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究竟有多长的一口气,似是这十几年的春秋岁月,搏了命,就换来这一口气……
    所有的人都惊在当场,仿佛气息突然断绝,脑中空白,只有这叫声穿透、回旋……
    “大姑娘!姑娘!!”
    那声音将住,女人们便疯了一般,齐天睿突然回神,“秀筠!!”大步奔上石阶。
    “爷!二奶奶!”
    两人哪里还顾得,不顾一切地往那血腥中去……
    ……
    从未见过这么多血,满眼的红,像小时候高热烧红了天地,灼得生疼;血腥气直冲鼻中,渗在肌肤里,那味道渐渐地就没了,只觉着自己的身子也化在那血泊中……
    终是剥离了那失足之恨,终是剥离了那连心连体的骨肉,此刻的她像一片枯去的叶子,抽去了筋骨,轻飘飘的;小脸惨白,眉目死寂,滚落的汗珠都比这张脸要生动;薄纸的身子,完全没了热气,仿佛能听到那最后的血在一点点地渗出去,留下干干净净、一副净白无色的皮囊……
    他坐在床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一声声呼喊,像要把那已然关闭的鬼门关砸开来;莞初站在身旁,听着他嘶哑的声音,眼中只能看到血,还有那不远处盆中隐隐约约的形状……目光挪也挪不开,脚下生根,浑身虚软……
    ……
    入夜,又下起了雨,没有风,也没有雷电,淅沥沥、软绵绵地浸透天地……
    雨汽湿潮,将白天那冲洗不散的血腥又卷了起来,好在房中起了一只药盅,咕嘟嘟地煎熬,慢慢地散出浓浓的汤药味。外间一盏小烛,昏暗的灯光,齐天睿守在药炉边,两肘支膝,眉头紧蹙,看着那药草挣扎在一点点没过的汤汁里……
    情势危急,人命关天,幸得傅广处事精明,求助叶从夕得来叶家心腹之人。血崩之下,一针封脉,为秀筠封留了最后一口气息。待到叔公赶来,那郎中再未多言,悄然离去。齐天睿并没有多加嘱咐,他回去自然会说给叶从夕,而这个天大的秘密到了义兄耳中,就算终了,不到把他开坟掘墓,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叔公接手,寸步不离,诊脉开方,竭尽全力。只是一整天过去,也不曾松下一口气,只说她元气伤尽,此生难补;恶血不去,新血不得归经,人已无生念,撑得过,是上天眷顾;撑不过,也算解脱……
    药汤浓郁,滚滚地翻着热气,腾起在一双阴冷的眼睛前,立刻飘渺淡去,毫无势气。此刻的齐天睿像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身的恶气全张,爪牙锋利,却无处释放;一丝一毫的破绽,一触即发,山崩之势……
    “二爷……”
    一声怯怯的唤,魂魄尽散,肝胆全无;昏暗的烛光背影里,巧菱蜷缩着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
    “巧菱,今儿许是你活着的最后一晚,你可明白?”
    泪早已吓没了,此刻只能用尽力气点头,不管他看得到看不到,都似要磕死在这血腥的墨玉砖石上。
    “说。”
    “是,是昨儿,哦,不不,是,是前儿,我,我家,我娘托了舅舅来瞧我,带,带了吃的还,还有信。”巧菱像是冻僵了,一个一个字虚着气,上下牙齿都合不到一起。
    “什么信?”
    “是,是给姑娘的信。我,我就拿给姑娘看。姑娘当,当时就,就回了信,给,给我舅舅带,带走了。”巧菱恨不能一口气就把这辈子知道的所有都说出来,却是这,“昨儿下晌,我,我舅舅又来,跟,跟傅管家说,我,我娘病了,让我去瞧一眼。傅,傅管家就放了我一后晌,我,我出去,舅舅就给我一包东西,说,说给姑娘的。我,我带回来跟了姑娘,姑娘瞧了,先是哭,后,后来倒欢喜了。一夜没睡,早起早早儿地就吩咐我去煮粥,又把那从那包裹里拿出一个小瓶子,让我煮粥的时候放进去,说,说是理气解郁、安养心神的。我闻着,一股玫瑰香,当,当是玫瑰露,就,就没跟傅管家说,就,就放了,谁知,谁知……”
    想起那一小碗粥下去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场景,巧菱再也忍不得,没有泪,干哭出声。
    “是谁买通你娘家害你主子?”
    “二爷!”巧菱吓得扑倒在地,不停地磕头,“二爷,二爷,我娘家虽穷,可都是本分的小买卖人,绝不会伤天害理!他们只当是给我传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只是替人传信啊,二爷……”
    “替谁传信?”
    嘶哑干哭的声音忽地住了,人匍匐在他脚前,任那地砖阴森森涌起血腥浸透身体……
    “说。”
    “……是……是……是转运使府的韩公子……”一丝游气像从地底下飘起……
    齐天睿尚不及应,内室的棉帘猛地打起,一张煞白的小脸,他一惊,“丫头!”
    失神的人几步上去扑通跪在地上,握了巧菱的肩,“你,你说,说是谁?是谁??”
    “是……是……是转运使府的韩公子……”
    “哎!”
    齐天睿一把抱住那瘫软的身子,“丫头!!”
    ☆、第77章
    夜沉,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绵绵如丝;房檐积下成注地淋下来,近在窗边,潺潺的水声。
    小院静,日里那天昏地暗的忙碌都偃旗息鼓,空中残留的血腥气被雨水混杂,黑暗中,难辨踪影;只有那嘶喊,刺穿人的心肠,飘飘渺渺的雨夜里,仔细听,还在……
    房中一盏烛灯,快要燃尽,长长的捻儿没有人来剪不停地爆着烛花。小炉哑着火苗,煨了药盅咕嘟嘟地熬着,雨湿的潮气里弥漫着苦苦的药香。
    窗边的暖榻上,齐天睿端着一小碗安神汤,俯身递过去,“来,再吃一口。”
    靠卧在床头,莞初酸酸地哽着喉,摇摇头。将才巧菱那幽魂般的一句话似狠狠一锤砸下来,心立刻停了,绞痛如死了一般,被他抱在怀中好是抚慰,才缓缓地复跳。此刻只觉重似千斤,沉得她连提一口长些的气息都不能够……
    “听话。”大手捏着小银勺安安稳稳地停在她唇边,一动不动。
    莞初抿了抿唇,强挣了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吃下,直到他满意地放了那只小空碗。
    “好些了么?”
    他的语声低沉,面上那刻薄的棱角烛光里好是温柔,神色清朗,仿佛那惊天的秘密曝出来只是挣到最后的灯捻儿,噗呲一声就完了,与他丝毫无碍。此刻他蹙着眉,只管疼爱地看着她,眸中只有她苍白的脸颊,她的眼睛……
    泪水细细地滑落,他抬手在她腮边轻轻捻住,她再也忍不得,埋进他怀里……
    他低头将怀中软软抱拢,脸颊轻轻蹭着她的发,“好好儿的,怎的又哭了,嗯?”
    “我……我该早告诉你……我不该……不该自作主张……”
    “没有把握的事,随意说出口是鲁莽。”
    “不是……不是……”听他开脱,她越发哭了,“看到那个绦子……我其实……九成是笃定的!!可我……就是,就是没跟你说……”
    这一天突如其来的心痛惊吓,她早已失神,此刻更让愧疚吞噬,便像小孩儿一样完全没了把握,他心疼地把这乱糟糟的人儿更捂在怀中,“好了,若是如此,那是我的错。”
    她正哭得头晕脑胀,听闻这一句,不觉愣了一下,抬起脸,鼻涕眼泪地看着他。
    “不能让你安心把这小脑袋里的愁都说给我,担惊受怕,是我的错。”
    “……”这一句他说的天经地义,全不像是腻了声儿在哄她,莞初抽了抽鼻子,想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应……
    大手轻轻地抹了一把那小脸上乱七八糟的泪,他接着道,“落仪苑那日,你我都乱了心神,我尚不知把握,你却还能留意到那细微之处,还能旁敲侧击问他,难能可贵;回来后,仔细琢磨了又动手打了那绦子,死活不愿意理我,还硬屏着与我郎情妾意一番下了你的小圈套,是不是,深明大义?”
    “不是……我……”他语声沉,一字一句说得诚恳,莞初不知怎的,忽地觉得心疼,再不做声,只低头贴在他怀里,寻了他那沉稳的心跳去,湿湿的泪就蹭在他心口……
    怀中软软的,齐天睿禁不得叹了口气,“这整桩事,把我的丫头累着了。打今儿起,莫再为此事发愁,凡事有我。”
    “……嗯。”莞初懵懵的,觉得承不得他这番话,想争辩,又觉这生死劫后不该为自己矫情,抹了抹泪,抬头看着他,“只是……我还是有一事想不明白。”
    “何事?”
    “那韩……”公子两个字未出口,莞初蹙了蹙眉,“韩荣德,他先前哄着大妹妹私下自己堕胎,许是还用将来天长地久的计较来哄她,可这之后,既然得知你要护着她生下来,又笃定大妹妹不会把他说出来,为何还要铤而走险做下这么……丧尽天良之事?枉顾她的性命罢了,也把自己曝露?他……就不怕你?”
    齐天睿闻言,嘴角边淡淡一丝笑,“怕。所以,他不敢让我养。”
    “可是……”
    看着她疑惑,齐天睿好是犹豫了一下,方道,“他送进来的药,我给叔公看,竟是拿不准;下晌我就着石忠儿拿去了叶府。从夕兄找人仔细验看,才知道那药来自南疆域外,不是堕胎之用,是做死胎的。”
    “什么??!”
    她腾地坐直了身,小脸惊怔,泪痕斑斑,一双失神的眼睛像不认得他似的,齐天睿蹙了眉……
    “他送进来三瓶,该是三月之用。每日一丁点,慢慢在腹中遏住胎儿生长,终是一日,胎死腹中。不会即刻发出来,待到泛了毒,娘的身子受不住,便似生产一般。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莫说是我,就是秀筠自己都不会知道是为的什么。又如何曝出他来?只是,因着巧菱一时手下没把握放多了,秀筠的身子又弱,那药竟是先冲了娘体,才有了今日之险。”
    他语声平淡,不着任何喜怒,却这一个字一个字丢进这冷雨的夜里,莞初只觉寒气从四面涌来将她淹没,心攥得死死的,脸色煞白,透不过气,他一把将她重拢进怀中,忽地一暖,她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他,那力道像是恨,似要把那心底的寒意和恐惧都给他,全都给他……
    噗地一声,苦苦挣扎的小烛灭了,药香之中腾起一股浓浓的烛火味……
    “……你打算如何?”
    闷闷的一声,怀中人终是又开口,却那手臂丝毫没有松懈,失了把握一般勒得他紧紧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他轻声道,“不如何。”
    “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小声儿迟疑,她不能信。
    “该放过他么?”
    “不该!只是……”她顿了一下,仰起脸,蹙着小眉看着他,“他是转运使府的公子,我怕你出手重,一旦要是伤了人,到了官府,哪里还会计较是因何而起,也说不得大妹妹的事,那岂不是反倒累你……”
    齐天睿闻言,轻声笑了,“傻丫头,你以为你相公会寻几个打手堵个墙角打他一顿,打残,打伤,打得他绝后,然后再撂下一堆狠话如何如何?还是会大闹转运使府,撕皮破脸,逼着他娶秀筠?”
    被他这么一问,莞初挣了挣小眉,细琢磨起来那行为实是不妥,可她……还是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当初他不就是一怒之下动了粗才被人陷害?别扭了一下才道,“我是怕你又意气用事,到头来,牢狱之灾……”
    “听故事,不能只听一半,不落狱如何反败为胜?”
    莞初心里忽地一股小火,噘了嘴,“落狱就已然势败!恶名出去,哪管你之后的计较?”
    “放心。”小声儿怒,他尽收在耳,低头,指肚轻轻摩挲那嘟起的粉唇,“从前是没有牵挂,无所顾忌;如今么,私心太重。”
    她怔了一怔,想再驳他却不知怎的竟是没有再开口,任他轻抚,心道不论怎样,他知道计较……就好……
    暖暖的指肚离了她的唇,轻轻抚过小脸上那满满的泪痕,他哑声道,“丫头,”
    “……嗯,”
    “我最见不得你哭。往后,再要想哭,来告诉你相公。”
    “嗯?”
    “我保证,不会让你哭出来。”
    “……嗯。”
    浓浓夜色,苦涩的汤药,两人相依相偎,那紧紧的力道不知彼此……
    ……
    两日后。
    暮昏时分,大紫檀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薄薄的一沓子纸张,这是所有同源米铺走的货单兑票,齐天睿吩咐人整理出来已是亲自验看了足足两个时辰,此刻没有点灯,昏暗之中独自静坐,思绪更加清晰……
    秀筠醒了,人在魂离……齐天睿没有再多劝一句,留下莞初照应,吩咐傅广:将计就计!封锁宅中今日之事,不许传出去半个字!只放巧菱一个人与娘家联系,不动声色,只说秀筠一切安好,一个月后传死胎的消息……
    安置好一切,他转头就回到了裕安祥,药草集的一应事物全部转给两位协理,抽//身出来,重审同源米铺!
    自年后发现那张同源的兑票,齐天睿就存下了心思,吩咐手下人着意来自同源或是与之相关的一切走账。果然不出所料,那二百两兑票正是试水的小站,而后一笔一笔,大大小小走进了裕安祥。
    一开春,正是往各处运粮的时候,齐天睿估算一下,按照目前同源的铺陈和买卖走势,这一个月里头至少有两成的生意都转到了裕安祥。
    虽说裕安祥是江南第二大钱庄,可同源米铺是祖传三代百年的老字号,从山西福昌源创号之日起就一直相互扶持,如今毫无因由地主动分一杯羹给裕安祥,怎能不让人心生蹊跷?
    齐天睿是个不怕风险的主儿,毕竟,与其他长途走货的商团不同,同源的根基深厚,银钱充足,在江南一代势力惊人。与同源做生意,汇水哪怕就是让个一二分,也是稳稳净赚。更何况,从大哥莫向南处还得知同源背后的保驾护航之人,正是转运使韩俭行!
    同源势大欺人,挤兑得旁的米铺根本在金陵无法立足,收粮之时听说也是横行乡里、多有霸行。恶名声齐天睿倒不怕,土匪也可过钱庄,可这一个月里齐天睿空坐着敛财毕竟难以心安,派人暗中去探究竟,日子浅并未查出为何同源要分帐到裕安祥,也未探得同源与韩俭行有任何瓜葛,倒实实在在发现了另一桩事,果然见韩荣德与同源掌柜的刘泰相交甚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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