么?”
    “又在下了,城内尚且如此,城外还不知有多大。恐怕明儿灾情的奏报就要随着雪片飞进来了。”韩玠瞧她身上穿得单薄,伸手试了试脸上温度,问道:“今晚冒雪回来,喝姜汤了吧?”
    他刚从夜雪中进来,身上还带着点寒气,就算身体像个火炉似的,指尖也还是有些冰凉。谢璇取了蒲团放在炭盆旁边,“已经喝了,玉玠哥哥坐吧。”随即倒了两杯茶。
    韩玠坐在对面,看她做着这些,目光渐渐柔了起来。
    这样的围炉夜话是暌违已久的。上一次这样自然而然的亲近,是什么时候了呢?那还是她去世那年的春节吧,他难得回京一趟,便拿所有的时间跟她腻在一处,下雪的夜里,围着暖融融的火炉相拥而坐,哪怕是什么都不说,都叫人幸福得想要微笑。
    窗外咔嚓一声,像是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谢璇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韩玠连忙接住。
    指尖触到细腻温软的肌肤,谢璇像是有些闪避,只将茶杯递给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韩玠噙着笑意看她,谢璇便咬了咬唇,“我等你过来,是为了说正事。”
    “嗯。”韩玠似笑非笑,啜了口茶。
    他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十二岁的姑娘深夜请男子来自己的书房已是出格,她会这样做,无非是关怀他的处境,他若是举止轻浮唐突,那就真是太混账了。心头那一丝浮躁被压下去,韩玠收了衣襟,端端正正的坐好。
    前世今生,他已经等了她很多年,这两三年的时间,他等得起。
    谢璇也喝茶润喉,“外头人多眼杂,许多话说起来并不方便,这样反倒更自在从容。”她像是解释似的,炭火热熏之下面色微微泛红,“今儿我去西平伯府,大长公主在为皇后娘娘抄经祈福,我才知道皇后娘娘的病原来九月就有了苗头。玉玠哥哥,你知道这些么?”
    “九月?”韩玠有点诧异,随即摇头,“皇后身边消息封锁得紧,大家都不能随意刺探。我只知道她是十月底病倒宣的太医,怎么?”
    “我听长公主说,皇后娘娘九月里是心神不宁,如今更是有些恍惚。玉玠哥哥,我记得你曾在八九月的时候,提过一个叫莫蓝的宫女?”
    韩玠立马会意,“你的意思,皇后的病与她有关?”
    “我有这种感觉——”谢璇笑了笑,“姑娘家有时候感觉挺准的,不讲道理,却值得考虑。那个莫蓝形迹可疑,你也说过,她以前是皇后娘娘跟前得脸的宫女,却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去了冷宫,一待就是多年,这其中必然有猫腻。她的下落,还是不明么?”
    “我暗里查访,没有结果。宫里的事我也不能太露痕迹,怕是被有心人藏起来了。”韩玠沉吟片刻,“先前我以为她是被皇后藏起来,毕竟她才是后宫之主。如今看来,恐怕未必。”
    “若是皇后,她只要将莫蓝捏在手里,怎么处置还不是她说了算,又怎么会心神不宁?恐怕是莫蓝落在了旁人手里,皇后才会忐忑。”
    “越王最近举动有些怪异——”韩玠忽然提起那条毒蛇,“越王妃以前不怎么出门的,这两个月倒是往皇后那里多去了几次,甚至还去拜访太子妃,异于平时。”
    谢璇眉心一跳,“会不会莫蓝已经到了越王的手里?”
    韩玠沉吟了好半天,面色几番变幻,才缓缓点头道:“非常可能。若莫蓝是在越王手里,那许多令我百思不解的事情就说得通了——璇璇,这个年恐怕过不安稳。”他的拳头不自觉的握起来,迅速的将一杯茶饮尽。
    心里头突突直跳,他脑海中那个可怕的猜测又浮了出来,叫人口干舌燥。
    韩玠又倒了杯茶喝尽,望着谢璇,欲言又止——有些事他会毫无保留的告诉她,有些事却不能。那个隐隐约约露出来的猜测,叫他都心惊胆战,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向任何人泄露半句。
    哪怕是谢璇。
    否则他这两个月来的心惊难眠也会同样加在她身上。她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姑娘,哪里受得住这些东西?
    然而心跳却难以平复,韩玠到底是克制不住,握住了谢璇的手。
    谢璇有些诧异,想要挣脱,韩玠却低声道:“给我握会儿。我不做别的。”
    这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谢璇忍不住想了想他所指的“别的”,脸颊就有些泛红。不过瞧着韩玠面色有异,觉得他应当是想到了朝堂上的什么要事,便没再反抗。
    温厚有力的手掌包裹着柔软的小手,玉指柔弱无骨,像是她娇美的脸颊、玲珑的身姿,让人忍不住想要悉心呵护。
    他的心里渐渐又踏实下来,仿佛又种力量生于无形,渐渐充盈在四肢百骸。
    “一切都有我。”他突然喃喃自语,语气眼神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笃定。
    炉火烤的人微微发热,朦胧的烛光之下,她的脸颊愈见柔腻,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掺杂着担忧,无声倾诉。韩玠凑过去将谢璇的手掌亲了亲,“璇璇,一切有我。”
    谢璇噗嗤一笑,觉得掌心痒痒的,连忙抽回来,“我知道啊。”
    “嗯。”韩玠笑了笑,将蒲团往旁边挪了挪,坐在谢璇身侧,只安安静静的将她看着。
    窗外似乎起了风声,簌簌的吹落积雪,猛然听到噗通一声,应当是雪积得太厚,滑落在地时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分外清晰。茶壶里的水又沸了,滋滋的冒着热气,这样的氛围叫谢璇都有些贪恋,只是被他盯着的时候有些局促,于是没话找话,“你在青衣卫里,一切顺畅吧?”
    “年底了,吏部要年底考评,各处衙署又要将一年的事情收尾,许多事都得青衣卫盯着,事情又繁杂又多。”韩玠难得抱怨,“原想趁着下雪的时候带你去逛逛,也没时间了。”
    谢璇噗嗤一笑,“还逛什么呀,翻过年就十三了,老夫人才不许我像从前那样疯玩。”
    “嗯,再过两年就十五,可以嫁人了。”韩玠微微一笑,“老夫人困着你,那我就偷偷来看。反正贵府上下没一个人能发现我的踪迹。”
    “那我可就没脸见芳洲。”
    “有脸见我就成。”韩玠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谢璇便提起蒲团往旁边躲,“说好了只谈正事的!”
    “婚姻大事是头等大事。”韩玠说得一本正经,“璇璇,这两年若是有旁人来提亲,你可不许答应。”
    “那我可做不得主,也许老太爷和老夫人一高兴就答应了,难道我还闹死恼活的不肯嫁?”谢璇故意别开眼,唇角轻轻勾起。
    “你安心穿上嫁衣,我半路将你抢过来就是了。”韩玠忽然想起什么,“就像是铁勒人似的,看上了哪个姑娘,抢亲也是可以的。当初唐樽大将军就是抢了亲,才有的灵均和婉容。”
    “真那么彪悍?”
    “嗯,不止男子可以抢亲,女子也能抢,就跟话本里女贼抢了书生去压寨似的。”韩玠伸手将谢璇捞进怀里,“我瞧灵均那小子就有这意思,不过可惜了,他抢不过我。”
    谢璇撇了撇嘴,“我又不是个物件,哪有抢来抢去的。”
    “你不是物件,是个宝贝。”韩玠一本正经,说起这些话竟似水到渠成,半点也不觉得突兀。倒是谢璇被他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他怀里逃出来,吃吃的笑着。
    外头又是咔嚓一声,也不知是哪个树枝被压断了,不多会儿就听见徐妈妈低低的说话声,怕是被雪的动静给惊醒,出门来瞧瞧。
    谢璇猛然想起自己屋里还亮着烛火,徐妈妈见了定要过来催促安寝,忙低声提醒韩玠,“快走!”韩玠反应也极快,怕站起时将身影投在窗户上,便躬身往侧边掠过去,拣了西里间的窗户翻出去,没发出半点动静。
    临行之前,还不忘飞快的在她额头亲一口。
    不多时,就听徐妈妈的声音到了屋外,轻轻扣了扣门,“夜深了,六姑娘还没睡么?”
    谢璇已然站起身来,裹好了披帛,回身拿了那一卷庸州地理志,过去开门。
    ☆、第92章 092
    徐妈妈身上披着厚厚的衣裳,手里挑了灯笼,进门见是谢璇自己来开门,便问道:“姑娘怎么还没睡?这都快子时了。”
    “瞧见一本有趣的书,一时贪看就忘了时间,妈妈进来喝杯茶么?”
    徐妈妈便笑了笑,“姑娘就别管老婆子了,如今正是寒冬腊月最冷的时候,姑娘合该早些安寝。芳洲和木叶也是,都不知道劝着你。”
    “她们劝了几回,是我舍不得放下书,妈妈别怪她们。”谢璇自己倒了杯茶递过去,徐妈妈忙双手接着道谢,喝茶的间隙里目光四顾,猛然停在门后头的衣架上。她有些诧异,瞧着那衣架道:“那上面的衣裳……”
    谢璇循她所指瞧过去,就见衣架上搭着件墨色的大氅,那花纹材质,可不就是方才韩玠落下的!她心里悚然一惊,脸上却浮起个笑容,低头又抬头的间隙里,已经想好了托辞,“妈妈别见怪,那是靖宁侯府韩二公子的大氅。今日我从西平伯府回来的时候被堵在路上,承蒙他出手相助,将我送回了府中。”
    这件事徐妈妈自然是知道的,韩玠冒着深雪将谢璇亲自送到了谢老夫人跟前,还被谢老夫人重重谢了一番。
    谢璇又补充道:“当时我行动不小心,脏污了他的衣裳,因他稍后还要入宫面圣,不能仪容不整,便先将大氅拿回来,打算收拾干净了再叫澹儿送过去。”
    徐妈妈在棠梨院里,是负有教导姑娘之责的,听了这话,尚有疑窦,“韩大人不是从衙署回来的路上送姑娘的么?”
    “嗯,他原是下值回府,途中碰见了顺道送我回来。不过这场雪百年难遇,妈妈没去外面不知道,途中那么粗的树干都被压折,塌了不少民房呢。他折回入宫,恐怕是为了这些。”
    这么一说,徐妈妈便也信了,只是道:“韩大人是一番好意,只是姑娘这里毕竟是闺房,这衣裳如此大喇喇的放着,叫人看见了不好。”
    谢璇便笑着点头,“妈妈说的是,我也是想着早些晾干才搭在那上头,明儿一早就收了,叫澹儿悄悄的送出去。”
    她如此从善如流,徐妈妈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抛下大氅的事情,催着谢璇去就寝。
    谢璇熬了这半夜,自是乖乖的熄了烛火,入内室去了。
    这一场深雪果然闹出了雪灾,压塌民房不说,京郊的养着的家禽都冻死了不少。连日的寒冷,气温愈来愈低,那些房屋坍塌的百姓无处可去,朝廷少不了又得安排人赈灾,将些临近驻军的棉被冬衣调过来叫他们过冬。
    朝廷上下愈发忙碌,韩玠也是连日没见踪影。
    恒国公府倒是一切如常,除了给各屋各处多加炭火,另发些冬衣之外,便是有条不紊的过年。三房的谢缇在外历练了几年,腊月初的时候吏部就出了文书,要调他回京城来,如今恰逢年底,他任上的事情都清理完了,便早早回来过年。
    谢璇在外的成衣坊也悄无声息的开张了,掌柜伙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温百草小试莺啼,别出心裁的衣裳倒是吸引了不少贵女。芳洲将消息报进来的时候,叫谢璇高兴了好半天,隐隐期待过年时的各家宴会——
    年节里姑娘们聚会闲聊,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看看各自的衣裳首饰,温百草那几件衣裳出去,就算不能立时怎么样,声名却也是能慢慢散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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