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婢子这么说,韩平晏目光冰冷,径直给张培青倒了一杯热茶,张培青也十分配合地顺势坐下。两人半分动一动去见“她家主人”的意向都没有。
    “先生?”婢子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主子明明就是这么交代的,她一丝篡改都不敢,可为什么张先生发火了?
    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张培青这才似笑非笑道:“贵家主子好大的排场,吓得张某都不敢去了。”
    求人之事,不亲力亲为来她的店铺,反倒让她自己找就不说了,如今她冒着风头过来,结果见到的只是一个带话的小婢子,此人未免太不将她放在眼中!
    她可以理解这是谨慎之举,但对方的诚意似乎就没有这么足了。现在是那人有求于她张培青,不是她有求于别人,连这点基本尊重都做不到,可见此人当真愚昧。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也是,如果对方像百里仲华那般老谋深算,还找她张培青干什么?想通了,火气也降下来了。
    她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满头冷汗的小婢子道:“你起来吧,我不过是走累了歇息一会儿,等我歇息好了就跟你去。”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小婢子如蒙大赦,急忙叩拜,眼中尽是感激。
    于张培青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对她来说却可能关系着主子对她的信任甚至是身家性命。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拿一个带话的小婢子撒火,张培青还没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稍微歇息片刻,她放下斗篷上的黑纱,叹口气跟着婢子走出楼门口。
    冬季的夜晚冷得要命,张培青出来的时候穿了件厚厚的大氅,暖和之极。说来这件大氅还是当初楚荆赏赐给她的,原本似乎是楚荆的衣裳,不过后来她穿过一次之后楚荆便不屑要,张培青心安理得的拿回家,修改一番正好御寒。
    楚荆的衣裳大都深沉华丽,十分好辨认,她叫人修改的时候直接让人把外面那层华贵的面料拆了,换上普通面料,任谁都想不到这么平凡的大氅用的是千金难求的雪山银狐皮。
    贵族们欢闹真是不分时间地点,大冬天的他们在冰层之上开凿出大片大片的空地,供游船玩乐。扬川河案的冰层几乎都被奴隶们开凿完了,这会儿水波荡漾,一只只楼船画舫飘摇,老远都能听见里头歌姬们甜腻的嗓子。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喃喃自语两句,她摇头跟着婢子登上停留在岸边一只不起眼的小船上。
    船舱里跪坐着一名女子,整个人淹没在大大的黑色披风中,油灯朦胧看不清她的面孔。
    看见婢子领着两人走进来,那女子掩饰不住的惊喜:“可是先生来了?”
    “姑子有礼,在下张培青。”取下斗篷交给韩平晏,张培青抖了抖衣袖上头的冷雾,哈出一口寒气跪坐在女子对面。
    “姑子这般遮遮掩掩,不知所谓何事?”
    听出她话中的讥讽,女子愣了愣,思绪转动狐疑地望向自家婢子:“可是我这小奴惹先生不快了?”她朝着瑟缩的小婢子狠狠训斥:“大胆贱奴,还不向先生赔礼道歉!”
    婢子抽噎着就要跪下,张培青拦住她:“不用不用,没你的事儿,你出去吧。”
    婢子小心翼翼看着主子,女子眸光闪了闪,冷声道:“既然先生对你不计前嫌,你下去吧。”
    “诺。”小婢子松了一口气,对张培青真心诚意了个礼:“谢先生!”这才离开船舱到外面把风。站在船头的韩平晏瞥了她一眼,冷淡扭头,沉默地望着平静的水面。
    闹了那么一出,张培青没兴趣再提起这件事情,于是直奔主题:“姑子有话但讲无妨。”
    看她似乎气消了,女子放下心。她猜到了张培青为什么生气,这也是无奈之举,要不然不会冒着得罪张培青的危险出此下策,幸好张先生如同传闻中所言那般宽厚,要是其他贵族,只怕在酒馆便甩袖走人了。
    挂上诚恳的笑容,她道:“小女为黄家女,姓黄名若朴。不瞒先生,我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把先生请出来,为的就是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黄家女儿到了年龄都要与各世家联姻,我只是一介庶女,没有嫡女尊贵的身份,纵然同样学习诗书六艺,依然摆脱不了为奴为婢的命运。先生,我不甘心!”
    黄若朴狠狠揪住心口的衣裳,赤红的双眼燃烧着熊熊烈火,“我要做的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不是卑微匍匐的奴婢!”
    张培青安静听她说完。
    嫡庶一字之差,千里之别。正经的贵族世家正妻,娶的当然是同样血统尊贵的嫡女,至于庶女这样血脉杂乱的人,只能算个妾氏,妾便是奴,身份自然卑贱。
    庶女们也不一定全都做妾,如果嫁与的对方是个配不上她世家的寒门子弟,就算庶女身为为正妻也绰绰有余。看她的样子,大抵并不想嫁个穷酸的寒门,这句话张培青自然也不会说出口。
    在女子炙热的目光中,她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姑子需知,要做人上人,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我愿意!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哪怕付出再多都值得!”
    “有梦想,敢实现,好!——敢问你现如今可有看中的目标?”听她的嗓音有十五六,足够出嫁的年龄,这般有野心的女子不可能没有给自己挑选好中意人。
    ☆、第52章 出事
    “有。”过了一会儿那边才传来声音,略带羞涩,到底还是个女儿家,“那人是当朝大司马卫扶邱家的大公子,卫丹。”
    “卫丹?”张培青诧异。这几天她倒是和卫家人挺有缘分,上次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就是卫家的嫡女卫成香,这回黄若朴看中的又是卫家嫡子丹,张培青都怀疑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和大司马关系不错才来找她的?
    “听闻公子丹厚德仁慈,精通诗书和乐曲,是郢都中鼎鼎有名的大才子。黄家姑子,你的眼光可真不错。”
    她笑眯眯地夸赞着,心中却直嘀咕,上次跟在大司马后头那个书呆子好像就是他大儿子卫丹,又呆又愣,这种木头桩子也有人要。
    黄若朴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与卫公子情投意合,苦于我的身份在其中作梗。世人都说先生您足智多端,要是先生不帮我,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救得了我?”
    这吹嘘的本事真好,叫人听了心里头很是舒服。不过这点**汤还晕不倒张培青。沉吟片刻,她把其中的缘由理清楚。
    按照黄若朴的说法,她和那个卫家公子两人两情相悦,说不定早就暗通款曲。看不出来那个呆头鹅还有这种本事。
    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发展到这一步,若是没有意外,娶嫁是肯定的,关键在于黄若朴不甘于当个妾。卫丹家族显赫又是嫡子,不可能娶个庶女当正妻,黄若朴这个想法的确无异于痴人说梦。
    “三日后我会给你答复。”张培青道。
    一直担心她不接的黄若朴惊喜异常,赶忙说道:“多谢先生,那我就静候先生佳音。”说着起身朝她行了个标准的大礼:“今日劳烦先生冒着风寒出来,若朴不胜愧疚。先生之言千金难买,那些黄金不过是给先生的见面礼,三日之后厚礼定当送到先生门前。”
    够上道,有前途。
    张培青笑眯眯虚扶一把,“姑子客气,说来公子丹与我也算有亲故,既然你们两人情投意合,我帮忙自然是应该的。”
    两人客套了几句话后,张培青便带着韩平晏告辞。
    “先生,如何?”
    并肩走在冷清的大街上,韩平晏问了一句。
    “你是问你家先生怎么样,还是问那美人怎么样?”邪恶地挑起眉毛,她歪过脑袋盯着他秀雅的脸蛋直瞅,口气带着“吾家男儿初长成”的沧桑:“你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娃娃。”
    韩平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不说话。
    张培青被他的目光激怒,瞪起眼睛,“先生我说的不对吗?你今年有十九了吧?别人家十九孩儿都能打酱油了!”
    听她越说越离谱,韩平晏干脆不理会,直接把人无视个干净,任凭张培青怎么气恼呼喝他都不关注。
    正笑闹间,迎面忽然射来一只利箭。箭头锋利无比,极速穿破空气,但听得“咻”的一声已经逼至张培青门面!
    一切发生的太快,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利箭直直从面前穿过,韩平晏才反应过来猛然转头看向张培青。电光石火之间,她恰好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住,一个踉跄斜开身子,利箭擦着她厚重的大氅飞过。
    “什么玩意儿!”张培青吓了一大跳,连忙抱住韩平晏的胳膊,“平晏!平晏!有人要害你家先生,快保护我!”
    韩平晏被第一支利箭惊的满头冷汗,确定她活蹦乱跳后高悬的心脏才从嗓子眼回到胸膛。他全身紧绷,高度集中注意力警惕地锁定四周的风吹草动,把张培青紧紧护在身后。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才断断续续表达清楚。
    “不要怕,我保护你。”
    “好好好,你站到我前面挡着,万一箭射到我怎么办。”张培青从他肩膀后露出半颗脑袋,小心地窥探四周。两人连动一下都不敢,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时时刻刻锁定他们。
    “唰!”又是一只箭,径直朝着张培青露出的脑袋射过来,她赶紧把脑袋缩回去。箭擦着韩平晏的肩膀传过去,再次落空。
    “先生。”张培青刚要开口,韩平晏便打断了她,“你跑,我掩护。”
    坚定固执的词语让张培青又片刻怔愣,定定望着他倔强的侧脸。这个她从来没有信任过、也不曾真正放在心上的固执少年,居然也有保护她的一天?
    她忽然想起当初那个蹲在奴隶群中脏兮兮的孩子,那个双眼如野狼般凶狠执拗的小可怜,哪怕被锁住脖子依旧拼命挣扎,哪怕被人抛弃,脖子上挂着牌子被当成小狗,依旧不在乎地傻乎乎寻来她。
    张培青站在他瘦小的背后,目光复杂,“韩平晏……”低低喃语,声音小的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就在此时“唰”地又是一箭,在这根利箭射出后一秒钟,另外两只箭紧随其后,目标不再是身后的张培青,而是街道中央、直挺挺的韩平晏!
    “啊!”
    箭还没有飞过来韩平晏便听见左后侧传来先生凄厉的惨叫,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连三根瞄准自己的箭都顾不上管。就是这扭头的一瞬间,他的脖颈猛地被手刀重重劈下,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便不省人事了。
    ☆、第53章 受伤
    拎着韩平晏轻而易举躲开两支利箭,她翻身一跃稳稳当当捏住第三支。寒冬的冷风凛冽,吹动斗篷垂下的黑纱翻飞。那支箭被她攥在手中,如此轻描淡写,却叫人感到毛骨悚然。
    暗处刺杀那方有一瞬间死寂,随后便是不安的躁动。不过躁动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下一秒五六支箭从不同的方向流窜而出,根根带着尖锐的杀气直指咽喉!
    张培青一边闪躲一边带着韩平晏退到安全地方,直至抵达利箭直射不到的死角,将他随手放在地上,又把自己厚重的大氅脱下来盖上去。
    少了累赘的困扰,她的身形越发凌厉。
    暗中一处的人刚拉开弓,一支熟悉的利箭便从远处那人掌心飞出,带着雷霆之力霹雳而来。
    刺客瞳孔重重收缩,呼吸尚未落下,箭头连带着四厘米长的箭身已然贯穿他的咽喉,带出一串鲜艳的血红喷溅而出。远远看去如同串了一支糖葫芦。
    “不好,快撤!”
    眨眼之间接连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貌似领头的人立即下达命令撤退。其余剩下的四人两人作掩护,两人逃离。
    没退多远,前面两个打掩护的一声不吭噗通倒下,全都是一箭穿喉,当场毙命。仅剩的两人大吃一惊急忙拉弓射箭,然而射出的箭速居然比不过那人闪避前行的速度。她的躲避身法太高超,根本看不出出自何方,最叫他们难以置信的是天底下真有人能凭空接住利箭,甚至反手用于杀人!
    以计谋闻名天下的张培青竟然是个武学高手,若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此人好深的算计,把全天下人都骗过了!
    容不得他们多想,穿喉的利箭一支支密网般极速射过来,半分闪躲余地都没有,丝毫不停留的带走了他们最后的思维。几人的尸体交叠着一一倒下,暗处再无动静。
    张培青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两支箭,闭上眼睛倾听风声中还有没有隐藏的呼吸。半晌,她大步走到那些尸体前面,随手给其中一个濒死挣扎的又来了一根,然后在他们身上翻找起来。
    什么都没有找到。
    看来准备的挺完善,半点线索都不打算给她留下。张培青拎了拎手中的另一只箭,熟铁,箭尾是上等的雁翎。攥紧箭身,她在自己胳膊上寻了一处位置,用力扎进去。
    ——
    郢都再次因为新来的张少尹沸腾了。听说这位备受太子殿下宠爱的新贵昨天晚上遭遇刺杀,身受重伤性命岌岌可危至今昏迷不醒。她和她的一名护卫都是凌晨时分被人在大街上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两人已经冻得不省人事,街道上还横七竖八散落着大量尸体。
    据说那些刺客下场更惨,各个一箭穿喉,奇特的是那些箭似乎是他们自己的。于是有人断定,昨天晚上正当张先生危机之时,横空冒出一名武学高手,唰唰唰解决了所有刺客,随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不管怎么说,张培青又火了一把,虽然代价有点惨痛。
    卧室中张培青无聊地躺在床上,胳膊上的箭早被大夫□□了,包扎了厚厚一层。昨天晚上演的太嗨冷风中过了一夜,今天妥妥的发起高烧。这会儿王衡正一条毛巾接着一条朝她额头上放。
    别看傻大个平常最听话,说什么都听,真发火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此时他阴沉着脸,尤其吓人,连平常总挑衅他的季久申都一言不敢发,更别说张培青这个窝囊货色。
    “阿衡,我渴了。”她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开口。
    王衡冷冷扫过她,眼刀锐利,吓得张培青缩缩脖子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朝着他眨一眨。
    凶神恶煞的大高个子板着脸转身倒茶去了,蹲在一边的季久申夸张地擦擦汗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一边儿顶着张猪头脸的韩平晏,默不吭声再换一条凉布巾放在张培青额头。他比张培青醒得早,凌晨时候是被冻醒的,醒来发现自己和先生躺在大街上,四周除了惨死的尸体,便只有有三两个推车打算把他和先生搬上去的百姓。
    郢都里认识先生的人不少,这些百姓们本来就是准备把人送回府。在百姓们的帮助下韩平晏抱着冻得面色发青的先生坐着架子车回府,回去之后才发现,整个府上大部分人都出去找人去了。
    请了大夫处理伤口后没多久王衡就带着一身风霜回来了,确定先生无恙后,他先拽住韩平晏狠狠揍了一顿。
    平日里家门口冷冷清清,出了事那些趁机攀亲的赶紧一个个提着东西络绎不绝,顺便捎上几句主人家“早日安康”的话,一波接着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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